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日晴,秋阳半斜,人马困乏,又到了鸣金收兵的时候。
秦棠景闭眼,拿银戈抵地,姿势仍很端正。
周遭厮杀呐喊这时弱了下去,似乎进入了尾声。
只是她臂膀已杀得麻木,是筋疲力尽枯竭那种状态,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随时灰飞烟灭;但秦王就是秦王,睥睨众生的存在,怎会允许自己关键时候倒下。
于是她深深地吐出口气,拔起银戈,睁眼就望见前方有个人。
秦棠景微怔,心被狠狠重锤了一记。
很突兀,鲜明灼灼的一个女子。
顶天立地神一样的人物哦,依旧那副清冷模样,不惧生死,一把寒剑居然退敌三千,一人居然赛万军!气吞山河,好个保家护国的巾帼英雄。
“寸土不让。”四个字,当日她就是得到这么个回答。
眼下瞧巾帼英雄那架势,果真是宁愿死也寸土不让。
“大王,敌军快撑不住了!是否乘胜追击?”副将的雷霆大嗓门几乎穿透了天地。
秦棠景于是抬头看了看他,指向巾帼英雄方向,粲然一笑:“她那样神勇无比,像是撑不住了么?”
副将瞠目。
“这世上就没人办得了她,还得我出场。”
秦棠景的笑渐渐地扩到眉梢,银戈往副将那一扔,动作利索。
而后,她抽出自己惯爱扮风流装潇洒的折扇,啪一声打开,轻轻摇动,步步走了过去。
到这刻打斗彻底停歇,楚兵坚定地守在楚怀珉身旁,而秦王军自动分出一条路,容秦王独自通过,走向被他们团团围住的人。
“你们都是些热血好汉,我敬佩你们赴死的勇气。”越来越近了秦棠景突然开口,第一句煽动人心:“我可以放你们离开,毫发无损,放你们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折扇却横指楚怀珉,立刻响起,“我只要这个人。”
楚军立刻骚动。
十足诱惑,谁能拒绝。
“走还不是不走?机会只有一次。”
秦棠景含笑。
“好好考虑清楚,我不急。”真不急她有得是耐心。
性命攸关,艰难选择,她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无需多话,也不须多久,楚军竟无一人动摇,全部站在了楚怀珉那边,无人临阵脱逃,兵器集体对着秦棠景;而这过程楚怀珉始终未语半字,只是冷眼旁观,且看秦王如何作妖。
许久。
“恭喜你们做出了正确选择,得到活命机会。”
话如平地惊雷炸起,一向不按常理办事的秦王,眼里并无旁人,只深望楚怀珉。
“我输了,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我自己。所以你赢了,楚京归你,带着你的人滚远点吧,最好别让我见到。”
说到这里顿了下,“当然,我们之间还没完。”
“限你十天内,妥善处理后事,十天后我将进入楚京入主楚国,到时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话到此为止,不再多看一眼,黄昏里秦棠景决然转身。
一抹孤影,渐行渐远。
楚京,深夜东门,瞭望塔上的守兵们昏昏欲睡。
迷糊中突然听见怪异响动,惊得他们立刻跳起,手忙脚乱刺探,忙活了好一阵才搞清状况。
“有人!听声音好像还不少,这大半夜谁还入城啊?寿春早就封城门了。”
“你们看,那是什么?”其中一守兵惊呼。
“楚旗!”
“是御敌军!”
众所周知,前段时日长公主带兵击退秦明月,就是这只御敌军。
只是没想到,回京路上却被秦王军截道。
秦王军的厉害,有目共睹。
人人都以为长公主军队突破不了秦王军布下的防控,九死一生,谁知这支军队会在今夜出现城外,正朝楚京飞奔而来。
没多久,数千人抵达东门。
很快有人叫门,听声音辨认那是陈将军。
的的确确御敌军。
守兵们急坏了,因为上头死令不许开城门,难道连令人尊崇的长公主都拒之城外?
打了胜仗回来,却无家可归,如果真这么做,那得多寒心。
于是有守兵脑门一热,呼啦几下窜出瞭望塔。
“不管了!必须开城门,谁敢挡着别怪老子不客气。去他狗屁的周千盛,不是好东西,害人害国我不认他!长公主才是将令!”
飞云殿,卿大夫周千盛听完这则消息之后眼皮一跳,面不改色地询问:“到哪儿?”
“乾坤门。”
周千盛点点头,半分不慌。
乾坤门旁有座灵殿,专门供王贵人们去世后祭奠;楚王驾崩,流落在外,回到楚京当然第一时间放置灵殿,这点他理解。
“长公主回来您怎么办?”管家忧心忡忡。
“该怎样就怎样。楚京变天,已经不是她一人做主。”
“长公主党羽众多,上到卿大夫下到士卒,很难除尽,而且他们不服周君已久,这长公主一回来又成了他们的主心骨,那……”
“够了!”周千盛拍案,管家急忙闭嘴。
“戏要做足,不能露出破绽。”细想过后他出声,“去,叫上文武大臣,楚王柩前哭悼。”
无论怀揣真心还是虚假,文武大臣一见楚王,果然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好像天塌了,死去活来,恨不得追随楚王一同入黄泉;而周千盛,坐在飞云殿岿然不动,直到楚王葬入王陵,他不得不出面。
……
“这么重要的日子,长公主为何不主持?”举完祭祀,周千盛立刻上前,质问陈浩。
“别问我!我也不清楚,周大夫应该问问你自己都做了什么。”
陈浩居然比他语气更冲,直接甩袖走人。
周千盛皱眉,当即派管家去查;管家过了半天才回转,道:“长公主拒绝见人,连丞相去商量国事她都不见,听婢女说,是将自己关在寝殿。”
周千盛听后按住眉头,“这时候闭关做什么!”
管家低声:“大抵知道楚国守不住了,心里难受吧。”
周千盛一愣,旋即低头拢袖,半晌他转眸望向楚陵;那里葬着一国之君,没了王的楚国人人自危。也许,亲眼看着家国倾覆,楚怀珉是真的难过。
“周君,李丞相来信。”没过几天管家又匆匆来报。
仍坐在飞云殿的周千盛一听,沉脸接过。一目扫去,信中内容是提醒他别忘了双方约定。
计策是他主动献上,本来关闭城门欲阻断楚怀珉回京,等秦王击败她之后再里应外合,打开楚京,拿寿春换取将来一个名号“楚王”。
计划乱了,都被打乱了!
周千盛将信揉碎,倏然起身,脚步沉重地出门。
公主府前,第一天,婢女回绝。
第二天,不见。
第三天依然不见。
第四天、第五天……
这天,周千盛屏退众人,衣袍一撩砰一声,居然跪在门口!他额头全贴着冰凉青石地板,恭恭敬敬地语气:“最后一天了,您到底是何意思?可否给臣一个提示。”
风拂过,落叶飘荡。
里头,无动静。
“再过不久,秦王兵临城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是否按……”
“进来吧。”极轻的一句传出,周千盛却是听清楚了,立时住嘴,猛磕两个头。
他推门,蹑手蹑脚进去,看见窗边正坐着楚怀珉,而一旁案上热茶两杯,仿佛等了许久一样;对上视线那刻他当头一棒,缓缓屈膝跪倒。
“殿下,臣有罪。”原来,长公主党羽众多,上到卿大夫下到士卒,竟也包括周千盛。
楚怀珉则问:“何罪之有?”
“楚国的千古罪人。”
“周君太谦虚了,我才是楚国的千古罪人。”她轻轻地道。
周千盛摇头:“殿下无错,我理解殿下这么做的用意。”他年轻的脸庞神色坚定,“就算成为楚国千古罪人,被万民唾骂,我也扛得起!”
楚怀珉动容,扶他起身。
周千盛,是她为数不多并至死统一战线的朋友。
“楚国交给你,我很放心。”递去他一杯茶,楚怀珉多了份郑重,眼眶也有些湿热。
一切尽在不言中,周千盛仰头,饮尽茶水,“不辱其命!”
“只是殿下,你……”
他伤感情绪上来,话还没说完,楚怀珉摆手,接道:“你知道,我没有选择余地。这样对楚国最好,对百姓……也算好事一件。”
周千盛苦笑,“有一事,臣一直不解。”
“你说。”
“秦明月与秦王对立,按理说秦明月更具实力,秦王一个败君,却为何降秦王而不是……难道殿下为此来挑拨她们关系?”
周千盛满心疑惑,却见楚怀珉淡淡地笑了,“没有什么缘故,只因为我与一个人做过交易,她很强大,强大到无人可敌,我不是她的对手。”
周千盛闻言吃了一惊,连长公主都对付不了的人,该多恐怖。
“你要藏好身份,秦王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是,臣定会万分小心。”
接下来其实没聊多久,时间果然不多了,几杯茶喝下之后,不等再开口,管家这时在外面仓皇地喊:“周君,大事不好,秦王军离楚京不足十里!”
来了,终于要来了。
楚怀珉倚靠窗栏,轻吹茶水漂浮的嫩尖。
周千盛正望向她,等待命令。
“按计划行事。”最终最终她平静地下令。
茶水微漾,香气扑鼻,水面倒映的那张脸楚怀珉望着,仔细地辨认出这是自己的脸,可是望久了,居然生出一丝悲戚的感觉来。
“再斗一斗。你说的没错,的确要斗一斗。”
楚怀珉浅笑,抬手,哗地一下将茶悉数倒在窗底下。
是该敬敬死去的七万英魂。
是该敬敬死去的楚怀琅。
也是该,敬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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