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枫和周大人走进军营的时候,先前在兰州城门前他胸中的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豪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按照军营军士的要求,他们把马匹留在辕门之外,跟在引路的军士后面,步行前往中军大帐。
军营之中此刻到处都正在厉兵秣马,各个营帐都在集结队伍,看起来随时都会准备开战,一派肃杀的紧张气氛。到处闪耀着那些明晃晃的刀枪,飘扬卷动的战旗,无不透露出杀气腾腾的感觉。
最令叶枫感觉心惊的是那些匆匆忙忙从身边经过的士兵们,他们的眼神里好像没有感情,有的只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战斗的狂热与期盼,一种近乎于嗜血的**,这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神,倒像是一头头饥渴的野兽。
叶枫感觉到,只要主帅一声令下,这支军队立即可以踏平眼前的一切阻碍,杀光眼前的所有生灵,这是一支钢铁一般的铁血军队,也是一台制造杀戮的无情机器!
面对这样野兽一般的军队,叶枫心中感到阵阵寒意,他不禁开始为兰州城中那些还没有感觉到危险,依旧沉浸在和平安详的生活中的百姓们深深地担忧起来,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兰州破城之后,那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景象来。
等到走进了中军大帐,叶枫才真正吃了一惊。
中军大帐里的布置很简单,也很匆忙,可是显得井井有条,格外的整洁。在高高的帅案的后面,站着一个面如冠玉,英气逼人的青年将军,一身戎装,正含笑看着他。
如果不是眉眼五官还与幼时有几分相似,叶枫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和当年在京城街头,吆五喝六,仗势欺人,如同泼皮无赖一般对叶枫他们寻衅斗殴的那个纨绔子弟,西宁小侯爷宋琥,居然会是同一个人!
叶枫和兰州知府周子然首先施礼参见小侯爷,宋琥还礼之后,一面吩咐手下赶紧看座上茶,一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一把就抓住了叶枫的手。
他的脸上喜形于色,连声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想不到在这西北边陲之地,竟然还能有当年的故人来看本侯,实在是令人喜不自胜啊!”
他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拉着叶枫的手用力摇晃着,哈哈大笑。
叶枫心中暗自苦笑,他们哪里是朋友,分明是有旧怨的仇人而已。
可是他脸上还是得堆起笑容,说道:“原来小侯爷都还记得在下。”
宋琥笑着说道:“记得记得,刚才他们来报说你叶公子来访,本侯立刻就想起来了,连同你的那三位好兄弟,还有当年拜你们对本侯的所赐,十几年来,本侯从不敢忘,从不敢忘哪!哈哈!”
虽然在笑着,可是叶枫分明看见他的眼底闪过了一抹怨毒仇恨的神情,心中不由得一颤。
他陪着笑说道:“十几年不见,小侯爷如今已经贵为驸马,又袭爵掌兵一方,实在是今非昔比,当年儿时一些少不更事的糊涂往事,还请小侯爷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分明就已经服软了,宋琥看上去好像有些意外,他嘿嘿笑着双眼一直盯着叶枫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猛然松开了手,哈哈大笑着:“好说,好说,叶公子快请入座。”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帅案之后,居高而坐。
叶枫入座之后,有军士端来了茶水,为了平复一下心情,叶枫端起来浅尝了两口。
茶是好茶,幽香沁脾,想必是小侯爷从京城里带来的,想不到在这西北边陲的军营之内,还能喝到这样的好
茶。
宋琥高坐在帅案后面,冷眼看着叶枫,沉声说道:“叶公子今日一大早就和知府周大人一道来本侯军营之中,想必不会单单是为了来探望本侯这么一位很久不见的老朋友的吧?”
叶枫点点头,朗声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乃是为了兰州城中那十几万无辜百姓而来,请小侯爷可怜这些生灵!”
宋琥双眼一翻,一副听不明白的神情:“叶公子此话何意啊?”
叶枫问道:“敢问小侯爷,忽然率两万大军,星夜来到兰州城下,所为者何也?”
宋琥哼了一声说道:“本侯闻知兰州钦命监军马靖,为人所下毒暗害,特此来为马大人讨回公道!”
叶枫声音一沉:“向谁讨回公道?”
宋琥斩钉截铁的说道:“肃王朱!”
叶枫针锋相对:“可是肃王殿下并非下毒之人,现已查明,下毒的是马大人身边的一个侍卫队长。”
宋琥也寸土不让:“下毒的或许不是他,不过他却是那幕后主使之人!”
叶枫一拍面前的桌子:“无稽之谈,小侯爷有何证据?”
宋琥也立即拍案而起,声震屋宇:“素闻叶公子查案之能天下无双,那么应该你来拿出证据,让本侯相信他朱不是主谋!”
叶枫一时语塞,证据?他确实也没有什么证据,一切只是推论而已。
再说了,难道他还能在宋琥的大帐之内口口声声指责是宋琥自己设计下毒,为的是陷害肃王朱不成?
他们两人这一番你一言我一语的激烈争论,加上互相拍桌子,直把一旁坐着的知府周大人吓得够呛,深怕他二人就此翻脸,连忙站起来打圆场道:“小侯爷息怒,叶公子也不要激动,有话咱们慢慢说。”
宋琥压根就没有搭理周大人,他看叶枫似乎无言以对,说道:“你拿不出证据是吗?好,你没证据,可是本侯这里有!”
他转头对着帐外大喝了一声:“来人哪!”
这一声吓得周大人打了个哆嗦,直以为他要动手了。
却见帐外走进来一个军士,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之上盖着一张布巾,下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盖着什么东西。
宋琥走下帅案,来到叶枫身前,伸手一把扯掉了盖着的布巾,大声说道:“这个就是本侯的证据!”
布巾被扯开,叶枫和周大人顿时都是大惊失色!
托盘之上,原来是一颗看起来刚刚斩下不久,还血淋淋的人头!
这个人叶枫和周大人都认识,他就是那个神秘失踪的,被认定是对马靖下毒之人的那名侍卫队长。
叶枫心中叹了口气,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在马靖府上,他还满怀信心的推断这个人一定此刻已经逃到了宋琥的军营之中。
想不到,他不但人在这里,而且已经身首异处了。
动手真快,真毒!这唯一的人证也被杀死灭口了,叶枫心中哀叹着,看起来自己又落后了一步。
这颗头颅的双眼圆睁着,好像至死都还不相信他的主子会杀死他。
其实他要是聪明的话,早该想到这个结局的。一次不忠一世不用,背主求荣之人是永远不会得到真正的信任的,背叛过第一次,自然就会有可能背叛第二次,第三次,所以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这样的悲剧结局就是在所难免的。
这个道理很简单,只可惜很多人都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了,看不透这一点。
看着两人脸上震惊的神情,宋琥
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文书,在他们面前一晃,面有得色的说道:“这是此贼的口供,业已签字画押,上面明明白白说明他是被肃王朱重金收买,才对马靖马大人下毒的,证据确凿,叶公子可信服否?”
叶枫心里在冷笑,人都死了,随便弄份口供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有谁会信哪?
他缓缓地问道:“小侯爷没有圣旨,私自调动军队,这本身就已经是大罪了。如果一旦开战,生灵涂炭,肃王殿下毕竟是皇上的兄弟,疏不间亲,一旦有什么闪失,你能吃罪得起吗?”
宋琥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如今我有证据在手,肃王朱下毒谋害朝廷命官在前,事败之后兵变挟持马监军,意图控制黑甲卫,图谋不轨。”
“兰州与边关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本侯不过当机立断,兵贵神速,来不及上奏就立即率军赶来平叛。肃王引叛军固守城池,负隅顽抗,于是本侯被迫不得不攻城,最后玉石俱焚。这有什么问题?”
叶枫听他这一番自说自话,不觉感到好笑:“还有马靖马大人呢?他会和你同流合污,在事后为你圆谎?”
宋琥冷冷一笑道:“马大人既然被肃王所挟持,自然是在城破之时也被叛军所杀,壮烈殉国了。这也正是肃王的又一条大罪。”
叶枫听了顿时默然无语,心中升起一股股寒意,连马靖他都准备杀了灭口,那么兰州城中像知府周大人,还有叶枫这些知道内情的,自然也是全都不会留下活口的。只怕他根本就是准备要在城破之后屠城!
好狠毒的计策!
叶枫直盯着宋琥,缓缓地问道:“如此一意孤行,你当真相信老侯爷的死与肃王殿下有关?”
宋琥的脸上毫无表情的答道:“这是本侯家事,不必说与叶公子吧?”
叶枫无奈之下只有问道:“你以为皇上就一定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吗?”
宋琥看着叶枫,眼光里流露出一种惋惜和无奈:“你觉得皇上相信与不相信本侯还重要吗?你真的以为皇上就那么爱护他的这个兄弟?”
他幽幽的叹息道:“其实之所以皇上派遣马靖率领黑甲卫前来兰州监军,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皇上对他这个兄弟这些年在西北的日渐坐大感觉到不安了。”
“加上我父亲的过世,西北边陲已经没有人再能制衡住这个王爷了,所以皇上才会派本侯袭爵,接掌西北军务,又让马靖驻兰州,监视肃王朱的举动。”
“肃王朱的势力和声望在西北早已远远超过了朝廷的控制,兰州军民都知有肃王而不知有朝廷。皇上并不关心肃王是不是真的要谋反,而是担心他想反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反,这才是最可怕的。”
宋琥放慢了语速,脸上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本侯如今所做的,只不过是清除了皇上心中的一块心病而已,只不过做了皇上想做而又不便做的事情。”
他望着叶枫,脸上笑容可掬:“你觉得,皇上是会选择相信本侯,还是不相信啊?”
这一番话,说得叶枫哑口无言。
不愧是当朝驸马,不愧是皇上身边的人,竟然把皇上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真是让叶枫刮目相看。
不过叶枫的心中还是丝毫没有动摇,为了无辜的肃王殿下,为了兰州城里的兄弟和朋友们,为了那十几万无辜的百姓,他也要选择和宋小侯爷继续斗下去。
何况,在他的心里始终还有一个疑问,皇上的心思,真的是那么容易被人揣摩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