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季岑风一个人去了美国读书。
季如许于是十年没再见过他。所有人都说季如许福气大,生出的儿子如此出类拔萃。
年年成绩第一考上全美最厉害的大学,研究生时还双修了经济学与建筑设计双学位。
不叛逆不乖张,是他季家未来的顶梁柱。
季如许一直都知道,季岑风以后一定是季家的顶梁柱。
但是他也知道,那个十年不肯回家见他的儿子,怎么会是不叛逆不乖张。
因为季岑风明明每年都会回国,却从来没有去看过他的父亲。
季如许没问过他为什么不回家,季岑风也从来没有解释过。
那是一种残忍而又默契的约定,将薄如蝉翼的亲情悬在一根将松未松的绳索上。
拿绳的人,正是季岑风。
直到十年后,季如许如约收到了那封同意去辰逸任职的回信,他那颗一直虚虚悬着多年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他没指望季岑风原谅他。
他只想要他能回来,继承家业。
季如许可以失去一个深爱他的儿子,却绝不能失去一个能够撑起季氏的接班人。
那根从来都握在季岑风手里名叫亲情的绳索,在季如许的眼里,叫颜面。
而季如许从不允许自己颜面扫地。从前是,现在也是。
晚上十二点,一辆黑色卡宴缓缓地驶回了明宜公馆。
车辆沿着湖边朝车库开去,李原坐在副驾驶远远地看着那幢灯火辉煌的别墅。
临湖的那一面是整层的落地玻璃,明亮而又璀璨的灯光从别墅的落地窗中透出,张扬而又恣意地在夜幕中展现这一幅精美绝伦的画卷,然后再借由宁静的湖水上下倒映,将这震撼轻而易举地加倍。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李原便被这座别墅的精美而深深震撼。后来他才知道,这竟是出自季岑风之手。
听说他当年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便设计了这幢别墅,却在开工后没多久一个人离开回了美国。
直到三年后重新回来,他才住进了这幢由自己亲手设计的别墅里。
司机将车子稳稳地停在了别墅楼下,李原才收回了目光,立马下车将车后座的门打了开来。
里面坐了两个人。
季岑风先下了车,而后出来的便是肖川。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家里没有人,但是每一盏灯都毕恭毕敬地全都开着,这是管家每天离开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季岑风不喜欢在家里看到其他人,所以管家和佣人也会尽量地避开与他见面的机会。
男人进了客厅,便脱下了黑色的西装外套,手指捻至衬衫最上一颗纽扣,然后解了开来。
肖川也是熟客了,他打着哈欠慢悠悠地朝厨房走去。
“季岑风,你这个人真是没道德。”他一边从厨房里挑了一瓶红酒,一边朝客厅里抱怨道。
季岑风脸色不太好,也没搭理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着肖川。
等了一会,却又忽然站起身子,从桌上拿起遥控器,将这别墅里的大灯悉数都关了起来,只留了客厅一盏小小的落地灯。
肖川一句暴躁的脏话就从厨房里炸了出来,“你他吗抠门到家了啊,我一来就连灯都给我关了!”
他骂骂咧咧地从厨房里拎出了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看见季岑风一个人坐在那盏落地灯的旁边,眼神阴冷地,瞥着他。
肖川冷不防打了个寒颤,边走边说,“怎么,你今晚打算在这里暗杀我?”
季岑风还是没和他搭话,一个人转头看着屋外乌漆嘛黑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肖川把东西放下,慵懒地卧进他旁边的单人沙发,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吧,你今晚找我喝酒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一双狡黠的眼睛得意地看着那个眉眼低沉的男人,一晚上了,从上车开始就没变过。虽然说平时季岑风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但是今天尤甚。
他心情很不好,肖川一眼就看得出来。
“就找你来喝酒不行吗?”季岑风终于转过了身子,他拿起红酒给肖川和他自己一人倒了一杯。
肖川低低地笑了两声,没那么容易被他糊弄,“这大晚上的你把我叫起来到你家,不真说点事情应该过不去吧。”
季岑风轻呷了一口红酒,转过头去看他。
肖川得意地朝他眨了眨眼睛,“既然你不肯说,那要不我来问问?”
他见季岑风还是没有反应,胆子也更大了。
肖川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无踪,一双眸子紧盯着那个男人,缓缓开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车刚刚送过司月回家吧。”
因为他从上车的第一秒,就闻到了一个,不属于季岑风的味道。
肖川一直都以为,季岑风早就忘记了那个女人。直到那天在酒吧,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季岑风从没忘记过司月。
也对,那样曾经爱过、恨过的女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忘记。
但是肖川不明白,他现在为什么,又要这样和她针锋相对。
“介意吗?”那个脸色阴沉的男人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烟,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今晚的第一句真话。
肖川挑挑眉,“给我也来一根。”
两人默契地穿过空旷的客厅走出了别墅,湖边很静,连风声都听不到。
所有的灯光都被季岑风刚刚熄灭了,幽黑寂冷的湖边,有两个星星点点的火光,忽明忽暗。
季岑风轻咬着烟,目光不知道落在了远方的何处,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倚靠在一旁的墙边。
“你们怎么回事?”肖川低着头片刻,然后转过脸去看季岑风,“为什么还纠缠在一起?”
半明半昧的星火微微拢着一片模糊的光影落在那个男人敛起的眉眼上,他眉头轻拧着,目光是无法明晰的幽暗。
“我和她本来就没结束。”季岑风低头捻下烟身,忽然开口。
“什么意思?”肖川不解,“你打算重新和她在一起?”
男人脸色模糊地隐在浓稠的夜色里,只一双黑亮的眸子回看着肖川。那眼眸很亮,却叫肖川看不清任何的情绪。
他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
肖川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又追问道:“你忘了当年你们闹得有多难堪了吗?那个叫什么名字的男人,当年吓得立马出了国到现在都不敢回来,司月也一个人去了夏川没了消息,你更是绝,都答应了你爸要回来接手季氏,结果分手之后二话不说就回了美国。”
“季岑风,你们俩不适合。”肖川撂下这句话。
说实话,肖川并不恨司月,相反,他还很佩服司月。
即使当年两个人闹得那样难堪无可化解,肖川也无法去指责那个女人做的不对。
只是在季岑风的标准里,她的确是犯下了无可原谅的过失。
所以肖川也不会去为了她说话。
许秋说的没错,没人可以背叛季岑风。
如果你想要待在他的身边,你就必须遵守他的规则。
宁静的湖面上,忽然起了一阵风。
星火卷着男人的沉默燎到了他抿起的唇边,季岑风掐灭了烟,朝肖川轻笑了一声:“怎么会忘。”
他怎么会忘记,更何况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给一个骗子解释的机会。
而她却那么轻易地,又骗了他一次。
“那你说你和她没结束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肖川眉头皱起,正要继续问——
“——不过千万别误会,”季岑风好像忽然从一晚上的郁结里走了出来,缓缓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大慈善家。”
“?”肖川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忽觉自己刚刚的想法,全错了。
他根本不是要和司月和好的。
“我是说,”季岑风重新眯起了他冷漠而又狭长的眼睛,看着风浪骤起的湖面说道:“我和那个女人,没完。”
他差点被她精湛的演技又一次骗了。
那个女人楚楚可怜地和他说“司月不值钱”,假装诚意地给他写借条,穿着暴露的在晚会上试图勾引其他男人。
司月还是司月。
那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被追债又如何,就算穷困潦倒到那种地步,又如何。
她还是那个会把别人的一颗真心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女人,她披着温柔善良的外衣用谎言掩饰着自己永不满足的欲/望。
她还是那个司月,那个把尖刃插在他心口上的司月。
肖川听着季岑风的话,后脊顿生冷汗,可身边的那个男人却好像已然获得了开解,正大步朝着别墅走去。
别墅灯起,一切又恢复了属于季岑风的金碧辉煌。
除了那盏孤零零的,落地灯。
它轻易让人忆起某个模糊的场景,两片交织的影子,一片轻浅的呼吸。
鼻间会闻到淡淡的玫瑰香,若隐若现,勾着人的魂魄。
丝丝缕缕,从每一根发丝间漾出。
单薄的衬衫映着一小片内衣的轮廓,看不清颜色,约莫是纯白。
白皙清瘦的脚背绷得笔直,勾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走起路来,哒哒生响。像妖女坠在月光里的吟唱,她有一把好嗓子。
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眼中尽是潋滟的水光。她借一小片暧昧灯光,然后向他胸口狠狠刺去。
一刀,又一刀。
一刀,又一刀。
男人慢慢踱步到落地窗前,仰头喝完了杯中剩下的红酒。
窗外是亮如白昼的湖景,每一片涟漪都被他收入眼底。
他慢条斯理地又解了一颗衬衫的纽扣,然后轻轻放下了酒杯。
很好,一切都很好。
除了刚刚被他狠狠踢翻在地的,
落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