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只有三个藩王,其余两个,儿子都已经能娶亲了,还赖在京中不肯走。秦王是长子,庶出倒还罢了,偏偏瘸了一条腿,还被打发到那荒凉之地,便是得了赵芮诏书,儿子也没被人正眼去看。
国子学中小儿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知道了其人出身,便没把赵昉放在眼里,再看他又矮又小,还时常生病,人也不见十分聪明,少不得有些跋扈的便去欺负他,另有些被旁人欺负的,没处发泄,也跟着去欺负他。
张璧见不得这样的事情,给他出了一二次头,后头见其人温吞得很,便时不时照应几分,一来二去,倒觉得这人虽然傻乎乎的,性情倒也不坏,还十分细心,得了自己的好,便时常在旁照应,两人渐渐就走得近了。
张瑚听了,晚间便留心去看,果然那赵昉到底年纪还是大些,纵然不算聪明,倒很是心细,又兼他十分坐得住,性子慢悠悠的,带着张璧也安静了几分。
在张瑚看来,自己最近为着都水监的事情甚是忙碌,有个年龄相仿的小儿照应弟弟,倒是好事,又因很是知道赵昉根底,便放下心来,找个机会同太皇太后说了一声,由他们两个小孩自己玩去了。
角落的漏刻已是走过了未时,黄昭亮松了松肩膀,只觉得自己坐得久了,上半身都有些发僵。
他面前的两堆奏章俱是垒得高高的,放在左边的,已是能直接发去宫中请太皇太后批复;放在右边的,却是要发给各部复批之后,方能给出后续。
宰辅的案头上,从来不缺待批的公文,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他见得下头人已是先做了文批,又看内容没有问题,便会痛快签书用印。
歇息了一会,又站起来,来回走了两圈,黄昭亮重新坐回了位子上,提起笔,快快地批了两份皱奏折,一齐放到了左边。
等翻开第三份的时候,他快速浏览了一回,笔尖正要落下去,可看着面前那一份都水监递上来的折子,明明里头并无什么大事,吏部、工部、学士院中也俱都已经给了意见,他却是举着笔,许久没有动弹。
张瑚提的那浚川杷同束水冲沙之法,虽是几经周折,又有范尧臣极力反对,可一方面有太皇太后示意,另一方面,两府之中,确实也有几人觉得此事可以一试,闹到最后,还是得了朱批。
只是以范尧臣的性格,他如此生气,纵然接了清淤通渠的差遣,也不至于这般大转弯罢?
况且其人向来爱装相,又爱名声,怎的会留下这般把柄给别人捏着?
看着面前都水监的奏章,黄昭亮扫了一眼,很快翻到了最后——果然不是范尧臣的签书。
签书的除却张瑚,另有已经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前任都水监丞——范尧臣已是接了令,不多时就要走马上任,等到他到任交接,前者自然就卸任了。
奏章主要提了两桩事情,一桩是在扬州门、新郑门的金明池外用浚川杷并行束水冲沙之法。
另有一桩,便是不少人员调用。
张瑚想要赶在范尧臣上任之前安插人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范尧臣反对那浚川杷,也不认同张瑚做法,他性情耿介,等到进了都水监,当真主管了大权,还不知会采取什么对策。
可调用旁人尚能理解,调用学士院中那杨义府,又是什么道理?
如果不是看到上头清清楚楚写着“张瑚”两个大字,黄昭亮当真要以为这是范尧臣一时不要老脸了,才把女婿弄进了都水监。
这差遣乃是实差,并非学士院中修韵书这样的虚职,也不是襄州谷城知县这样闷声发大财的差事。
黄昭亮犹豫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份奏章上所奏之事,也没什么不批的道理,可他如今同范尧臣的关系不同往日,于情于理,都要与对方通个气才是。
正想着,便寻了张白纸,在上头写了一行字,也未落款同时间,只用素信封包了。
他才打了铃,还未等到人,一名胥吏忽然从外头走了进来,道:“相公,宫中来了人。”
果然不多时,两个黄门一前一后地行了进来。
黄昭亮抬头一看,见是慈明宫中的熟面孔,便站起了身。
当前那名黄门官连忙上前行了一礼,道:“下官并无其余事情,只是得了太皇太后差遣,说是都水监中递了一份章程上来,不知眼下走到何处了?”
黄昭亮道:“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是都水监中的哪一份章程?”
那黄门官道:“乃是在新郑门、扬州门外当众束水冲沙,另有新人调用那一份。”
黄昭亮有意提此一问,见得那慈明宫中黄门并无半点回避,如何会不知道对方来意,便道:“正在我处,等到批核妥当,便一齐送入宫中。”
一面说着,一面当着那黄门官的面,在后头签了批文,又用了印。
——都水监按着规矩来,他便也按着规矩批。
工部也好、吏部也罢,学士院中都没有意见,流内铨也同意了,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总不能说要问问范尧臣,看一回对方所想罢?
见得黄昭亮把那折子放好了,那黄门官便道:“既如此,我正好也要回宫,便同送奏章的一并走罢。”
果然跟在送奏章的官吏屁股后头,一齐回了宫。
黄昭亮看得好笑。
其中再多关窍,也不关他的事,不过是看戏而已。
张瑚想要同范尧臣打擂台,自然半点不够格,可若是后头再坐上一个太皇太后,其人虽然干瘪瘦小,做个压秤的秤砣倒是一等一的好用。
眼下朝中局势莫测,他虽然暂时同范尧臣偶尔有联手,可更多时候,还是对家。若是姓范的愿意跳得出来,同才重新垂帘的太皇太后干上一场,他黄昭亮虽然不介意帮一回忙,可打完之后,捅个刀子什么的,也还是会顺手得很。
这样想着,等到下头小吏听铃进来的时候,他便挥挥手将人打发了出去,复又点了蜡,将那条子凑到火苗上烧了。
这一回,宫中的朱批回得极快。
中午递进去的奏章,竟是连夜都没有过,下午就送了出来。
幸好黄昭亮早有准备,他先寻了个空隙,特地去膳所“偶遇”了一回范尧臣。
范大参做起事来,常常不顾时辰,往往要告一段落了,才肯吃饭。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中书之中,上至两府同僚,下至小吏,人人俱知。
黄昭亮派了人在膳所盯着,等到得了人来通知,抖了抖袍子,施施然便去了。
膳所从早到晚都有吃食备着,又因知道范尧臣的秉性,日日都会留一份饭菜给他。
黄昭亮到的时候,正见范尧臣心无旁骛地吃饭。
他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在旁边择了个桌子,让人给盛了个汤,慢慢喝着等人。
不知是不是小时候饿着了,哪怕而今已经位极人臣,范尧臣吃饭依旧还是很快,尤其不在家中,没有范姜氏盯着的时候,他更是毫无顾忌,只将食物大口大口囫囵吞进去,也不怎的细嚼,往往啃了四五口炊饼,才就一口菜。
黄昭亮在旁看着,很是感慨。
都说一人独处时的行事,才是真正性情。范尧臣贫寒出身,在正经席间,进退礼数从无出错,可一旦无旁人看着,他便露了底。
这般毫无助益、积淀,还给他爬到了今日,当真是不容易。
他这一头才喝了几口汤,那一边范尧臣已是咽完了最后一口炊饼,快快喝了几口茶,把嘴巴里的食物裹了下去,居然还记得用帕子抹嘴,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黄昭亮就坐在门边,然而范尧臣不知是心里头想着什么,竟是视若无睹,眼看就要跨得出去。
他不得已叫了一声,道:“舜夫。”
范尧臣这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看,奇道:“怎的是你?”等到见到他手中的甜汤,满以为对方乃是肚子饿了,很是积极地传授,“吃这个抵不得什么,膳所里头有有炊饼,也有面……”
他说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你们南人总要吃米饭。”
又道:“也有米饭,叫他们给你上一碗。”
黄昭亮哭笑不得,把手中甜汤放下,也不再喝了,只冲着范尧臣招了招手。
等人过来了,他也不多说旁的废话,只问道:“听说你给你家那小女婿,另找了个差遣?”
范尧臣听得心中一凛。
给杨义府寻新差遣的事情,除却老妻、女婿,另又有一二心腹,他并未与任何人提过,也不曾又什么动作。
黄昭亮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既是已经知道了,他也没甚好隐瞒的,大大方方地道:“修韵书也修了有一阵子,是时候转官了。”
这话一出,倒是叫黄昭亮愣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不知寻了什么差遣?”
范尧臣道:“此时尚且还早,过一阵子,等流内铨怎的定罢——朝中自有规程在,我只看着便是。”
黄昭亮心中早有想法,此时见了他这般反应,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便笑道:“倒也不用等什么流内铨了,张监事已是帮你想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