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来时春风得意,足踏夜月,手中一把江山折扇摇啊摇,身上穿得仍是袭大红服袍,明眸弯弯地似月,一代君王倜傥风流。
她前脚迈进寒清宫,里头就只剩楚怀珉坐在那儿端茶倒水静候。
门槛旁一抬头,两人四目交接。
“送给你的惊喜,你可喜欢?”开口第一句如此击人心,目过风中之烛,只见秦棠景唇边那笑相当地坏。
楚怀珉不改色,起身伫定,款款行礼:“秦王喜欢就好。”低眉顺眼的模样竟出奇顺从,不消说,当真像是欲承恩泽的妃子。
秦棠景敛笑不前,凝视那抹白衣,“你就不问问,我这么做的用意。”
“敢问……为什么?”她接话。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孤王的用意。”秦棠景摇着折扇,很有闲情逸致,“要不你猜猜。”
“臣女愚钝,不敢妄猜君心。”楚怀珉微笑,偏不猜。
其实无所谓猜不猜,大家都心知肚明。秦棠景自讨无趣,双眼不由得上翻送她一个白眼。
最不喜楚怀珉一副斯文拘礼的样子,哪有在楚国争锋相对来得爽快。原来掌控一切,控制他人生死,也不是那么好玩。
有时候长公主绝顶聪明,可有时又是一根木头不开窍一根死筋。
封妃封妃,以后就是大秦妃子!
于是秦棠景看着她的妃子,不客气伸手讨要:“今日孤王生辰,可有生辰礼?”
“有。”
“还真有。是什么?”
这话问了不久,侍女很快端来一碗汤,是味道飘香,很熟悉的——鸡汤。
“不错,很不错。”秦棠景碗一抬,满眼在笑,“孤王喜欢你今年送的生辰礼。”不像大臣花里胡俏奉上的俗物,只是简简单单一碗鸡汤,却最实用,最满意,最得人心。
在外作战期间喝过许多次,也不扭捏,一口气见底。
汤味香气浓郁,意犹未尽连要三碗,悉数入腹。最终秦棠景手捧胀起的肚子碗一放,盯着楚怀珉再添一句:“孤王来年还要喝。”
来年?来年!
楚怀珉装作听不懂话中意,无语只点点头,算是应了。
“那好,我们一言为定。”秦棠景眼珠一转,竟做出小孩姿态,小指朝她一伸,“谁反悔谁是看门小狗。”
不过一碗鸡汤,应了也就应了。楚怀珉抬手,于是两根小指交缠一勾,拇指对印。
窗外这时爬进一缕月光,照亮人眉边一条细细疤痕。
“夜深,孤王乏了,不想来回折腾,就借你半边床一用。”秦棠景很满意地勾唇,也不管床主人什么反应,站起慵懒地伸个腰。
生辰宴里贪杯上头,今晚困得格外快些。
说是‘借’,实则霸占,秦王只一语,在秦国,偏叫长公主难以违逆。
屏风内轻纱软帐,秦棠景依言真真就用了半边床,而剩下半边睡着的人,自然就是她今夜新封的妃子。
既是妃子,同睡一张床榻,做些什么也是理所应当。
秦棠景却端端正正躺得像个无欲无求的少尼姑,中间与床内里侧的佳人还隔了半人距离,像极了两国分割线,泾渭分明。
起先谁也不越界,可当三更到时,秦棠景撑不住眼皮,翻身一卷,滚到楚怀珉身侧,双手搭上柔腰,就这么窝进那散着淡香且温暖的怀里。
楚怀珉身僵屏气,但久久不见怀中人动静。
保持一个姿势坚持到五更没有闭眼,这厢秦棠景却已睡了一回,她微微一动似乎苏醒,楚怀珉立刻闭眼。
秦棠景果真醒了,脸被她手轻轻揉捏了几下,耳边也有低笑漾开:“娶你承诺我已兑现,楚怀珉,你……千万不要负我。”
楚怀珉仍闭眼不动,直到蒙蒙天亮。
当夜,外头都在传秦王宠幸新封的后宫唯一妃子。
立女子为妃,行径荒唐无稽,不消几日就受秦国旧臣抨击。
奈何一朝换一代人,老臣虽德高望重却早已被架空,新朝也并不缺女子为臣,那些经过变法改革而受益匪浅的新臣保持沉默。
老臣劝不动新臣,自己顶着不要脑袋写奏劝谏秦王。
然而一向虚怀若谷的秦王却仍我行我素,夜夜宿在寒清宫,与新妃恩爱得很。
外人瞧了,宫里宫外又传新妃娘娘盛极一时,宠冠六宫承尽秦王独宠,后来乃至整个天都知道秦王立楚氏王女为妃!
天下人都说秦王荒唐,荒唐至极!
“奴婢见过楚妃娘娘。”后园秋千下有侍女恭敬行礼。管它流言蜚语怎么说,宫里人人见到楚怀珉,按宫规依然恭敬行礼唤她一声‘楚妃娘娘’。
楚怀珉倒也淡淡笑着,淡淡回声:“免礼。”
得了密信陈浩此时回转,见四下无人上前靠近,压低音调:“长公主,大王已经验过真假,那兵图确实是真的。”
“再试。”思虑许久楚怀珉合眉才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还是谨慎些为好。”
“已探过五回,至少十城的兵力和防御阵型与兵图一致,臣以为此图假不了。再且大王催得急,信里说,这是最后一次。”
五回,已经很谨慎,可楚怀珉还是心有不安,她站在秋千边上,用手晃了晃吊绳,看着秋千荡来荡去,问了句:“有宋容下落么?”
“还没消息,生死不明。”
“宋国容不下她,她又能去哪儿。”这句楚怀珉仰头自问。
“不管她是生是死,与我们没多大关系。”陈浩咬咬牙,“臣还是以为,长公主应该尽快离开秦国,大王率领大军已到秦楚边境,此刻就等您回去。长公主迟迟不回,到底在等什么?”
楚怀珉眸光一冷,陈浩赶忙后退低头:“臣知罪。”
正对面倏地有人来,陈浩余光见她,咬紧牙又退了几步。
“楚妃童心未泯,喜欢玩秋千么?好好好,孤王闲着,正好陪你玩。”此声,正是从书玉殿出来就往这边凑的秦王。
楚怀珉也不矜情作态,施施坐上秋千。
秦棠景一推,秋千荡高,落回原处又抓着吊绳却攥紧止住,下巴搁到她肩上道了句:“孤王刚得了消息,六国似乎有集合军队的响动,你说,这是为何?”
说完再一推,也将楚怀珉的心尖推向利刀。
“为何?”落下那刻楚怀珉问。
“孤王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孤王太蔑视礼法,乱了这世间常规,所以他们就扬起‘清君侧灭秦礼’的旗帜,想要灭了女子惑乱朝堂惑乱天下的秦国,生怕哪天牵连到他们自己国家,可谁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呢。”
秦棠景笑,字字地:“而孤王,和你楚怀珉,就是六国齐攻大秦的罪魁祸首。”
秋千一起一落,楚怀珉就势偏过头看她,表情竟是无辜,“臣妾后宫之人,何来本事惑乱秦国朝堂,惑乱天下?”
“不是有那句话么,红颜祸水。”秦棠景眸子盈盈的像极盛满坏水。
“也是,红颜自古多薄命。”秋千上楚怀珉仍笑得倾世无双,“那大王该如何应付,要把臣妾交给六国处置么?”
“不,只有软弱的君王才用女子换和平。”秦棠景也笑得一顾倾人国。
迎风里,两人都在展颜,只是不同位置亦不同心,处境倒很相似,如同上下晃荡的秋千将人送上最高处又滑落最低处。
不巧,侍者带着太后急召秦王的口谕打破了这‘恩爱’场景。
临走时,身后人轻声地问:“大王今夜可来寒清宫?”
“来,等着就是。”秦棠景一面整理衣冠,一面头也不转地回,“孤王习惯有你在身边,睡得安心。”
人来去匆匆,秋千还晃着,侍者也并未离开。
楚怀珉看着那人身姿消失后园,这才抬眸望向他。
侍者躬身走近,双手捧上,“楚妃娘娘,太后让下官交给您的。太后说,送出去的东西不能再要回来,现在物归原主。”
那块吊坠雕刻是凰,与凤凰玉佩何其相似。
楚怀珉握在手心,“代本宫谢过太后。”
“是,下官这就回话。”
侍者退去,楚怀珉握住吊坠看了良久,最终道:“通知吴总管,准备吧。”
吴总管,从接受陈浩贿赂开始,就叛变敌营。
可那楚人像是无底洞,他借那点权力帮了一次又一次,楚人却一次比一次得寸进尺,此时他脸子发绿,不得不前往寒清宫那条路。
按约定目的处见到陈浩,吴总管的脸子更绿,跺脚催促陈浩:“你们不要命,老奴还要留着命享清福,时辰不等人,快些!”
“再等等。”他也想快。
“人呢?”
“还在宫里。”
“不是老奴说你们,放着楚妃娘娘不当,回那楚国有什么好?你们这是作死。”吴总管蹲下唉声叹气,想着委屈,说着眼泪就往下掉,“背叛大王那可是重罪,老奴怎么就上你们的当,老奴再过半年就可出宫去,你们这是在害老奴呀……”
陈浩看也不看他,双眼直望寒清宫。
一般这个时辰秦棠景已入睡,而今夜喝了下过药的鸡汤,便比往日更早歇息。
事实也是如此——
折子批到一半人实在困乏,秦棠景宽衣解带早早入睡,像这些天一样躺在楚怀珉身边,也只是占用了半边床,绝不越界。
到了后半夜药效发挥作用,睡得死紧,根本没察觉枕边人起身下床。
楚怀珉穿戴整齐后就伫立床边,看着那张脸半天失语。同床同枕数个日夜,到了此刻竟连一声告别也难。
最终一句话未留,只体贴地拉起锦被将秦棠景盖严实。
她转身离去,步步坚定,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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