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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第一百七十五章(1 / 1)

我叫夏亦寒,这不是我本名,但用了太久,都快忘记原来的名字。

我叫慕寒,爱慕的慕,寒冰的寒。

老师说,妈妈给我起了个好名字,她在笑我。

笑我不一样。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一样的?

大概是在二年级的教室里,屏幕里放海绵宝宝,那只穿着裤衩的黄发糕到处问:我丑吗?我丑吗?所有同学都哈哈哈哈,或者嘎嘎嘎嘎,但老师以为我睁着眼睛睡着了。

也许是发测试卷子,老师一个一个的发,同桌突然转头对我说:我好紧张,你紧张吗?我点点头。我学到了紧张这个词。

也可能是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私家车把猫碾死了,它正好从我身边穿过,下一秒,就在地上凝成一张花毛皮,混着四溅的液体。爸爸跑着把我抱到路边,问:没有吓到你吧我看他脸色发白,感觉他要被吓哭了。

我发现人是种麻烦的动物,有很多情绪,课本里还归了类:“高兴”,配图是一个小孩咧着嘴笑;“惊喜”,配图是一个小孩过生日;“难过”,配图是一个小孩考了59分。

老师给我们做示范,她讲到惊喜这个词,表情夸张,眼睛塞得下铜铃,嘴巴塞得下鸡蛋,双手动作每一秒都在变:“想象你过生日,爸爸妈妈给你准备了礼物,你一打开,发现是你想要了好久的东西。”

班上同学笑了起来,叽叽喳喳讨论。

后来,我知道了“心盲症”这个词,想象一个苹果,有的人可以在脑中画一副静物油画,有的人脑海中空白一片,没有任何色彩轮廓。

老师让我们体会收到礼物时的情绪,我的身体空白一片。

我虽然不稀罕,但有时候会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身边的人眉飞色舞,垂头丧气,面无表情,焦眉苦眼,我会感觉我们在同一片海中,他们在游泳,海水环绕周围,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分开、合拢,我也在海水中,但我身的边结了冰,我游不动,就呆在冰层里。

有时候周围人游动的幅度太大,海水波纹密集,传到了冰层来,我可以感觉一丝震动,但也只有那么一丝,稍纵即逝。

学会情绪对我来说很麻烦。首先我要记名词,然后记对应的表情,还有人的反应。

有时候我会记混。

四岁的时候,妈妈养的小狗死了,她睁大眼睛,“呀”地叫了一声,围着狗窝转。

我走过去,对她说:我知道这是一个惊喜!

妈妈眼睛睁更大了,嘴巴也张开,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她更加惊喜了。

不过我也不完全光靠死记硬背,我可以感觉兴奋和愤怒。

小时候,妈妈和我玩捉迷藏,我躲进衣柜里,等着她来翻找,我浑身的肌肉在跳舞,从头发丝到脚指甲,我闭着眼睛窝在大衣里,在黑暗之中,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那是兴奋的声音。

后来妈妈拒绝跟我玩游戏,我藏在衣柜里,等了很久,门也没有打开,那种感觉不在了。

妈妈拒绝再抱我,她喜欢小孩,我看到她买了很多童话书,还有养娃读物,一本一本的杂志,印着大大小小的孩子,笑得门牙都出来了——都没有我可爱,也没有我漂亮。

妈妈抱别人的孩子,抱小狗,抱枕头,但她不抱我。

我以为是自己身上有味道,洗澡的时候使劲搓,洗完后,我看见自己胳膊红了,闻了闻,是香的。

但我香香的,她还是不抱。

放学回家,我从校车上下来,看到草坪上有个胖女孩,她的妈妈牵着她,往小区里走,她扭着身体,便哭边闹:妈妈我要吃披萨,吃披萨。

然后她妈妈就答应了她,带着她往街上走。

我看着那个胖女孩蹦蹦跳跳的样子,我生气了。

她明明比我还老,为什么她妈妈牵着她,还带她出去吃披萨!

难道是因为她会撒娇吗?

我想:如果我也撒娇,妈妈是不是就会抱我了?

我把那个女孩的动作和语气记下来,在脑海里排练,往家里走。

回家之后,我发现妈妈躺在饭厅地板上,她样子安详,两片睫毛闭得紧紧的,眨都不眨一下。

她死了,那是她的尸体。

我牵起她的手,说:妈妈,我们去吃披萨吧。

她没有理我,像以前一样,不找我,不抱我,不跟我说话。

我回到了房间,开始写作业,我不想吃披萨了。

妈妈被人抬走后,家里面就没有妈妈了,兴奋的感觉也走了。

家里还有个爸爸,妈妈死了,他很伤心,我看到过他哭,像只沙皮狗一样,眼睛眉毛一块耷拉着,眼里啪嗒啪嗒往下掉。

爸爸很想我高兴,我可以感受出来。他总想带我出去玩,带我吃好东西,给我买新衣服,每次完了会问一句:小寒,开心吗?

我说开心。

如果开心是没有任何感觉的话。

我过生日的时候,他总会赶回来,提着盒蛋糕,他还给我准备了礼物,我不太能理解他的审美。

以前妈妈给我买衣服,我觉得自己是个小公主,之后爸爸给我买衣服,我觉得自己是只宠物狗。

我想跟他说:我不要礼物,你把妈妈还给我吧。

但我一直没说,怕他又跟沙皮狗一样,眼睛眉毛皱一起,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但这种想法,后来改变了。

爸爸把我送走了,送到了尘阳,他说太忙了,不能照顾好我,要姨妈姨父照顾我。

在尘阳,我又过生日了,我想要的礼物变了,我不想要妈妈回来,我要爸爸回来。

于是我回望江去找他,但他不见了,让我找了好久。

后来我在花谢庭的槐树旁找到了他,他躺在坑里,又脏又乱,睫毛像妈妈一样,闭得紧紧的。

我把他脸上的泥土刨开,我说:爸爸,我们去吃蛋糕吧。

他也不理我了,他以前明明很喜欢跟我说话的。

我愤怒了,比小梅死的时候还要愤怒。

因为我看清了凶手的样子,有五个,他们一起挖坑把爸爸埋了。

也许我不懂其他情绪,但我懂愤怒,因为愤怒,我可以做很多事情。

同时我很庆幸,我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

它们对于我来说,是个累赘。

在孤儿院里,鞭打使我疼痛,但不会让我害怕,刀枪让我流血,但不会让我退却。

杀戮和斗殴,让我兴奋,在擂台上,我的每根神经都在欢呼雀跃。

马尾男一直以为他可以击垮我,他是个蠢货,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无所畏惧。

他应该杀死我,而不是折磨我,因为折磨会让我愤怒,只会让我变得比他强大。

复仇是个好东西,它让我愤怒,同时也让我兴奋。

我要给每个凶手插上一刀,在他们身上雕刻槐花,我感觉自己在切披萨,做蛋糕。

他们的恐惧混合着血液的气息,香甜可口。

但他们只是打牙祭的小菜,真正的重头菜是超人处处长,我从第一次见她就兴奋得很。

我看着她的下巴,她的脖子,那里有颈动脉,我可以看到她动脉的跳动。

一想到之后会复仇,会掐住她的脖子,我就十分兴奋。

但最让我兴奋的,是她的追踪。

她总是跟着我,到处找我,不管我到哪里,她都会紧跟其后。

她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她找到我之后会抱我吗?

我每次雕槐花,变得更加兴奋,我想:我留下提示了,她马上就会跟上来!

但这也有不好的地方,在芜淮有个人模仿作案,也雕刻了槐花,她就跟了过去,围着那个人转。

我生气了,她为什么要去找别人

于是我亲自过去,把她带到身边。

和她在出租屋里,她一直是善良无害的模样,像只软绵绵的羊驼,耳朵软软的,身上也软软的,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乱发脾气,我会拧断她的脖子。

所以她假装友善,和我保持好关系。

她也很聪明,一直试着联系她的党羽。

成功捅了四个凶手后,我很满意,我打算亲自去超人处转一圈。

于是我落网了,落到了她的魔窟。

她把我带到了一个别墅,一个神秘的地方,一个动用私刑的绝佳去处。

她给我戴上了电子脚铐,但我如果动作够快,一样可以抹了她的脖子,让血液染红整间屋子。

我想,束缚住我,该是她原形毕露的时候了。

我猜她会按下电击按钮,让我坐在刑椅上,喂我喝辣椒水,骂我小杂种。

这样很好,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拧断她的脖子。

但她没有,她送我鲜花,带我跳舞,还给我做吃的,我先以为菜里有毒,后来发现她吃得比我都多。

她一直在笑,假装很温柔体贴的样子,

我想,她真是个虚伪的女人。

而且她还不敬业,不专心套我话,不专心给我洗脑,老往外面跑。

我又生气了,我藏了起来,她不一直看着我,我就不让她看了。

后来她把我带回了她的老巢,我很感谢她,这印证了我的想法,看似没有入口的大楼里,果然别有洞天,还全是大大小小的机器仪器。

她终于要动手了,她要对我进行精神上的迫害了。

我又可以拧断她的脖子了!

但她只是给我戴上头盔,问我几个简单的问题。

后来她爸爸来了,也就是楚动人,当时我都快忘了楚动人是谁,我好像忘了报仇,我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楚动人告诉我,她和他是最亲的人,也是彼此最喜欢的人。

我生气了,我站起来,要撕烂他的嘴。

但她挡在了他面前,如果我过去,她会拦住我。

她为什么那么在乎他呢?

我想了很久,我想明白了,那是她爸爸。她对他做的事情不知情,她就算知情,他还是她爸爸。

别人杀了我爸爸,我的怒气一直没消。

如果我杀了她爸爸,她一定也会愤怒,像我一样。

我天天叫她“姐姐,姐姐”,但却并不是她的妹妹,最后还要杀她爸爸。

她会暴怒的。

她如果朝我吼,如果她大骂我,如果抽我耳光,如果要把我关进监狱,我会怎么样呢?

没有关系,我不会害怕,也不会难过,我无所畏惧。

我什么都不怕,这是我最厉害的武器,我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但那天起,我开发出了一种新奇的感觉,我不知道那叫什么,但我不舒服,我难受,我清楚地感觉不是感冒,不是发烧,也不是外界气温和湿度的影响,就是胸腔内部生发出的难受。

在孤儿院里马尾男要折断我的胳膊,在台上泰山要把我的脑浆砸出来,在火葬场火焰要吞噬我的身体,我都没有那样难受。

越接近报仇计划的完成,我越难受。我可以控制事态的发展,但我不再能控制自己的感受。

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生猛的童话故事。

童话里的巫婆是个大蠢货,她收留了女孩,给她喂吃的,给她做袍子,陪她说话,但女孩还是跑了,头也没有回。

因为那个巫婆又丑陋又奇怪,像极了我。我不能对别人感同身受,但我懂那个巫婆。

就好像我的心脏没有长在胸腔里,它长在外面,价值连城,周围的人一看到,就会把我的心抢走,然后胸腔会空出来一块,伸手进去可以摸到。

于是我开始懂了,让我难受的,是她。

妈妈死后,我在小区外面,又看到一个孩子,他妈妈要把玩具从他手中拿走,他嚎啕大哭,在草地上乱滚,最后气都哭没了。

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那么笨呢?

如果不要那个玩具,不把它当成是自己的,不就好了吗?

我很难受,我一直在想办法克服,所以最后我决定,我不要她了。

我不要她注意我,不要她抱我,不要她给我做吃的,不要她和我捉迷藏,我不要她跟我说话了。

我不要她了。

但她不知道,她以为我们还是好好的,她以为我会一直叫她姐姐。

她就会一直对我笑,一直对我好。

我拿刀刺向她,把整个医院闹乱。我要赶走她,她不能再对我那么好,不然我会情不自禁地认为,我是会跟她回家的,会一直在一起的。

从医院逃出来之后,我在想,这个时候,我们应该都洗干净了,都香喷喷的,一起躺在床上,她又会给我讲故事,陪我入睡。

如果不是我自己不要她了。

真好,她没有不理我,也没有离开我。

我做了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我不再难受了,又可以专注于报仇。

等复仇完成后,我就可以彻底摆脱她的控制。

但她是个缠人的妖精,总是跟着我。

花谢庭审判,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我要稳定发挥,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她来了,她说她爱我,她想带我回家。

她哄到我了。那个时候,我感觉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安全的,还有人希望我活着,希望我活得好好的。

我雕槐花的时候手抖了,我又开始难受。

她站在门边,说她爱我,要带我回家,可当我走出那个门,她就要离开我。

那个时候,我是那么渴望进监狱,监狱有四面墙,一扇金属门,是一个坚实的盒子,我可以把长在胸腔外的心脏放到盒子里,没有人可以抢走。

我感觉到了安全。

从此我不会再感到愤怒,也不会再兴奋,不过我换来了一样东西——我不会再难受。

但她却不肯放过我。

她一直来找我,她的表情很奇怪,声音也很奇怪,我见过无数的人,听过无数的声音,我已经可以准确无误地分辨他们的情绪,但我读不懂她。

她脸色淡淡的,声音轻轻的,包含了太多东西,像一页薄纸,写满了文字,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她好像又高兴,又难过,又兴奋,又颓废。

她说:小寒,你跟我说话吧。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去吃披萨吧。

后来,她没有来找我,但她站着房间外面,像一棵树,树叶青绿,可以投下一片阴影,但树干上有交错的伤口。

她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还在那里呢?

我想:妈妈走了。

小梅走了。

爸爸走了。

她为什么还不走呢?

我看见她在外面的影子,想踮起脚,通过铁栏杆对她说:你走吧,离开这儿,不要再回来了,这里没有人会陪你吃披萨,没有人陪你买蛋糕,也没有人会和你一起捡三角梅,这是间空房子,你快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不要再回来了,不然你会被抛弃,你会受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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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一种病理心理状态(包括PTSD)都是个体在尽最大的努力,对不理想的内外环境作出应对,而应对没有好坏之分

——童慧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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