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灯笼——”
“软芳,我忽然想起来,方才在福善坊的时候,我好像听到杨道长的声音了。”我把后半句话咬得清晰,尤其的清晰,不仅清晰而且响亮,确保务必叫那群耳聪目明的神仙听得清清楚楚。
反手扣在桌上,我不紧不慢地思考了一会,道:“你在这里等着雉奴和令仪过来,我想下去一个人走走。”
软芳:“县主要是看到杨道长,婢子让人下去找便是,底下这么多人,若无护卫……”
“不妨,你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此话一出,她便知道,我意已决,于是便不敢再劝,只低头应了一声:
“是。”
“要是雉奴问起,勿要和他多讲临平道长的事情,只说我遇到友人同行,让他与令仪自己玩耍便可。”我嘱道。
软芳柳眉微蹙,似乎对隐瞒世子这件事有些犹疑,但毕竟多年为我指令是从,于是又低头应了一声。
事情吩咐完,我便提着灯笼下了楼,几乎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薛乘便到了。
人流如潮,临跨入门前,薛乘微一顿身,似有所感,顺着我离开方向想看见什么,入目男男女女却尽是生人,这些许不明了的疑惑很快褪去,他被小二迎着走上二楼。
原先那招手的少年起身迎道:“迎风,你可算来了,我和昌文都等你好久了。”
薛乘于是入座,应了一声“未熹”,又唤同桌第三人“昌文”。
原这三人皆是本年的进士,地方豪族出身,兼同年入京,因缘巧合下便有了来往。先前招手相迎、行为略跳脱的,是申晓,字未熹。年纪最小,只弱冠之龄,喉结方显,唇上留着淡色的胡须。
而同桌的裴显,裴昌文,年纪在这三人中最长,约莫二十许,灰褐襕袍,衣无二彩,容貌堪堪入目,只神态之中自带一股严肃端正之气,于是观者以为不凡。
薛乘放下灯笼,多看了裴昌文几眼,见好友气色极佳,不由展露几分笑意,“看来昌文身体已然大安。”
裴昌文举杯,“托福,没叫风寒拖垮,总算苟全了性命。”
裴昌文从岭南来,甫入洛阳便得了风寒,虽勉强撑完了考试,名次却落在了后面。而其本人之前声名未显,仪容不佳,于本届进士之中并无疏异之处,养病期间更直接错过了职位分配,于是只能留在吏部候补。
同期的几人皆已有了官职,唯他被一场风寒拖垮,甚至险些丧了性命,裴昌文即便心态再好,也难免纠结。
薛乘自有观人之术,于是安慰道:“裴郎命世之才,一时困顿,只待他日扶摇而起。”
申晓亦夸张地“诶诶诶”几声。
“都说了今日不谈其他,只庆祝我裴郎君身康体健。这样一个生死大槛都能跨过来,又何愁以后呢?后福无穷啊,只望到时候‘裴相公’勿要忘了我等同年。”
此话一出,饶是裴昌文这样严肃的人也不由被申晓带出几分逗笑,相公之称只用于宰相,申晓话里话外,对他的厚望实在是……夸张呀。
况且即便是命世之才,也要有遭逢明君之幸。
单裴昌文回到吏部和在东都这段时间的见闻,便已经叫他心头另起重重担忧,远胜于疾病带来的一时困顿,毕竟……他之主张只恐未必和今上之心意。
但这些隐虑却不好在人前多言,于是对着这两个小几岁的同年,他只是笑了笑,然后道:“那借‘申相公’吉言。”
三人相视片刻,顿时哈哈大笑,以茶代酒,各自尽杯。
薛乘笑着笑着,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楼下的人群,忽的看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对方却已转了个身拐入墙后。
他怔住,等回过神来,刻意留了几分心,便注意到楼中倚在另一侧栏杆处远远望着的那个婢女亦是个熟脸。
——是跟在云平县主身后的婢女。
“她竟然也……”
申晓无知无觉,听到薛乘低声嘀咕着什么也没在意,叫了一声名字:“迎风,你在想什么呢?”
“我们正说到宫宴呢,裴昌文没去可太可惜了,西域诸国皆有使臣至,还有高句丽那边……”
似乎总是差了一些缘分。
薛乘笑了笑,那些若有似无的勾缠情丝终究也只有一瞬的心动与欢喜,并不至于让他当场抛下友人去追寻,他转过身来,顺着申晓的话开始复述当日的场景。
三人之中,唯裴昌文若有所思。只是他顺着薛乘方才失神望着的地方看去,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于是很快便收回目光,再次加入谈话之中。
……
我并不知道酒楼的二楼究竟有谁,只在转入小巷的一瞬间,有种莫名牵引着的、想要回头的欲望,但只一个停顿,便毫不犹豫地往巷子里走去。
若命说我要与一个人天生有缘,那我偏偏就不想要了。
我倒要知道,到底是我的心意强,还是神定的命硬。
站在巷子里,四周尽无人,两端连着喧闹的街景,川流的人群。
我低头含笑,悠悠道:“杨郎啊杨郎,你若是再不出来,明日我就让人去把青云观给砸了。到时候羊云虚抱着柱子哭,我便告诉他都是你的错。”
我不紧不慢地等着,心定,神也定。
像诈人……诈神这种事主要就是看谁稳得住,其次便是看谁先漏底心虚。在这一方面,我从来不会输的。
——就算输了,也没人看见。
闲下来,脑子里甚至还能发散想着一些其他的事情。其实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若波了,初时,他倒还顶着杨诚的名头来府里教我武艺,后来不知哪一天,杨诚便自己来了——我曾考虑过是不是神仙的灌顶之术——不过灌顶之后的杨诚武艺也未见得怎样高,所以没过多久我便出师了。
可惜,我初时只请教了剑、刀、鞭和马槊等几样兵器,到杨诚之后便再难有新。
他大抵是真的想与我断个干净,好清清白白、毫无牵挂地做他的神,毕竟我永远无法与他终老,鳏夫最多也不过百年的孤独,他却要守永世的寂寞。
我不可能每一世都能保留着记忆,我已有预感。
一息、两息、三息……
终于,
“踏、踏、踏。”
有脚步声渐近。
又是那股云水相接的清冷味道,似乎还夹杂着我熟悉又陌生的其他,他终于还是自己出来了。
我转身,似笑非笑、似嗔似怨,“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杨诚”目光微微颤动,低下头呐呐叫了一声:“宝儿。”
巷子口,没拦住的司命趴在墙上捂着脑袋,叫了一声:“救命!”
我一无所觉,上前几步,笑着说:“你怎么下山了?今天不是天官诞辰,有不少法事吗?”
若波沉默,“我……”
司命赶忙传音:“青云观的法事已经做完,我这就叫杨诚避到无人处。”
“青云观的法事已经做好,我呆在山上无聊,就下来走走。”
“哦——”我故意拖长了音,调笑般说道:“所以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若波:“我……”
司命手掐诀,“太子殿下,你坚持片刻,我已传令土地叫他把杨诚带下来,一会就来替你。”
若波忽然抬头,正目端视,看得我蓦然一愣。
“你,是来看花灯吗?”
我晃了个神,不晓得他又是犯了哪门子的病。
“元宵不看花灯还能看什么?我不仅看花灯,还想去看看城隍庙的那口井。”
我故意说道:“据说井中有一块三生石,可以望见前世今生。杨郎,你说我们一起去照一照,会不会真照出个前世来——”
若波眼睛眨也不眨。
奇怪,他竟一点也没有反应,慌也不慌,乱也不乱一下。略感无趣,我很快琢磨这其中的缘由起来,若说在这梁帝压在头顶上、图谋钻营的日子里,唯一还能带来些乐趣的便是“报复戏神”了。
未料,这神竟然也变得越来越难逗了。
是我的招式太老套了吗?
我还在暗自揣度着这其中的缘故,他已鼓足勇气抓住我的手腕
“我和你……一起。”
司命狂叫:“太子,她已不是你妻子了。她是赵宝稚,是云平县主,你是杨诚,杨诚是不会冒犯县主的。”
若波霎时松手。
我古怪地望了他两眼,心里更觉纳罕,但嘴上却道:“也好。”调整好心情,笑眯眯地说道,“反正我把软芳她们都给甩了,不就是为了与杨郎相约柳梢头吗?”
握紧手里和人撞了款的灯笼,我笑得愈发甜蜜,我说怎么前两个我看中的灯笼,总莫名其妙有了瑕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毕竟多年夫妻,便是个无心无情的神,也能大概猜中我的喜好。
因为我正是从河岸来的,于是便没有再走回头路,一路转在巷子里,瞧见热闹便去钻。中途我好玩一人买了一个鬼面,又猜了几个灯谜,不知不觉便到了城隍庙附近。
那井当然是不可能去看的,单凭对方的态度,我便知不管从前如何反正现在是没什么明堂了。
但临到城隍庙之前,若波却忽然驻步。
我微微诧异,“杨郎,怎么了?”
他低下头,“宝儿你……你可知本地城隍是如何封神的?”
我笑,“如何不知?威灵公原为汉朝属臣,刚直不阿,后因谏言而被施以烹刑,于是死后被敕封洛阳城隍。”
自古,忠臣贤将、为善一方者死后可得此阴间神位,毕竟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十方阎王估计也头疼的很,便干脆搬了人间的区划、找了人间的忠臣来管。
若波:“那你,你……”
司命警觉道:“太子,你万万不可问出此言!”
“你愿不愿……”
司命简直恨不得上去堵住他的嘴,岂有未死者先许城隍之说,更何况城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成的,人鬼何其多,成城隍者却寥寥无几,这其中岂是一个人杰就可以道尽的。始皇帝是人杰了,但他何曾成到仙,做了阴神。
可见做仙成神、能长生不老者,不在于成就高低,而在于其他。
司命为南斗天象,照映人间而成的神,与人世天生有奇异感应。斗斋感应人世之命,虽不能事事知、事事晓,事事定,但他也看得出这位赵姑娘无仙缘、不成神位,终身也只在轮回里做人。
“广积……”
司命抱头乱窜,瞥见旁边算命的卦师蓦地灵机一动,转身便现了形。只见一个戒衣的道士,从无人角落里奋力扑出,紧赶慢赶拦住太子的最后一句话。
若波:“福德——”
“二位善信!”司命大声叫住。
我:“……”哪冒出来的玩意?
若波怔住,随即阖上双目。
司命心里暗暗叫苦,天机是拦住了,但这场面就尴尬了。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敢问可是临平道长?”
半晌,若波应道:“是。”
戒衣道士又道:“小道云游至此,暂居青云观,素闻道长德名,无意相逢,有一言相劝。道长既出家为道,世外修身养性,又何故要与凡俗多纠缠。”说着,他转头看我,“至于这位善信,偏于人性,多执着人世,姻缘也不应在道长身上。”
“你未起卦便知我的姻缘应在何处?”我奇道。
说着,我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一身黄的戒衣道士,隐约之间感到这声音耳热得很,却一时想不起。
“世外有世外之道,人世有人世之道。娘子与道长殊途,有缘相逢,却不可长久,亦难得善终。”戒衣道士说,“善信若想求人间姻缘和美,贫道可算上一卦……”
“不必了,我不喜欢算命。”
我淡淡道:“世事难从人愿,人也不尊其命,我的姻缘只在我的心意,”转身,我唤一声临平,语气不喜不怒,“你觉得呢?”
那黄衣的道士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很快闭住嘴巴。
这张嘚吧嘚吧的嘴。
我忽然就记起究竟是在哪儿听过这声音了,这一眼夺目的黄,这讲姻缘的语气,可不就是曾相识。原来是他,那个我梦里出现过的司命。
司命紧紧盯着对方,传音道:“太子,误人误己误人误己啊!杨诚这个身份已经陷得太深,有违我等的初衷,不如就在今日做个了结吧。”
良久,若波说:“他说的对,我欲求长生大道,你我殊途。”
司命长长舒出一口气。
我眼尾轻撩了这闭着嘴、表情却依旧夸张又做作的戒衣道士一眼,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我依旧对那次初见印象深刻,毕竟是这辈子的缘起。
于是定定看向面前说出“殊途”的前夫。
——若能不死,谁不想成仙成神,千年万年地活着。
人神殊途,我可以放下,你当然也可以放下,但要断,就该断得干干净净。是你先自己跑到我眼前晃悠,现在,又来和我说这句“他说的对”。
还有那个星君……好家伙,若他不出现我都要忘了,薛乘拉郎配的姻缘、我和神仙弟弟的亲缘,与这厮绝逃不了干系。
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我知你非凡俗之辈,”我仰头看着他,一刻也不忍错目,“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时我在梦里被梦魇所困,是你救了我。”
犹记得前世,我还年轻的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情结,与他说我喜男子穿青白黑等色,干净素雅,于是这么多年未见他穿过其他。
我真诚地感怀往事,“那一场梦里,你就穿着这样土黄绚丽的戒衣,厚德端庄,一眼便惊艳了我。”
……
!!!
旁边站着的、真穿土黄色戒衣的司命脸唰得一下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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