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前殿中正仁和的匾额下,苏景高踞龙座,俯视昂首挺胸站着的纳睦绰克。
对方有一张肖似荣宪的脸,或者应该说有些像圣祖康熙。毕竟若荣宪不是与康熙生的像,未必能在诸皇女中脱颖而出,独得宠爱,还在康熙朝时,就封了固伦公主。
这样一张圆脸大眼,本来并不算如何出色,但此女身上有一种别于众人的傲气,这傲气在她身上,很诡异的不叫人心生厌恶,反而觉得浑然自成。只这一份独特的傲,就能让她在一众美人中鹤立鸡群,难怪许多人都说此女是蒙古出了名的美人。
但真正让苏景意外的,是纳睦绰克的肤色,和时下的白皙美人比起来,纳睦绰克算得上黑了。蒙古贵女,骑马放牧,奔跑在草原之中,肤质如此,原本没甚么好奇怪的。不过自从他有意透出风声要选蒙古贵女为皇后,蒙古各部都精心呵护自己部落中适龄的贵女,这头一条,就是为这些贵女养出一身如玉肌肤。
而眼前站着的人,是还没白回来的,还是根本对讨好他这万岁不屑一顾?
苏景勾起唇角,看向纳睦绰克,终于开口打破殿中寂静,“你,就是荣宪姑姑之女?”
纳睦绰克啊了一声,随即道:“是,我是巴林亲王的女儿,纳睦绰克。”
有些意思。
苏景察觉到纳睦绰克反应有些奇怪,就像是——故意挑衅,之前没想通的事情他忽然有了些猜测,“你不愿做皇后?”
“是。”纳睦绰克下意识应了一声,回过神陡然一惊,待看到上首苏景的笑容时,才知道自己是被出其不意的一问给弄懵了,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身为皇上,竟然如此卑鄙!
纳睦绰克心里骂了几句,很识趣的跪下请罪。
“这是做甚么?”苏景挑了挑眉,淡淡道:“朕让人带你过来时,你不肯,打伤朕三个御前侍卫。到养心殿,你请安,不肯谢罪,朕未赐你平身,你自己免了自己的礼。到这时,你却请罪,淑玉郡主,你告诉朕,你请的,到底是甚么罪?”
纳睦绰克心一横,昂首道:“万岁,臣女的确不想做皇后。”
苏景喝了一口茶,道:“说说看。”
没想到苏景是这种反应,纳睦绰克增添了些许胆气,抿唇诉说起来,“臣女生在巴林,长在巴林,三岁就随部落勇士在草原上纵横,臣女喜欢的是走马飞鹰,弯弓猎狼,喝酒喜欢烈的,吃肉擅长用刀……”
“朕明白了。”苏景打断纳睦绰克,望着她微笑道:“所以,你不愿意入宫做朕的皇后,你想继续做翱翔在草原上的雄鹰,是不是?”
苏景温和的态度鼓励了纳睦绰克,她眼含希冀的道:“万岁,您真圣明,您比任何人都明白臣女的心意。”
苏景摇摇头,“朕明白,不代表朕要成全你?”
一盆凉水浇下来,纳睦绰克脸色变了变,几番挣扎后道:“万岁,您要打准噶尔了是不是?”
“哦?”苏景没有回答这个明显已是有些逾越的问题,只是看着纳睦绰克。
见苏景没有发怒,纳睦绰克咽了咽唾沫,暗自攥紧拳头继续道:“万岁,臣女愿做您的先锋。”
“先锋?”
苏景没有开口讽刺让纳睦绰克信心倍增,她又恢复了点勇气,“万岁,臣女……”
“先说说弘晟和朕的灵妃。”苏景抬手阻止她继续,目光如电望向她,“朕若没才猜错,你故意做这些事,就是为了让朕厌恶与你,另立皇后?”
原本做这些事儿她就没深思熟虑过,打的主意也是要被人发现,然后顺水推舟被撵回部落去,所以此刻苏景问起,纳睦绰克倒也过光棍,坦率的认罪,“万岁圣明,正是因臣女不想做皇后,所以在诚亲王府见舅舅的时候,臣女发现田氏心存怨望,想要谋害弘晟,臣女怕她对弘晟下黑手,就道臣女不喜欢董鄂氏,让她帮我教训教训弘晟,然后给了她五万两银子,叫他收买弘晟身边的小太监。”
“你倒是大方。”苏景冷笑一声,道:“你让人在朕考校宗室子弟前动手,一是方便说服田氏,不让她生出疑惑,另一个,怕是有意将事情闹到朕面前罢。”
纳睦绰克心虚的道:“万岁说的一字不差。“
她当时想的就是,既然要闹,肯定要闹大一些,否则光是在诚亲王府折腾,诚亲王这个舅舅为了所谓的大局,肯定会把事情遮掩下来。就像额吉杀了阿爸最宠爱的女奴,一尸两命,但为了部族,阿爸还不是当甚么事都没发生过?若最后风波止在诚亲王府,除了她挨一顿骂,还有甚么意义?
但这事儿又不能太大,想了想去,她就决定委屈一下弘晟。反正弘晟每次看见她都鼻孔朝天,正好收拾收拾他,查起来她到时候就说看弘晟不顺眼好了,也给万岁留下一个不分轻重的印象,而且还能阻止田氏下更重的手。
“可你没想到田氏没有按照你说的在弓弦上做手脚,而是自作主张在弓木上使了心计?所以你在宁寿宫一听到消息,心急如焚之下就想打听清楚到底哪儿出了差错。没想到匆匆离开宁寿宫后,巧合的是你又遇到了给灵妃提膳的太监,你知道这是灵妃宫中之人后,心烦中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人下了些无伤大雅的麻药,想要再闹点事情出来,彻底绝了你做皇后的可能?”
苏景说的一字一句不疾不徐,然而他所说出来的话却让纳睦绰克觉得宛若当时的情景再现,甚至她心里的想法都刻画的分毫不差。
纳睦绰克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想到自己一时冲动后毫不掩饰的下药行为,再看苏景云淡风轻的脸,却陡然感觉到一阵冰寒之意扑面而来。
那时候在宁寿宫,她亲眼看到圣祖太皇太后跟额吉她们相谈甚欢,眼看就要定下来万岁下明旨的日期,还有吉雅等人的封号,她又不是不甘,又是愤恨,还担忧弘晟那头是否已依计行事,整个人就像在被火烧一样!后来知道弘晟出事,很可能要瞎眼,她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想要利用田氏,却反过来被田氏利用了。
所以她怒极攻心之下,出来探望弘晟的路上碰到那个小太监,当时就想,祸都闯了,要是还不成,岂不是白白让弘昇受了伤。另外,即使她不愿意做皇后,然而一次又一次被人在耳边叮咛,说将来一定要小心灵妃,不要在万岁面前和纳喇氏冲突,她不得不承认,对灵妃,她并不喜欢。
只是没想到,她明着叫人犯的错,最后虽然如她所愿没有吞到灵妃肚子里,但却被人将兔子吃了都晕不了的麻药换成了大黄。而且,灵妃恰好就查出身孕。
纳睦绰克:“……”
“你可有想过,若弘晟果真瞎了,若灵妃有碍,你会如何,巴林部又要如何?”苏景语调骤然森冷,逼视着纳睦绰克道:“你自以为智珠在握,不过是依仗出身,断定朕将攻打准噶尔,绝不会在此时与蒙古为难,更不会为难素与大清亲近的巴林部,加上你额娘的颜面,所以处处行险,全然不顾后果!”
“臣女,臣女……”纳睦绰克已完全没有之前的镇定,吓得差点哭了出来。
苏景没有心软,沉下脸继续道:“敢在朕的后宫动手,不管大黄之事是否与你有关,你下了药,是事实,此乃重罪,你当真以为朕会如此简单句放了你?来人!”
随着这突来的一声大喝,纳睦绰克浑身发软摔在了地上。
梁九功带着两个身高体壮的嬷嬷从殿外进来。
“把淑玉郡主送到慎刑司,没有朕的旨意,谁不许见她,更不许放她出来!”
纳睦绰克没有挣扎,乖乖的被太监抓住胳膊带走,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先前还语气温和的万岁,为何忽然就变了脸?难道,她不想做皇后,反而要成为一个罪人,然后留在皇宫吗?
待人走远,殿中一架白玉屏风后绕出一个人。
“皇上果真要用此女?”吴桭臣捋了捋胡须道:“这,臣只怕此女不堪重用。”
看出吴桭臣眉宇间的疑虑,苏景卖了个关子,“先生可知此女来之前,色勒莫还查出甚么?”
“还请皇上示下。”吴桭臣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但神色间还是一副哪怕万岁您说甚么,臣都觉得她还是不行的模样。
苏景笑着把一张谍报递给吴桭臣。
吴桭臣双手接过,看完之后眉梢挑了挑,显然很是意外,“这,她竟与和硕特部的扎萨克郡王世子有鸳鸯之盟?”
“不错。”苏景点头,笑道:“先生现在可明白朕的意思?”
吴桭臣沉吟片刻,道:“和硕特部乃是厄鲁特蒙古实力最强的部族,世代游牧于天山附近,自祖上起就和准噶尔部争斗冲突结下仇怨,如今虽实力逊于准噶尔,但在漠西蒙古中仍是数一数二的强大部族。若得和硕特部倾力相助,则凭准噶尔,又多了不少胜算。”
苏景点头道:“不错,漠西蒙古一贯表面臣服大清,实则心中另有打算。和硕特部,也不过是想借大清之力打败准噶尔,收回他们被其吞并的草场。但朕,却不想仅仅有一个说起来好听的属国。况且……还有东面……”
“东面,东面……”吴桭臣品了品这话,悚然一惊,不敢置信的看着苏景,“万岁莫非要两线动兵?”
苏景没说话,而是话锋一转,道:“先生觉得,朕若给札萨克世子去信一封,愿让佳人,可会得到一个好消息?”
“这……”吴桭臣自觉这问题有些难以为回答,若是别人就罢了,偏偏他是后宫宠妃的舅父,而且,眼下谈论要送出去的又是选定的皇后。不过最终他还是公心占了上风,实话实说道:“若色勒莫查证无差,此事当有可谋,只是淑玉郡主毕竟是万岁先前择定之人,虽未下发明旨,不过满朝皆知。若万岁再行赐婚,只怕有损万岁龙威啊。”
甚么龙威,倒不如说是怕臣民背地嘲笑罢了。
不过他的确不在乎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但有些事情,身份变了,却不得不顾忌一二。所以,皇后要换人,还真的想想法子,至少恶名不能让他来背。
他,可是真心想立纳睦绰克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