晶石的产地在碧丘城北,骑马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历代东平皇室陵寝修建都要用到晶石,尤其是封闭墓门非用晶石不可,传说可保护陵寝不受恶气入侵。陵寝自然是在皇帝死前就开始建造的,但东平王后中年暴毙,陵寝尚未修建完成,所以自数日前就加紧督促开采晶石,务必在七日发丧后及时入陵并封门,否则认为对死者既大大不敬,又会妨碍魂灵再入轮回。王皙阳虽然是在全力追查母亲的死因,却也没忽略晶石之事,亲自去矿山检查。这倒是正中李越下怀,免得他还得想个什么不引人怀疑的借口。
晶石是东平的特产,质地介于玉与石之间,夹有无数细小晶体,颜色丰富,阳光下灿烂无比。碧丘城北的矿山多产金色晶石,为帝后专用,算是皇家矿山,四面都有军士把守。
李越带了田七周醒清平和二百岭州军士,三十名特训军。其他人由铁骥领着仍然留在碧丘城内,与王皙阳的心腹侍卫一起严密监视垂露殿和秋明殿。之所以选铁骥,是因为李越觉得既然北骁与东平联手,绝不会随便派个人来联络,来的必然是北骁国中的要人,或者铁骥会认得。周醒是一定要跟在李越身边的,清平的伤还没好,李越本想让他也留在碧丘,他却也不愿意。至于田七,李越现在还真不敢放他独当一面了。他总觉得田七确实已经在怀疑,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总觉得田七与周醒不一样。自从进到这个身体里,无论如何伪装,也不可能没有异样之处。田七和周醒都是风定尘的贴身侍卫,难道真会觉察不到?只是周醒似乎并不想横生枝节,而田七的态度却是难以捉摸的。
矿山的管工虽然不认识王皙阳,却也看得出这一行人衣着华贵身份不凡,早凑了上来。等到王皙阳拿出一块玉牌在他面前一晃,他就屁滚尿流,极尽巴结之能事。王皙阳看也不看他,道:“王后陵寝所用晶石可已齐备?”
管工胁肩谄笑:“已经备齐了九成,只因金色晶石极其少见,所以……”晶石中以白色和碧色为多,金色晶石极其稀少,且多为小块,专用于帝后陵寝装饰。
王皙阳眉头一皱:“几时可以备齐?”再有两日就是王后发丧之期,丧礼举行三日,之后就要入陵封寝了。
管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四日之内一定齐备,再运到皇陵,六日足够了。”
王皙阳面色一沉:“四日之内必须运到皇陵,晚一日我要你的脑袋!”
管工吓得一哆嗦,连忙道:“小人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王皙阳不再理他,向李越道:“我想进去看看。”
这正中李越下怀,自然答应。管工看一眼他们身后跟着的人,作难道:“大人,里面都是矿石,这些人……”王皙阳拿出的是碧丘城尹的令牌,他虽不知这便是皇子,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金色晶石珍贵无比,因此矿山不许闲杂人等随便进入,便是矿工每日上下山也要搜检,自然不能让这二百多人就这么进山。王皙阳也微有些为难,向李越道:“殿下—”
李越刚一回头,周醒已道:“我要跟着殿下进去。”清平虽未说话,眼神却已摆明了态度。于是李越将特训军和二百军士留在山外,只有他和王皙阳田七周醒清平五人跟着管工进了山。
矿山里到处是挖掘的大坑,犹如月球表面的天文景观。山脚下修了一段路,想是当初贡银修路所为,但到了山腰上便成了羊肠小道,根本不能骑马,只有步行前进。李越一面走一面极目四望,只是除了那一段路之外,并没看到有什么异样。四周的山上不是挖了无数矿坑便是树木丛生,看不出有任何修路的迹象。
挖掘晶石的矿工都是附近的村民,一个个衣衫蓝缕,面有菜色,机械地重复着挖掘动作。李越看得眉头直皱,觉得周围都是些行尸走肉一般,说不出的凄凉。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会,突然听得前面一片喧哗,隐隐传来惨叫之声。李越急步赶过去,正看见一个监工举鞭抽打一个老矿工,旁边一个半大孩子抱着他的腿哭叫。李越捡起一块石头甩过去,那监工额头上挨了一下,哎哟一声往后就倒,半天才骂骂咧咧爬起来:“是哪个混蛋敢打老子,老子——”下半句被人在脖子上的一捏收了声,顿时双眼翻白。李越把他往旁边一甩,扶起地上的老人和孩子:“怎么了?”
老矿工半天没返上气来,孩子呜呜哭着死命地叫爷爷。李越在老人胸口拍着顺了一会气,老人才咳嗽了几声,嘶哑地道:“谢谢大爷……”
跟上来的管工察颜观色的本事甚是灵便,呵斥那监工道:“为什么打人!”
那监工刚刚喘上气来,道:“这老头想私藏矿石……”
李越看看,果然老人脚下有一块深碧色矿石,不过拳头大小。管工为难道:“大人,这偷盗矿石可是死罪,小人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王皙阳看李越的脸已经黑了,连忙抢在前面呵斥道:“糊涂!这一块矿石能值得几个钱?就要打死一条人命?”
那监工虽然心里不服,但看这一行人衣裳华贵气宇不凡,加上刚刚领教了李越的手劲,也不敢说话。李越将老人扶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温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混浊的老眼里流下泪来,道:“大人,小老儿实在是没了办法……家里早揭不开锅了,这孩子才十岁,就来挖矿,老的老小的小,一天挣不了几文钱……家里还有个小的,饿得只剩半条命……小老儿该死,不合藏了这块矿石,想换几斤米,救孩子一条命……”
李越眉头直皱,道:“这是你的孙子?他的父母呢?怎么让你们来挖矿?”
老人一听,眼泪更是直流下来:“这孩子的爹妈都被官府征用了。起初是修路,说是南祁的什么摄政王要晶石,得修条到南祁的大路。那时给的工钱还够吃饭,村子里的劳力都去了。后来工钱就越来越少,说那什么天杀的摄政王又把银子收回去了,还嫌修路花了上贡的银两,要加税补交。我们哪里还有钱?孩子的爹没法,扔下刚一岁的娃儿,去修皇陵。结果被放倒的树压断了腰,抬回来几天就死了。媳妇哭了两天两夜,本来身子弱,生了娃以后也没补补,一口气上不来,也跟着去了……这天杀的摄政王,这是要我们的命啊!要不是为这两个孩子,我还活着做什么……”
他一口一句“天杀的摄政王”,周醒听得青筋直蹦,看看李越的脸色,又压了下来。王皙阳满脸尴尬,站在一边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只好悄悄往后退退,装作没有听见。李越摸摸身上。他自打来了这个世界,随时都有侍卫跟着,几乎没有花钱的机会,只是每次出门莫愁总在他身上揣几粒金豆子以备不时之需,这会正好派上用场。当下摸出一粒给了老人,道:“矿石留下,这个拿去救救急吧。”
老人看着手里的金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趴下磕头,李越最看不得上年纪的人给自己磕头,赶紧摆了摆手,向管工道:“让他们下山。这东西是我给的,谁要敢乱打主意,别说我不客气!”
管工的连忙陪笑:“不敢,不敢。”
李越看着老人被孩子扶着走远,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叫了一声:“且慢!”
老人一愣,转回身来怯怯地看着他,怕他突然后悔再把金豆子要回去。李越急步走过去,低声道:“老丈,你方才说,你儿子是怎么,怎么去的?”
老人听他不是要金子,松了口气,擦泪道:“放树的时候压断了腰……”
李越沉吟道:“修建皇陵还要放树?”
老人道:“皇陵都是在深山里,山里多树,因此建皇陵必得先放树,平出地方来才能动工。”
“建的是什么陵?”
老人怔了一怔:“这,这小老儿怎会知道?听说是如今皇帝的陵寝……”
李越紧钉一句:“老丈方才说,建皇陵先得放树?”
老人不知他为什么总钉着这句话,点头道:“小老儿年轻时也跟着爹修过上一位皇帝的陵寝,要先放树辟出空地才能动工,放倒的树木又好用来修陵。”
李越思索一下,道:“皇陵将完工时还要放树么?”
老人摇头道:“该是不用了吧?皇陵只是入口建在地上,真正的墓室都在山腹中,只要定出入口的地方,就不必再放树了。小老儿的爹那时就是因为放树的本事好,专门征去的。后来皇陵入口定了,也就回来了。”
李越道:“可是你儿子却是最近才出了事?”
老人提起伤心事,又抹起眼泪:“不止咱家,村里有好几个都是放树压伤了压死了抬回来的……”
李越微微点了点头,道:“老丈不要伤心了,人已经去了,还是好生抚养孩子要紧。”
老人看他并没有要回金子的意思,感激涕零:“敢问大人的尊姓大名?小老儿回去给大人立长生牌位。”
李越摇了摇头:“不必了,快回去吧,家里孩子还等着呢。”
老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越望着他背影沉思,清平悄悄走过来,低声道:“殿下在想什么?”他一直紧跟在李越身边,刚才的对话也都听到了。
李越回过身来,看看不远处的王皙阳,嘴角微微浮上一丝冷笑:“你都听见了?”
清平微微点头:“东平王的陵寝理应数年前就已开始修建,否则此次王后殡天万万来不及入陵。”
李越冷笑道:“可是听这老人的说法,皇陵如今仍在放树,而且伤的不止他家一个,说明放树之事极多,这修的却是谁的陵寝?”
清平双眼闪亮:“殿下是说,这并非修建陵寝?”
李越轻轻一笑:“东平多山,想修路,只怕也得先放树吧?以修建皇陵为借口征用民伕,确实可以瞒天过海。从皇陵开始修路,也确实大胆得很哪!”
清平低声道:“殿下想去皇陵看看?”
李越沉声道:“不能着急,至少,不能由我们提出要去皇陵。王皙阳现在可能还不知道,但他精明得很,要是起了疑心,我们不知要多费多少手脚。”
清平低头想了一想,微微一笑:“是不必着急。清平想东平王后突然殡天,陵寝究竟是否修好,太平侯应该比我们着急得多了……”
两人相对一笑,看在外人眼中一个清俊洒脱一个英气勃发,,端的是一对璧人,只有这两人自己知道其中的奸诈……
王皙阳远远看着这两人会心而笑的模样,心里没来由的打了个突,只是一时无论如何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迟疑片刻方走过来道:“殿下,矿山已经看过,皙阳想,借这机会去皇陵看看,然后再回碧丘。”
李越意味深长地看了清平一眼,道:“皇陵?去皇陵看什么?看了皇陵,还赶得及回碧丘么?”
王皙阳低声道:“母后突然殡天,不知陵寝是否已经修建完毕,皙阳想去看看。皇陵离矿山不远,快马赶去,还来得及闭城前回碧丘。”
李越皱着眉道:“你去看了有什么用?倒要累得本王跟着你来回奔波。”
清平微微一笑,道:“殿下,太平侯也是一片孝心,陵寝乃是父母大事,普通人家尚要急择墓地,何况皇家,万万不可怠慢。再说,既是不远,去看看也无妨。”
李越一脸不耐:“既然如此,快去快回。本来是要查徐淑妃和二皇子,现在倒成了看矿山看皇陵。太平侯,无论陵寝是否修缮完毕,王后下葬后你必须随本王回南祁,不可再耽搁了。”
王皙阳连忙点头:“是。皙阳只是去看一看,绝不耽搁。”
李越哼了一声道:“少给我打马虎眼!我是说下葬后不得耽搁,不是说你去皇陵看看不得耽搁!你掰起手指头算算,本王跟你耗在东平多久了?来了东平,还得听人骂?太平侯,你父王倒会耍把戏,本王停了贡银修路,可没要他把用去的贡银补上来,他倒好,打着本王的名号,银子都收到宫里了吧?”
王皙阳知道他借题发挥,心中气苦,却也无可奈何,只有低头道:“父皇断不敢败坏殿下的名声,想是下面官吏借机中饱私囊。待皙阳回宫,立刻让人彻查此事。皙阳知道此次能得回东平送母后下葬,已经是殿下的恩典,绝不敢再得寸进尺,请殿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