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今年的上元夜有点冷,刚出门,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姐,你没事吧,是不是着凉了?”赵抚快步上前,关切问道。
天边只剩下落日余辉,另一头尽是乌暗的云,一点一点铺陈开来。但还来不及浸染夜色,家家户户都已经挂起了灯笼,几乎可称得上迫不及待。
正月十五,是洛阳最亮的晚上。
“没有。”
摇着头,却感觉鼻子里要流鼻涕下来了,我奋力吸了一口气,怕对面的傻弟弟又揪着着凉的事不放,连忙登上马车等人。
父亲和霍氏都不准备去庙会,于是只剩下我们三个小的,去瞧个热闹。
等了一会,却不见身后有动静,我奇怪地探出窗外,问道:“二妹还没有来吗?”
“额,”赵抚与身后的小厮凑在一块,不知在说些什么,听到我声音略慌了一下,小心地瞅了我一眼,支支吾吾道:“她——她——,姐,要不我去催一催她。”
我愣了一会,便道:“也好。”想了想,又笑着补一句,“想必是下人把时候说错了,你去叫她,不急。”
赵抚如临大赦,急急忙忙就府里头钻进去。
软芳走到马车旁,轻声语道:“二娘子昨夜又和世子吵了一架,想必是闹了不愉快。”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和这个妹妹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尤其是在五年前我入宫陪伴外祖母之后,一年也碰不上几次。但小时候的事倒还记得很清楚,她不过比我和赵抚小几个月,总是鼓着一张脸,眼巴巴地躲在后面看着人。
安国公在乐安长公主孕中纳的妾,还是挺着肚子进的门,多说公主难产是因此,故府里留下的人都很不喜霍氏,尤其防备着我和弟弟和对方接触。
在霍氏之前,安国公府没有别的女人;但乐安长公主之后,也无人能再得到国公的忠诚——不知这样算不算情深——但反正那时候,安国公的第四个孩子还没影,府里只有三个小屁孩,而在三个小屁孩里面,庶出的二娘子是被孤立的。
这情况,即便到后来,霍氏开始渐渐掌权也没得到完全的改善,她是个好母亲,却不能体会孩子的寂寞。一直到我大一些,才有了变化。
不过虽然是我先牵起她的手,但令仪明显更喜欢黏着赵抚。
——这或许是因为弟弟更像父亲。
但小孩子是很容易受身边人影响的,尤其是抚养长大的嬷嬷从小灌输、耳提面命,赵抚在和二妹妹初见的时候很不友好,没想到这几年打打闹闹间,倒培养出了真感情。
大家都长大了。
这回令仪入京之后,赵抚曾多次欲言又止,来问过我元宵要不要带令仪一起逛庙会的事,我当真是又惊讶又好笑:“所以,你一直开不了口问的,就是这件事?”
赵抚的屁股几乎一下弹起来,“姐!你——”
实在不忍看他这傻样子,我示意他安分坐下,“你是怕我生气?因为你让令仪和我们一起去?”
“有,有一点。”赵抚呐呐。
真是既好笑又莫名窝心暖。
良久,我方道:“你是我弟弟,她是我的妹妹,血脉亲人,我不会生气的。更何况既然来了洛阳,难道上元夜还把她一个人留在府里吗?”
赵抚确定我神色中未带勉强,才舒一口气,抚掌笑道:“我就知道姐你会同意的,从小,你就特别喜欢令仪。”
我笑谑地望着他。
重活一遭,我毕竟不是真的孩童,七岁之后,我便开始仗着年纪在府里府外乱窜,连父亲的书房也进过好几次——我需要借安国公的权势,去知道、去接触一些事——所以,虽说是三个孩子,但后来真正陪着赵抚打闹玩耍、一起长大的,反倒是令仪。
赵抚……和他父亲一样,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不多时,厚厚的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凝脂白玉般的脸。她眉毛修得很细,却总是微微压着,目如点漆,很亮,却难掩住少女那种自卑又矜傲,脆弱又倔强的神情。就像美丽而易碎的薄瓷,釉色明丽,胎骨单薄。①
亮如玻璃,轻若浮云①,是很特别的气质。
“县主。”她轻轻开口。
令,仪。
我在心里默默咀嚼这个名字一遍,只笑着叫了一声,“二妹。”
马车晃了晃,慢慢向前。
一路穿过几个坊,夜里的灯光流转一直不曾暗下来,即便是隔着厚厚的板,也能听到外头的吵闹。
不知道是不是我在的缘故,令仪明显不是私下和赵抚打闹互怼的模样,正襟危坐在一边,神情安静端庄得像木台上供的神像,一句话也不说。
而赵抚是第一个憋不住的,没多久,就开口就抖出一筐话。
“……其实要我说,那戏场看来看去早就厌了,也就是糊弄那些外来的使臣,今年估摸着也没什么新花样,倒不如去庙会、洛水旁边逛一逛。我可找人好好打听了,洛阳城里的几个元宵庙会,就福善坊的城隍庙最热闹。”
他咽了口口水,令仪不说话,他姐也不开口,再不做点什么,他就要被车厢里的气氛给憋死了。以前洛阳淮安两头跑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两人待一起这么可怕呀!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虽然若让他说,也着实记不清小时候究竟是什么养的了。
眼看词穷,赵抚只好把听到的东西全拉出来讲一遍。
“洛阳摊贩卖的灯笼要比淮安那里样式多得多。姐,你们过去正好一人挑一个,提着花灯逛街才有意思。等天再暗一些,我们还可以去洛水放河灯。”
我挑眉,“你倒知道的比我还要清楚。”
正巧前头马夫放慢了车速,赵抚撩起一道缝看,笑颜逐开。
“到了!”
少顷,马车便在福善坊附近的巷子停下。
我踩着凳子从马车上下来。
城隍庙的庙会,场面当然没有端门那一段皇帝设的戏场宏大,却也热热闹闹。最重要的是,这里有集市,商贩自发围着庙摆摊,售卖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各色的吃点……
我来过几次,不过这种规模的庆祝还是少有的,穿行在福寿坊间,几乎随处可以看见提着灯笼的游人。舒一口气,我心道看来今年的灯笼卖的确实好,庙会也很好,生意就更好了。
我们三人行在路中,身边都各自跟了随从,浩浩荡荡一行,十分惹人注目。我尤挑着灯笼,令仪却已跑到另一处摊子那里,拿起一卷纸直直看着,抬头道:“这是金刚经,怎么这么便宜?”
那摊贩笑道:“小娘子信佛?是金刚经,这是照白马寺明通法师手抄的金刚经雕的版,一字不错的!”
“原来是印的。”令仪喃喃道,但还是爱不释手,“明通法师是得道高僧,若阿娘看见一定很开心。”
身旁的婢子便说:“娘子要不要买回去,正好送给霍娘子。”
令仪低头笑了一下,叫婢子付钱,如此才回来。
赵抚见她手拿之物,随口道:“姐,近几年印刷的东西越来越多,洛阳之印刷之风尤盛,都快传到淮安去了。”
我挑着灯笼,状似无意看他一眼,“淮安也是吗?洛阳近几年印刷的工坊越建越多,我前几年也买了几个,不过这些都是下人在管着……”
借着地利人和,乐安长公主留下的、安国公在洛阳的产业,不是早早被我拢进口袋,便是已被我插上人手。父亲和弟弟都不在意这些俗物,府中也无人能制衡我……
赵抚毫无所觉,只是傻乎乎地笑着说别的事:“这印的确实方便,不过印出来的字,风骨气韵断续难接,只能瞧个新鲜。”
我也笑,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些印刷品做出来就是为了用,难道还当字画收藏不成。不过还没来得及教训这小子,有人却先替我出了手。
刚买了被说“风骨气韵断、只能瞧个新鲜”的二娘子听到这煞风景的话,难得变了端庄模样。她又羞又恼地望了我一眼,最后狠狠踢了赵抚一脚,转身就跑。
身旁的丫头连忙追过去。
赵抚踉跄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惹了令仪,摸着脑袋咽口水,一时竟懵住了。
我忍笑,“还不快去追。”
等这两个不懂事的弟弟妹妹走了,我才如释重负。赵抚还带着少年的脾气,偶尔见一面才是姐弟情深,若处久了反生厌烦。留着两个小孩打闹,才给我自己腾出了空闲。
摊上有一只灯笼格外得我喜欢,只是尾巴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一个墨点,于是只能含恨放弃。
我对摊主歉意笑一笑,缓步往前面去。
隐约还听到后面的摊主抱怨着道:“这先前都查过一遍,也没注意这有块东西,哎好好一个灯笼,也不知道是哪里沾上的脏污……”
一个男声仿佛青烟飘絮,袅袅钻入人海之中。
“这个给我吧。”
我停住,回头去看,几个身影穿插交叠在视线里,等再散开,摊位前却已经一个人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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