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皇城建筑古朴大气,四四方方的风格,让李越想起紫禁城。
前面就是皇宫大门,马车的窗帘掀开一角,元文谨露出脸来:“李兄——”
李越策马靠过去。元文谨换上了皇子的正服,银蓝色的衣料上绣着寸蟒纹,愈发显得端正清雅,只是脸上带着些不安的神情:“那天之事,五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有什么……”
李越明白他的意思:“殿下放心,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作声就是了。”其实那天他也根本没做什么,元恪就是自己坐不稳跌出来的,怪谁啊!不过,跟这种二世祖是没道理可讲的。文程已经详细地给他分析了中元各皇子的情况。五皇子元文浩本来得宠,加上本人确实也是文武双全,难怪有嚣张的资格。就连这个元恪,别看脾气乖戾,可也是极聪明的,当今皇帝也很喜欢他,元文浩更是以他为傲,所以才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气焰。元文谨虽然是个大皇子,但人人都知他是宫女生的,封地也远,明摆着是不得宠的,自然也就会被人欺负。元恪年纪虽小,却是生长皇家,谁得宠谁不得宠十分清楚,向来不把这个皇叔放在眼里,何况是大街之上当场出丑,自然更要发飚了。元文浩到目前还没什么动静,但独生儿子被人欺负了,哪有忍气吞声的道理?综上所述,文程认为李越今天跟着元文谨进宫,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好招待,必须提防元文浩下绊子。
文程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正经而眼中带笑,完全是幸灾乐祸的模样。李越对他这样子已经无视了。文程此人,与其说是同伙,还不如说是看热闹的。不过李越也无所谓,反正只要找出元文景府中那个人,大家就再没关系了,只要文程还能给他提供有用的情报,其他的随便。
北风跟在马车另一边。李越抬眼看看他,仍然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来到上霄之后北风就经常半夜溜出去,李越想他大概就是去联络旧部了,只是不知进行得怎么样。既然文程准备做路人甲,北风当然也不会对李越透露什么。不过他今天居然主动提出要跟李越一起保护元文谨进宫,倒是颇出李越意料之外。
北风对别人的目光一向也十分敏感,李越抬头看他,他立刻便回视过来,挑了挑眉,抬手做了个动作。李越无奈地笑。此人一心想着跟他打一架,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呢。
皇宫大门前有下马石,皇子在此下马,步行入内。前面已经有辆马车先到了,元文谨一眼看过去,面色微微一变:“是五弟。”
元文浩剑眉朗目,英挺俊拔。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候。李越远远望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如果他是中元皇帝,肯定也会偏爱这个儿子。他身边就是元恪,打扮得也是人模人样,哪里还是那天大街上血糊满脸的诡异相?
元文谨万没想到还没进内宫就碰到冤家,正在想要车夫放慢速度等元文浩先进去,元文浩那里已经看到了他的马车,笑着迎上来:“原来是大哥,巧得很哪。”春风满面,似乎全无芥蒂。只是他身边的元恪就没有那么高深的道行了,虽然也随着低头行礼,眼梢横过来对着李越却是恶狠狠的。
李越看着他这样子,忽然想到小武。元文谨的府第不大,因为一年里大半时间都不在京城住,所以只留一个老管家带着十几个仆役看家。这个老管家,据文程说是从小看着元文谨长大的内监,也是亲眼看着元文谨的儿子出生的。结果他一见到小武,眼睛就圆了一圈,这几天更是围着小武转,转得小武极其郁闷,又躲不开。因为可乐喜欢老管家的白头发,总想揪一撮下来研究,因此总是一手拉着小武,一手拉着老管家,弄得小武想避都避不开,憋上火来也只能一眼眼地横人!那横人的眼神……跟元恪如出一辙。
遗传其实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本来李越认定小武只是模样凑巧与元文谨相像罢了,不过现在看到元恪,他倒真有点怀疑自己捡到的究竟会不会真是凤子龙孙了。
元文浩笑得坦荡荡,元文谨又怎么好避开?于是兄弟两个把臂而行,侍卫们跟在后面。元恪走过李越面前,突然压低声音狠狠道:“你等着瞧吧!”李越记起自己答应元文谨的事,于是一言不发。
内监把一行人带到了兽苑。
兽苑在皇城最北边,离得老远,李越就听到野兽的嘶吼之声,再走近些还有刺鼻的气味,不禁奇怪为什么皇帝会喜欢养这些东西。
中元皇城这个兽苑还真不小,远远的就看见一大群人在那里,元文谨兄弟双双倒身下拜:“儿臣参见父皇。”
元丰年纪已经五十有三了,站在那里腰背笔直,看得出年轻时必然也是个驰骋沙场的出色人物,只是如今毕竟年长,虽然保养得宜,皮肤却已松驰。论相貌神气,元文浩最像他,元文谨就显得太过文弱了。元恪也随着跪下磕头,大声说道:“恪儿给皇爷爷请安!”
元丰看来真的是十分喜欢他,笑眯眯把他先拉起来:“恪儿来,今天你七叔送来一头好东西,快来看看。”
李越往兽苑里看了一眼,在心里靠了一声:不就是一头白化病的老虎吗,有什么了不起!
元恪显然不这么想,往里看了一眼,立刻面露惊讶之色:“白虎!”
果然是一头白色的老虎,带着浅灰色花纹。不过一双眼睛是红色的,说明这是一头白化病患者,而不是真正的珍稀白虎。不过患者的身材较一般老虎还要高大,在兽笼里来回踱步,喉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声,倒是野性十足,看起来十分威风。
元丰含笑道:“这是你七叔生擒来的。这东西,咬死了好几个猎手,费了三天的工夫才磨了力气,用网罩回来的。”
元恪啧啧称奇:“这毛皮,若是做件披风一定威风。”
元丰哈哈笑道:“不错,你七叔也是这般说的。”
元文浩轻笑道:“还是七弟独出心裁。儿臣还在想父皇大寿,要送些什么东西才好。七弟这件披风,可真是稀罕东西。只是,七弟你就把这东西这么活蹦乱跳地送过来,让谁去扒皮啊?”
周围一群人都笑起来,似乎都觉得元文浩这句话说得很有趣,但是笑容虽在脸上,笑意却多半没有达到眼睛里。元文景淡淡然应声:“这东西还算有点意思,送来给父皇解解闷。至于剥皮,用什么法子不行?”
李越刚才就盯上了他。元文景年纪与元文浩相仿,模样可是不大像。元文景肤色黝黑,眉目浓重,身材剽悍,虽然一样是穿着银蓝色皇子正服,却多了三分犷野之气,不太像养尊处优的皇子,说话的口气虽然淡然,目光却带着隐藏的狠戾。每个皇子能带进宫的侍卫都不多,散开来站在周围,李越已经挨个观察过,没有半个眼熟的,显然,就算真是特训军里的人,他也没带来。
元文浩探头看看那只威风的白虎,仍然笑:“这么希罕的东西,用刀用枪的一戳,皮毛就可惜了。”旁边一个皇子接口道:“用毒药毒死,皮毛就丝毫无损了。”
元文浩回头笑道:“十七弟这话说的。虎是百兽之王,死也不能死得如此窝囊,用毒药,恐怕父皇将来穿戴起来也没意思。”
十七皇子元文庭年纪刚刚二十岁,年轻人性情冲动,脱口便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五哥你倒出个主意听听?”
元文浩哈哈一笑,目光突然转到李越身上:“这事我看要问大哥讨主意了。他可是新收了一个侍卫,身手绝佳,弄死一头老虎定然不在话下。”
他这一说,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转到元文谨脸上,然后便看他带来的侍卫。元丰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趣:“谨儿新收了侍卫?是哪家的子弟?朕怎么不知道呢?”能做皇子侍卫的,也都得是世家子弟,都要上报皇宫,不是随便拉个什么人都可以的。
元文浩指着李越笑道:“不就是这一个吗?怎么大哥还没向父皇禀告吗?”
元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李越,慢悠悠道:“谨儿,这是——”
元文谨额上微微冒了一层薄汗,躬身道:“回父皇,此人名叫李越,是儿臣在青镇结识的。当时他勇拦惊马,救下街中一孩童,儿臣见他身手过人心地仁厚,故而邀他来儿臣府上。今日带他入宫,正是要向父皇禀报。”
元丰哦了一声,目光就移开了。拦下一匹惊马不算什么,他身边的侍卫能做得到的比比皆是,自然不放在心上。元文谨素来心软,身边也没什么出色的侍卫,因为这个理由收个侍卫虽然不尽合规矩,可也没什么大出格的。
元文浩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元恪却忍不住了,扯着元丰的衣裳道:“皇爷爷,这人昨天还在街上拦孙儿的马车,还打了孙儿的车夫——”话犹未了,元文浩已经沉下脸喝道:“恪儿住口!你私自出门我还没罚你呢!”
元丰眉头一皱,挥手止住他,低头笑问元恪:“怎么你的车夫也被打了?”
元文谨额上一片晶亮,急急道:“父皇,昨日儿臣入城,与恪儿的马车相撞,有些误会是真,但并非有意为之……”
元丰并没注意去听他说什么,元恪扯着他,目光却狠狠投向李越:“既然他身手好,皇爷爷就叫他去杀白虎!”
元丰笑了笑,目光转到李越脸上:“谨儿,如何?”
元文谨冷汗直冒。李越的身手他只是在街上看过那么一次,可是惊马易拦,猛虎难斗。何况刚刚才说过,要完整的白虎皮,那就是不能用任何兵器,赤手空拳去斗这头白虎,想想就毛骨悚然。可是元丰已经发了话,他又怎么敢当面与父亲顶撞?
李越一直静静听着,眼看元文谨喉结上下滑动,汗水顺着发梢渗了出来,忽然上前一步,沉声道:“能为皇上效力,是在下的荣幸。”
这句话一说出来,元丰悠闲的目光突然锋利,周围的皇子连同侍卫内监们的目光齐齐聚到李越脸上,神色各异。元丰定定看着李越,似乎想把他脸上看出两个洞来:“你——愿为朕杀这头白虎?”
李越不丁不八地站着,淡淡然点一下头:“皇上寿辰,在下微末之人,无以为敬,能为皇上效力一二,也是略表寸心。”
元丰纵声大笑,一挥手:“给他一把刀!”
元文浩笑道:“父皇,真要用刀,这白虎的皮毛不就可惜了?”
李越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五皇子说得是。皇上请让人给在下一根绳子就好。”
元丰眯起眼睛上下看他一会,点点头:“取牛筋绳来!”
元文谨眼看元丰发了话,李越居然自己不要这把刀,急得只想跳脚。李越接过牛筋绳,在手里发力一扯,崩地一声绳子断成两截,他把断绳扔到地上,默默看着元丰。元丰脸上神色渐渐凝重,沉声喝道:“什么人拿来这种绳子?拖下去杖责四十!再取上好的绳子来!”
这次拿上来的果然是上好的绳子。内监哆嗦着去开铁笼的门,手抖得半天才打开,两边的侍卫如临大敌,刀剑出鞘挡在元丰身前,生恐老虎借机跑了出来。等李越一进去,立刻把门牢牢关上,喀喀连上两道锁。
白虎本来在地上卧着合眼休息,听到铁门动静,又闻到气味,立刻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李越,尾巴开始小幅度地微微摆动,这是将要展开猎捕的动作。
李越估量了一下铁笼内的活动范围。范围很小,如果反应不够快,第一下就会被老虎扑倒。但是范围小了也有好处,身躯小的,比较灵活。白虎喉咙里开始有低低的咆哮声,李越岔开双腿稳稳站着,登了一下手中的绳子:来吧!
元文谨几乎没敢看白虎第一下扑过来的动作,闭上眼睛等着听见一声惨叫,结果听到的是内监们倒吸冷气的声音,于是连忙睁开眼睛,就看见李越已经闪到了白虎身后,甚至拉住了白虎的尾巴,正在发力后拽!元文谨的眼睛一下子瞪着溜圆,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白虎已经借着这一拉之力返身回扑,偌大的身体却极为灵活,笼子里地方又小,只一回身,血盆大口已经到了李越面前,骇得元文谨立刻又紧紧闭上了眼睛。结果还是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声音,却听到这一次连几个年轻些的皇子都惊呼出声,再睁开眼睛时白虎硕大的头颅已经被李越按在铁笼的两根铁栏之间,手里的牛筋绳在白虎颈中缠了两道,一点点收紧。
元文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确实如此。白虎的头被按在铁栏之间,四爪刨地,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起来。李越死死按着那颗毛茸茸的头,将绳结收得紧到不能再紧,然后硬是将手臂挤进绳结里,缓缓转动。牛筋绳深深勒进手臂,李越仿佛没有感觉,等手臂转过一百八十度,白虎的挣扎渐渐停止,四脚软了下来。李越硬是将手臂又转了半圈,突然一手扳住白虎的头,膝盖全力向后颈一压,喀嚓一声,周围的人不由自主都抖了一下,眼看着李越松开手,白虎硕大的头颅软软垂下来,再也没了半丝气息。
此时整个兽苑之中只有李越神色如常,松开手,将绳子解下来,活动一下手臂,朗声道:“托皇上洪福,在下幸不辱命。”
元恪张大了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元丰眼色深沉,突然放声大笑:“好身手,果然是好身手!谨儿,你好眼力!开门,放他出来。”
元文谨觉得双腿发软,只想找个地方坐下去。元丰下一句话却让他立刻又紧张了起来:“你身手过人,单做个侍卫可惜了!朕封你个官职如何?”
元文谨脸上微微变色。封了官职,李越就不再是他的侍卫了。元丰此举,等于是在要人。可是这话是问李越的,他不能插嘴,也只有在旁边看着。
李越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多谢皇上恩典。不过在下草野之人,不知规矩,亦无为官的才能。官职为国之器,在下本非此才,焉敢妄占其位?何况微末之人,以嬉弄之事晋身,一旦开此先河,恐非国之福。请皇上三思。”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忽然微微疼了起来。这些文绉绉的话,当年都是柳子丹一句句教的。那时为了好玩,谁想得到现在真会派上用场?太多的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后才知道,回忆其实是这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
元丰没想到他居然会拒绝自己,怔了一怔,定定看了李越半天。元文谨心都揪起来了,才突然听他纵声长笑:“好!好一个非国之福!想不到你不但身手过人,见识也是出众!好好好,朕若封你,倒对不起你这一番苦谏了。来人,取金杯御酒,朕要亲手赐你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