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田复”的那人也不敢抬头,双手贴在地上,口中欲要说话,嘴唇翕合,仿佛里头嘟哝了些什么,然则宫中的人却是一个也不曾听得清楚。
吴益也有些着急,连忙解释道:“陛下,此人乃是延州城外定姚监中的冶户,姓田,单名一个复字,不曾读过什么书,更没甚见识,今次得见天颜,难免有些失态……”
大晋除却煤炭任人开采,朝中不做管制,其余铁、铜、金、银等等矿物,俱是由朝廷专管,若是在那矿产丰富之处,还会设“监”作为管理,监内所有居民都被纳入“冶户”,由监冶来做统辖。
监冶主管官员会根据辖区内矿产的丰寡、冶户的多少来做分配,要求每处地域的民众负责辖区内矿产的采掘与冶炼,上交矿课。冶户十室九贫,每日忙于采掘冶炼,见识浅薄也是正常,此时一朝见得天子,举止失措,倒不至于让人追着喊打喊杀,是以吴益简单帮着说了两句,场中也无人去追究。
吴益见那人不会说话,不得不引导道:“田复,你家中这些年间课铁多少斤?”
田复哆嗦着道:“回官人,小的家中去岁课铁一百斤……”顿了顿,又道,“小的家中有三个儿女,长子落地时,一岁不过课铁四十斤,等到次子落地时,已经涨到了七十斤,十年前小女满月,当岁课铁变成了九十斤,一岁比一岁高,家中不堪重负,辖内矿区又是贫矿,莫说一百斤,连五十斤铁都无法冶炼出来,只好货卖田产,买铁入官……”
田复此言一出,福宁宫中一片低低的哗然声。
赵芮咳了两声,转向范尧臣问道:“黄卿,去岁延州……”
他话还未说完,黄昭亮已然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朝中给定姚监定姚冶下的课铁定额不到两万斤,定姚监中共有冶户近七百,每户分摊,不过三十斤……”
言下之意,朝中定下的定额课铁并无问题。
赵芮听得黄昭亮这一番话,不由得点了点头。
延州铁矿甚多,定姚监不过其中之一而已,未有提前准备,能在这极短的功夫里将定额数字一一报出,足以说明黄昭亮这名宰相做得称职,已是将朝中情况一一记在心中。而一户三十斤的课铁,按着赵芮所知,却是并不算刻寡了。
虽是这样想着,他还是叫来一名小黄门,道:“去提延州十五年中的课铁宗卷过来。”
黄门应声而去。
顾延章等人站在人群之后,并不上前,只看着前头形势发展。
前头吴益听得黄昭亮并天子应答完毕,又道:“陛下,朝中定额课铁三十斤,定姚监中却是派出了一百斤,其中差额七十斤,又去了何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魏王赵铎,大声道:“魏王殿下,那一户七十斤,七百户近五万斤的铁,又是去了何处?!”
随着吴益的一声质问,赵铎的脸色已经越发铁青。
五万斤的铁,几乎是三处丰矿的一年所产,数量虽然不算特别大,却已经不容小觑。
最重要的是,铁乃重器,能做武器。寻常人私藏这样多的铁矿,定是杀头大罪,他身为藩王,本该避嫌,可被摊上了这样一桩事,无论是谁听说了,都会忍不住在心中狐疑几分。
“吴翰林,此时与我何干?本王老老实实就在京中,不曾去得什么延州,更不曾听得什么定姚监,你拿这话问我,又是什么意思?没有证据,且莫要血口喷人……”这长长的一句话,赵铎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吴益御史出身,最不怕的就是打嘴仗,更不怕受人威胁。
他巴不得赵铎话说得更难听些,最好多威胁自己几句,对方话说得越狠,他吴益在士林间的名声就越好。
为国事、为江山社稷同藩王对质,不惜己身,以玉击石,这样的行径一旦传扬得更广泛些,说不得就要把他从前在邕州的旧事给洗刷干净。
他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不显,只对着床榻上的赵芮拱了拱手,复又转身道:“本官乃是朝臣,上承天子,一心为社稷,行得正,坐得端,如何畏惧半点宵小魑魅!”
一面又低头道:“田复,你每岁课铁,都是交到何处?”
田复道:“小人每岁课铁全数交给监中里正……”
说到此处,吴益便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人,问道:“那可是你们监中里正?”
田复连忙点头。
吴益指着的那人穿着一身细布衣衫,看上去倒像个富家翁,此时跪在阶下,见得吴益指向自己,更是惊慌。
吴益问道:“你可是田复所在定姚监中里正?”
那人连忙点头,连连称是。
吴益又问道:“你每岁收的课铁,都是给了何处?可是自家随意摊派课铁?!”
他一番话问得不咸不淡,其中意思,却是吓得那里正早已两股战战,叫道:“官人,小人冤枉,小人不过听令行事,如何敢随意摊派!”
又道:“小人每岁收得课铁,全数都是上交给朝中派来收铁的差官,莫说一斤,便是一两,一厘都不敢胡来啊!”
吴益又问道:“每岁来收铁的差官,可是同样的人?”
里正道:“正是。”
吴益道:“若是给那你辨认,可是能辨认出来?”
里正连忙点头。
吴益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页,将其张开,不去理会里正,也不去管那田复,而是将纸页面向赵铎,问道:“殿下,此张画像中人,不知你可是识得?”
那画像当是由高明画师所绘,容貌、神情栩栩如生,乃是一个寻常打扮的中年男子,看上去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有脖子处特地用墨点了一颗黑痣。
赵铎的面色越发难看,顿了顿,却是不得不道:“此时长得神似本王府上一名下人。”
吴益道:“怕不单说是下人罢?”
一面说着,一面又将纸页展在那里正面前,问道:“此人你可识得?”
里正跪直了腰,叫道:“此人……此人正是每年来收铁的差官之一!”
那画像甚大,吴益听得里正如此说,特意举着向左右两侧慢慢展示了一圈,问道:“诸位,可是觉出此人眼熟?”
宫中无人说话,却是人人尽皆惊疑不定。
如何能不眼熟?
自数年前黄昭亮发难,赵芮借机将两个弟弟发落出宫开府,虽未就藩,却均已在宫外居住。及至去岁在张太后强烈要求下重新又将人接回宫中,两人毕竟在外住了许多年,又都住在繁华之处,府上下人进进出出,如何会不被人看到。
吴益手中那一副画像,十分形象,福宁宫中的臣子不少都认了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平日极得他信重,不少重要差事,都叫给此人去办。
吴益并不需要旁人的捧哏,复又转回了床榻的方向,对着赵芮道:“陛下,此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名唤岑广的是也,宣来当面对质便知!”
赵铎住在宫中,他的管事自然也跟着进了宫,不过片刻功夫,便被人带了进来。
跪在地上的里正见得那人,已是连忙站了起来,指着对方道:“正是他,正是他!小的再认错不得,他脖子上有一颗痣,原是带着红色!”
那魏王府中的管事岑广还未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得里正对着自己一通乱指,又是大呼小叫,一脸莫名,却又多少晓得有些不对,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不消赵芮分派,已是有小黄门听令上前拉下了那岑广的衣襟,大声禀道:“陛下,此人颈项间确有一粒大痣,半黑半红!”
赵铎再也站不住,连忙上前道:“二哥,怎能轻信这些人的片面之词,岑广颈项间有痣,许多人都知晓,他本是臣弟府中管事,常常出入办事,不少人都识得,想要指认,随意都能捏造出这许多姑妄之罪,如何能信!”
他还在辩解,吴益已是跟着道:“殿下,本官旁的也不问,只想知晓今岁上元节时你府上这位岑管事去了何处?去岁、前岁上元节时,他又在何处,十年前上元节时,他更在何处?”
他转向赵芮,复又道:“陛下,庆元三年延州遭屠,北蛮从兴庆府进关,一路过了夏州才开始扯旗,夏州至于延州,沿途快马也要十多天路程,保安军沿途都有斥候,为甚会一点消息也无,竟是致使延州十余万军民命丧贼手,如此诡异之状,朝中当日查了许久,最终不了了之,臣追查许多年,阴差阳错,眼下却是知晓了实情!”
殿中旁人不过惊愕,顾延章立在后头,却是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几步,几乎克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只盯着吴益不放。
吴益道:“陛下,魏王殿下私通北蛮,私设榷场,暗卖茶叶、盐、粗铁、绸布于夏州,他在延州颇有门路,私交官员,延州上下怕是皆知此事,不过瞒着朝中而已!当日北蛮扣关,正是扮作魏王的商队、从人,一路瞒过守军,才能这般长驱直入……”
如果说方才吴益指控赵铎私藏铁矿,强派课铁,皆朝廷之命敛财敛铁已是能坏了他的名声的话,眼下这一番话,已是能将赵铎打入十八层地狱。
一名为了银钱与敌国同通的藩王,论起罪名来,已是难与造反论出高下,虽说其人本意未必是将北蛮放入关中,可实际上已经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延州城陷,军民遭屠,一个不好,就算身体里流着赵姓的血,赵铎也未必能保得住项上人头。
赵铎几次要辩,才张开口,已经被吴益打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吴益此时站立的方位已是转向坐在一旁的张太后,口称陛下,眼睛却是看着圣人,又道:“……永王殿下骑射俱佳,一年不晓得外出打猎多少次,便是偶然会有烈马失蹄,可那马匹又不是生马,怎的会忽然出得这样的事?更何况以永王之能,即便无法控制烈马,难道滚下马身,保住性命也不得吗?本官只想问,殿下,当日永王外出打猎之前,曾在您府上待了一个时辰有余,这其中在您府上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说到此处,吴益又点了当日永王身故的许多疑点,又数了人证,更做了许多推测,一应推断都指向永王身死不是意外,乃是人为。而那幕后之人,正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赵铎。
吴益一番言辞,严丝合缝,虽然并无什么一击而中的证据,全是人证、推测,当中夹着并不能称得上板上钉钉的物证,赵铎想要反驳,却也只能口头反驳,越发显得无力与苍白。
这一回,面色剧变的不止是赵铎,却是变成了张太后。
永王乃是她最为心爱的儿子,意外身亡之后,张太后过了许久才走出伤痛,此时被人翻出从前之事,虽然吴益全是猜测,并无确凿证据,却已经足以令她心痛。
“如此野心,如此恶行,如何能当大位?如何能继大统?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不能妄下定论!”
说到此处,吴益不忘转头寻了一圈。
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远远站着的顾延章与郑霖,口中道:“顾副使同郑正言已是到了,两位从前都在延州任官,其中顾副使更是延州人,依臣之见,定姚监之事,延州被屠之事,他二人定是比臣知道得更多,据臣所知,顾副使的岳父在延州被屠之时,还是延州钤辖,臣就不多言了,今次特请两位来解说一番……”
一一原来把顾延章、郑霖二人召进宫来,居然是为着这样一桩事,而提议之人,竟是吴益!
直到此时,顾延章还未搞明白福宁宫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躺在床榻上的赵芮面色并不苍白,相反,竟是有几分异样的红润,他说话、行事都无异常,看上去并不像是弥留之人。
入宫前,顾延章与季清菱都在猜测,怕是天子突发疾病正着急内禅。可现下看来,怕是无稽之谈。
可此间两府重臣俱在,宗亲、藩王、太后、皇后、权贵显要也都在场,吴益在此滔滔不绝,一心一意打倒魏王赵铎,还说什么“当大位”、“继大统”,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天子当真要把皇位传位魏王?
可这说不通啊!
顾延章心中还在思索,一旁的郑霖已是顺着说起了当日延州的冶户情况。
他似乎早做了准备,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显得层次井然,几乎句句扣着吴益的话,一面显得自己对当年延州情况了如指掌,便是不在自己辖内的事情,也十分上心一一定姚监乃是独立的冶铁监,本来不受延州管辖,可他竟是如此了解,一开口,就让人信了七八分。
他说完定姚监,又说当日延州城破的情形,果然同吴益所说又是一致,还特意补充了不少细节,越发听起来无懈可击。
镇戎军乃是杨奎嫡系,更是大晋的精锐军队,其中军官心气太高,赵铎欲要收买,一来没有途径,二来价格也高,他便乘着保安军与镇戎军换防的时候,接连派了好几支商队去北蛮做生意,谁晓得商队还未回来,却是被早有准备的蛮子借了名字,运着兵刃入了关。
保安军见得人回来,只以为是才出去的魏王属下,自然半点没有防范,更不会示警,哪里晓得放进去的竟是一队恶贼。
郑霖听着好似只是在说从前在延州为官时的见闻,可实际上,却是把吴益原本的推测留下的漏洞补了不少,说完之后,复又转头望着顾延章,口中道:“顾副使岳父便是延州城中其时的钤辖,不知他有无与魏王殿下来往?”
说到此处,又逼了一句,问道:“不知顾副使有什么什么话欲要补充?”
他望着顾延章,顾延章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皱着眉头,看着远处的床榻。
一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陛下靠躺在床上,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动弹,也很久没有发声。
“顾副使?”
郑霖又催了一句。
几乎人人都转向了顾延章,等着他说话。
顾延章却是上前一步,提声叫道:“陛下。”
他的声音清亮,传得远远的,哪怕外头雨声哗哗作响,张太后、杨皇后一站一坐在前头的床榻边上,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顾延章的叫唤,众人终于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天子身上。
一一方才吴益所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不知不觉之间,人人已是听得入神,难免忽视了后头坐着的赵芮。
赵芮没有动弹。
顾延章复又提高了两分音量,叫道:“陛下!”
赵芮依旧没有反应。
杨皇后心中狂跳,手脚皆在发抖,往床榻边上走了几步,也顾不得此时人人都在一旁,伸手抓住赵芮的手,尖声叫道:“陛下!”
入手尚有一点温度。
旁边的御医只慢了一拍,已是全数围了上来。
福宁宫中无一人说话,人人盯着床榻上。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御医们慢慢地散了开来,其中一人哆嗦着转过身来,张了张口,先转向下头站着的臣子,复又转向一旁坐着的张太后,半晌,终于对着张太后小声道:“陛下……陛下……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