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位天家公主,安然地坐在那里,由着璀错为她整理额发,擦拭脸上的雨水。
她是笃定他一定会娶她么?才会那样大言不惭地、毫无廉耻心地喊出那一句令人羞耻的话来。
江微之嘴角微沉,低声唤门前的宫娥。
父母俱亡、寄身宫中的表妹,在霍枕宁身边,活得像一个婢女。
她原也是天之骄女,若不是圣上的一纸诏令,她会好好的在齐国公府里长大,做一个天真无忧的千金小姐。
“请带乡君回宫。”他看了一眼摇头的璀错,知道她心中所想,“我会将公主好好地送回去。”
璀错蹙眉去看霍枕宁,霍枕宁苍白着一张小脸,冲她点头。
殿前司里有江微之的临时住所,可他却不打算带她过去,只在堂上寻了张圈椅子,请公主坐上。
宫女内侍们没有跟进来,璀错自觉地上前,轻轻地给公主解下笠帽,除下油衣。
江微之目光微冷。
“将乡君送回去。”他复低下头,看也不看一眼霍枕宁,转身道,“公主请跟臣来。”
璀错哪里肯自己走,看向霍枕宁。
江微之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扬手唤了随侍的宫娥,沉声道:“将公主送回去。”
璀错乖巧地点点头,霍枕宁却死死地盯着江微之,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好一会儿才摇着头道:“我不走,我要同你说说清楚。”
她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呢,吃鞭子不吃棍子——吃软不吃硬,也就胖梨敢这么跟他这般硬碰硬了,不过这句话,还挺押韵!
只不过眼下的情形,璀错乐不起来,胖梨子瞪着大大的黑眼珠子,像一只战斗状态的斗鸡,他哥哥呢,素来骄矜的双目此时却如同星环坠落,在乌鸦鸦的雨天里毫无光彩。
世间怎会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雨势汹汹,江微之将眼光落在那重重屋脊翘起的檐角,疲累不堪。
胖梨子长出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抬脚便跟了上去,那个背影,像个视死如归的女战士。
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他要跟她说什么?霍枕宁心跳如雷,脚下却沉沉的,像灌了铅一般。
她有些预料到他要说什么。
天黑沉沉的。
七月里打雷,不是什么好兆头。
璀错不放心地叮嘱她:“你们好好说话。”
一个狂追,一个猛躲,眼看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要理理清楚的好,能相好便相好,不能的话,也早些说清楚,省的耽误了彼此。
璀错走后,殿中空气湿冷了几分。
纵使心中气极,江微之也还恪守了臣子的本分,令人奉上热茶,待公主喝下一口之后,才平心静气地问她:“公主可知,会昌侯府魏姑娘自缢一事?”
他是个从容不迫的人,问起话来,一字一句,说的温和平静,像说什么家常一般。
霍枕宁将将被一杯热茶捂热的心,登时便沉了下来。
是了,是为那位魏姑娘。
璀错说是国公夫人有意为他求娶,可看他这样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怕是他自己也想求娶吧。
“你今日问了多少句公主可知?”霍枕宁嘴角噙了冷笑,眼眶却偷偷地红了,“真是有趣,天文地理人伦纲常你问我知不知也便罢了,一个小小的侯府姑娘上吊了,也值得你来问我!”
江微之被她这般草菅人命的态度激怒了。
他与那魏云扶素不相识,可前日甚嚣尘上的传言里,却又牵扯了他。
齐国公府有意为小儿子定下会昌侯府的千金魏云扶,偏偏江都公主从中作梗,将那魏云扶昭入宫中,寻了个由头,赏了一顿板子,魏云扶好歹是侯府千金,丢了这样大的脸面,回到家中便一根白绫寻了短见。
这传言是母亲周氏告诉他的,母亲忐忑不安,生怕触怒贵主,急着要与他商量。
江微之深知流言定有不实之处,便着人在宫中探听,得来的消息却果有此事。
到底是嚣张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这样折辱一个与他沾边的女子?
江微之按下心头的怒气,克制自己的情绪。
“公主认为什么样的事值得问您?”他坐在椅上,面色一分一分地冷下去,连带着声音也冰冷起来,“是强占良商之肆铺,来开办您那所谓的养幼院?还是劳民伤财地,去移植一棵病恹恹的大树?”
霍枕宁万没想到他竟用这样的话来质询她,心头急的跳脚,可嘴上却不服软。
“你觉得我不对?”
江微之眉目生凉,漠然道:“臣不敢。”
霍枕宁被他这样冷漠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她不敢眨眼,生怕在他面前露了怯。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江微之语音冷冷,看也不看她一眼。
“那您要我同您说什么?”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好看的眉眼冒着冷意,“或者,臣与公主,有什么好说的?”
霍枕宁气哽。
脑中似乎有一万个工匠在敲打,哐哐哐的,让她头晕目眩。
他说,他与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一直以为,他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所以,爹爹要为她指婚江微之,她不同意。
她想知道他的心意,想亲口听他说,他心悦与她。
就算他每次都对她冷而处之,就算他几次说出不愿尚主,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仅仅是不想依附天家。
可现在似乎有什么破碎了。
他与她吵也好,被她气的说不出话也好,哪怕像小时候那样,欺负她也好。
都比此刻的冷漠要好。
眼泪像雨一般落下来。
她乱七八糟地去用手去擦,擦的苍白的面上一道红一道白。
江微之略微地顿了一下,望见了她的泪眼。
他没怎么见她哭过。
哪怕小时候他欺负她,她也只是虚张声势,假哭几声。
像今日这般泪落如雨,他没有见过到。
他不知道该如何,却知道不能去管,若是心软去管,她便会粘上来,再也甩不脱。
他狠下心来,站起身,恭敬揖手。
“臣去唤宫女来。”
霍枕宁突兀的站起身。
抹了抹面上的泪水。
“不了。”
不在人前示弱,是她身为公主的骄傲。
她轻轻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垂眸经过了他的身边。
再轻轻地,闪身出了殿前司。
江微之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牵动了一下,有些解脱后的释然,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
霍枕宁回到仁寿宫时,已是满天星斗,太娘娘急翻了天,眼见着孙女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还没问几句,她又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家殿内。
于是,又是请太医,又是熬姜汤,霍枕宁愣是不回神。
好在大医夏避槿看着她长大,自是知晓少女心事无可琢磨,也不劝慰,也不开解,默默地拿了几根大青叶,叫她咬着玩儿。
那大青叶又叫板蓝根,公主淋了雨,咬咬这叶子,预防预防伤风倒也是可以的——横竖公主爱吃药。
到了第二日,木樨领着几个管库房的小内侍过来,给她念搬去夏宫的物件。
霍枕宁心不在焉地听着,木樨见公主不上心,心知有事,便温言道:……去岁去夏宫,您掼使的物件满满当当地拉了十几车,今年怎么着,有什么要特特带去的么?”
霍枕宁哦了一声。
去岁去夏宫,满朝的人都传说大公主搬了一整个仁寿宫过去,竟还有礼部的人上表,奏她骄奢无度。
今年去夏宫,定有许多人的眼睛盯着呢。
霍枕宁拍了拍手,突然笑了起来。
“今年要带去的尤其多,一个仁寿宫不够搬,最好将我母亲殿里头的,也搬过去!”
木樨体恤地笑了笑,知道公主是赌气,温声道:“公主,先皇后曾教过奴婢一首诗,奴婢说与您听听?”
霍枕宁对于母亲的事,一向是极其热衷,此时听木樨这般说,便点了点头,直起了身子。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木樨语音轻柔平缓,轻轻抚慰着霍枕宁的心,“看玉好不好需要连烧三天,看木头好不好尚且要观察七年。没有谁会好好的去钻研别人的心,被人误解是常有的事,公主何须在意他人纷乱的评说,一切自由心证。”
霍枕宁默默地听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又是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天,到了第二日,霍枕宁等璀错不来,便与木樨商量:“……我想去东内大街悄悄我那养幼院去,到底是件好事,总不好做壁上观。只是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又是禁行又是护卫的,那里本就是闹市,扰了百姓的生活,总是不大像样。”
木樨却不同意。
“那怎么行,圣上怎会同意殿下微服出宫,便是奴婢也是不答应的。”
霍枕宁愁眉苦脸地发牢骚:“若是爹爹允了,一定闹的好大的阵仗,且又是殿前司的来护卫,没得让他见了我,还以为是我有心的。”
木樨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微叹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便给她出了主意。
霍枕宁便去请了太娘娘,要了个出宫的旨意,又请齐贵妃调派了亲卫军的人手,做了便衣打扮,这才妥当出宫去也。
璀错在心里默默地给霍枕宁竖起了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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