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本来就与自己一家本来就有旧,从前他救了自己父亲并妹妹,后来他那妻子又上门讨了药,虽说前后两桩事情,轻重不能混为一谈,可毕竟也是来往频密。左右对方在提刑司中也留不久,只要不在自己直管手下,想要帮着搭一把手,却也不难,得这样一个,足以作为左膀右臂,将来说出去,也是美谈。
一面走着,孙卞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短短片刻功夫,已是将届时如何把那顾延章纳入麾下,替自己做何事,管何事,自己又能如何用他,都分派得明明白白。
顾延章却是并不知道自己进宫一趟,陛见一回,竟是惹得孙卞有那许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想法。
关于陈笃才一案,他今日在殿中其实有许多事情还未同天子说得明白。
自陈笃才的供状之中,牵出当年他考功中下之时,偷偷与他接触,诱他下水的商贾,又牵出后来在雍丘县中同他一并倒卖纲粮的李程韦。
顾延章并不想打草惊蛇,是以迟迟没有去传唤李程韦,只叫人暗中盯着对方。
可常理揣度,顾延章却是觉得其中并非那样简单。
挪用常平仓中银粮,自然是无本买卖,能引得许多人难以自控,也能叫满心钻到钱眼里的商贾趋之若鹜,可对于李程韦而言,他岳家有着酒水买卖之权,原本家中又做茶、布、马匹等等买卖,还兼做解库,这许多东西里头,尤其以解库并酒水为最贵,只靠着这两桩,他已经不需要任何添头,便能腰缠万贯,赚得盘满钵满。
于他而言,去动那常平仓,虽然有利,可风险已经大到利益都难以覆盖,纵然他家中有着两位县主,儿子也有了官身,却并不能帮上半点忙,一旦事情暴露,不但本要搭进去,说不得全家也要搭进去。
顾延章自己便是商贾出身,他自忖自家已是十分胆大,可以身度之,若自己是李程韦,也必定不会掺和这样一个买卖。
一一又不是缺钱缺到极致,何苦要用命来换钱?
更何况数十万石纲粮,想要运送走,怎么可能半点动静也没有?无论是运船也好,苦力也罢,一来要耗费力气去组织,二来极容易露馅。
他这一回有心去抓人首尾,便不似从前那般行事,一面前头去细细同陈笃才问话,统出所有涉案官员,一面又着人搜集相关罪证,欲要查明李程韦此人经历。
顾延章回得府中,因想着季清菱也正在探访李程韦府中情况,少不得要把自己这一处得知的消息同她通说一回,两人一对,越发觉得其中诡秘重重。
比起正案,季清菱那一处的事情自然简单些,她也不劳顾延章去管,自己便叫人安排了一番行事,只等着后头成效。
正是傍晚时分,才下过一场大雨,秋风徐徐而来,吹得人全身舒爽。
蔡河边上的一处酒肆中,外头只摆着三四张方桌,零星坐了几个人,却有一个看着十分机灵的跑堂正正坐在大门口。
此人半点不像是个跑堂,那一幅架势摆出来,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乃是这酒肆的主人,为着无客,十分焦急,竟是亲自来门口招徕。
他肩膀上搭着一方巾子,时站时坐,偶尔还远远眺望一下远处。
这一条街本来就是什么繁华之处,来往人流并不多,那跑堂站了片刻,偶尔同路过的熟人招呼一番,却也不曾逮到什么客,然则他并无气馁,也不躲懒。
眼见太阳落山,沿途的店家都在外头或挂灯笼,或挂火把,这一家也挂了灯笼出去,那跑堂却是依旧不曾进门,只在外头站着。
这一回,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迎了二三十个客人进屋,一把人接进去,就有另一个跑堂在里头接着,带进了后厢,外堂始终只坐着寥寥数人在吃饭,偶尔有两个碰巧路过的,进来本想点个菜,然则点这个没有,点那个也没有,也只好悻悻然走了出去,另寻其余店铺。
那跑堂的在门口站着,忽然见外头来了一个熟客,赶忙迎了上去,左右一看,附近并无其余行人,便上前招呼道:“徐大员外,您这怎的又来了!”
被他称作徐大官人的人约莫五六十岁,整个人都有些虚胖,眼睛下头的一片浮肿,走起路来连脚步都是虚浮的,身上还冒着一股酒气,让人一眼看过去,心中不由得便浮现出四个字一一“酒囊饭袋”。
那徐大官人听得跑堂这般招呼自己,面上有些难看,斜着眼道:“怎的,竟还不给我来了?”
跑堂的苦笑道:“您老可别介,咱们这小本买卖,都是混口饭吃,糊口而已,谁人不是拿真金白银出来的,实在禁不起您这般折腾!”
他一面说,一面却是拦不住对方抬腿往铺子里头去。
正进了屋,跑堂的连忙叫了人出来,正要想办法将人劝住,却是忽然见地那徐大员外自袖子里头掏出一大块银子,抛在一旁的桌子上头,道:“怎的,旁人的银子是银子,我的银子便不是银子了不成?!”
跑堂的见得银子,只一瞬间,面上表情就变了,笑着将那一块收进怀里,殷勤道:“却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大爷里头请罢!”
一时早有人把那姓徐的带得进去。
外头一个坐着的“客人”转头见得人进了里间,复才小声对着那跑堂的奇道:“这姓徐的,原本早已精打光,怎的忽然又有钱了?”
跑堂的却是轻蔑一笑,道:“你哪里晓得,他家里头真正才是瘦死骆驼比马大,我听东家说,他家原是贩马的,这一整条街并旁边的新门大街,连同朱雀门瓦子里头半数的店铺,原本都是徐家产业,整个京城半数马匹都是他家买卖的,现在虽说落魄了,家中挑挑拣拣,铁锅也能榨出二两油来,更何况到底有些底子在,只是不晓得能撑得了多久罢了!能得他一两是一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