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井启和《天平之甍》剧组到访,如同春风吹过平静的湖面,吹活了徐商楚和魔影厂曾经活泛过的心思。
在熊井启他们离开后,徐商楚有事没事就往《锄奸》剧组跑。他和魔影厂领导层都认定许望秋是极为难得的人才,这样的人才应该想方设法留在魔影厂。除此之外,徐商楚找许望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谈《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的剧本发表在一月份的《人民文学》上,魔影厂非常看好这个剧本,希望买下版权,但许望秋一直不松口。就连魔影厂答应,让他担任这部电影的导演,依然不肯松口。徐商楚不知道许望秋的心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劝,希望拿下这部戏的版权。
许望秋没有因此熊井启的评价而沾沾自喜,也没有东瀛人要买《锄奸》的版权忘乎所以,对工作依然一丝不苟。作为一个在电影圈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许望秋清楚电影最终得看成片效果的。现在电影才拍完五分之一,如果后面部分拍的不好,那《锄奸》就不可能是好电影。
谢晋导演曾经说过,拍电影就是掬一捧水,哪不准,就漏一滴。漏着漏着,就漏光了。对任何一个导演来说,都不可能不漏水,而真正能做的是尽力做好每个环节,尽量少漏水。
《锄奸》的拍摄在继续,每天枪声、爆炸声不断,演员们一遍遍排练,一次次演出。直到进入五月中旬,两场战争戏才彻底结束。拍这部分戏的耗片比达到了1:6,浪费了不少胶片;这意味着,后面的拍摄必须精益求精,严格控制耗片比。
此时时间已经进入五月中旬,电影界或者说文艺界发生了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大众电影》在第五期封底,刊登了英国电影《水晶鞋和玫瑰花》中王子与灰姑娘的接吻剧照。这在几十年后看来极为普通的照片,在1979年的中国却极其大胆,立刻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热议,成为街谈巷议的焦点。
这股关于接吻的讨论也吹到了《锄奸》剧组,张沣毅他们在休息的时就拿着《大众电影》,看着封底上的接吻照嘻嘻哈哈地说笑。
这天中午,许望秋在片场溜达,看到方姝看着《大众电影》封底的接吻照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颊微红,双眼迷离,嘴角挂着浅浅笑意,一幅怀春少女的模样。
许望秋心里觉得好笑,咳嗽一声,问道:“方姝同学,这是在看什么呢?”
方姝脸唰的一下红了,看上去像熟透了的番茄,将《大众电影》胡乱往前翻:“那个看《大众电影》啊,嗯嗯,钟惦非钟老这篇文章写得真好。”
许望秋忍不住笑了,这个时代的姑娘真是单纯到可爱啊!在四十年后,不要说看个接吻照了,就是在大街上接吻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在公交、地铁上经常能看到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跟男朋友旁若无人的接吻。你要多看两眼,人家还会鄙视你,少见多怪。
晚上回到营房,许望秋把《大众电影》接吻照在《锄奸》剧组引发的种种当成笑料,写进了寄给苏白的信中,在信的结尾他还不知道死活的写道:“要是你在身边,我会像《大众电影》封底那样,狠狠吻你。”他估摸着苏白在回信中肯定会骂自己流氓,不过流氓就流氓吧,可惜苏白不在身边,不然他还真的想做一回流氓。
几天只后,苏白回信了。她信里除了讲学校的趣事,以及《大众电影》在校园内引发的轰动外,还写着:“你要是马上出现在我身边,就让你吻,只是很可惜呢!”
许望秋盯着手里的信纸看了许久,心想苏白同学变坏了,竟然会调戏人了,真是欠收拾啊!如果是2019年,他铁定坐上飞机,直奔北平城;但现在是1979年,坐飞机显然是不可能的,打飞机还不多。许望秋只能对着信纸恨恨地放话:“苏白同学!你等着,等电影拍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虽然被苏白调戏了一把,但许望秋心情却格外舒畅,有种春暖花开的感觉。
对整个中国来说,1979年的五月可以说都是春暖花开的,出现了很多让人欣喜的变化。
在这个月,港商刘耀柱率先引进了一批小汽车,在羊城创办了改革开放之后国内第一家中外合资的出租车公司。在谈判的过程中,刘耀柱提出,出租车要“招手即停”,中方代表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刘耀柱解释说,一个靓女,摆在家里是不会有人知道的,所以要走出门去让大家欣赏,这是参照香江的做法,也是与世界接轨。
在这个月,北海公园里,露天迪斯科舞会热火朝天,穿着中山装的青年和老外扭在一起,围观者众多,有些兴奋,又有些犯怯。大城市里时髦的青年男女热衷于这种被人贬斥为“扭屁股”的舞姿,以前只在涉外舞厅里关起门来跳,现在敢在光天化日下跳起来了。不过“迪斯科”这个名称当时还没叫响,人们都把这种形如筛糠的舞叫作摇摆舞。
在这个月,中国开始了国企改革的第一次重大试点。首都钢铁公司、天津自行车厂、魔都柴油机厂等八家大型国企率先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验;以“放权”为主题的国有企业改革年正式拉开序幕。今后的几十年里,国企改革都是中国社会的最大问题,涉及到千千万万人的利益。
整个电影系统也都在喊改革,电影厂都希望国家能够扩大电影厂的自主权。去年中国电影观影人才高达240亿,票房达到了9亿,这个成绩让电影人欢欣鼓舞,觉得现在是中国电影最好的时候,是黄金时代,未来充满希望。没有人想到这层金是镀上去的,很快就会被残酷现实戳破,露出里面的泥巴瓤子,然后整个行业会逐渐崩塌。
电影理论界也没人思考这个问题,精英们正忙着抢话语权,哪有功夫关心中国电影在未来的死活。自从去年10月《电影艺术》特别号发表以来,中国电影理论界彻底分裂为两大阵营,两帮人为了应该不应该摒弃戏剧传统;到底学好莱坞,还是学欧洲,掐得不亦乐乎。两大阵营都不肯妥协,在报刊杂志上大打嘴仗,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吴知柳他们六个,加上从伤愈出院的赵禁,都加入到了这场论战中。许望秋笔名禾火,他们便纷纷山寨许望秋的笔名,用“禾必”、“禾少”、“禾家”等名字发表文章,与专家学者们展开论战。不过他们理论水平比较低,要跟这些专家学者打嘴仗不容易,为此他们不得不整天泡在图书馆查阅资料。
许望秋始终关注着电影界的动向,也关注着经济领域的变化,不过他没有写文章,也没有参与论战。他知道双方吵成这样,写文章已经不起任何作用。只能靠电影来证明谁的观点正确了。
在拍戏的空闲,许望秋总是在努力回忆。尽管他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完备的计划,但他还是不断从过去的记忆中寻找着未来的各种可能,寻找着改变一切的契机。对他来说,最大的依仗就是在关于未来的记忆,这件武器必须用到极致。
许望秋清楚中国电影的问题非常复杂,可以说盘根错节,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没有足够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现在的他就像刚在花果山称王的孙悟空,必须学会七十二般变化,必须拿到金箍棒,才有大闹天宫的实力。
这个世界说到底是靠实力说话的,当导演如此,想要改变世界也是如此。
这天上午,张克从北平过来了。张克是导演系主任,不可能一直在《锄奸》剧组待着,基本上是隔一个月到剧组到一次,看看剧组的情况,看看许望秋有没有瞎胡闹。
吃过中午饭,许望秋给老头泡上茶,仔细汇报这段时间的拍摄情况。
两人正聊着,制片主任孙旺泉快步跑进来,失声叫道:“望秋,今天部里的胡清明副部长到厂里检查工作,对厂里几部电影提出了批评。说到《锄奸》的时候,胡部长说了两条,一是反现实主义,情节虚假;第二是歪曲地下党形象,他还说,建议不要拍了,立即下马!”
胡清明不是别人,正是范剑的舅舅,现在范剑在牢里啃窝头,范剑一家自然恨死许望秋了。许望秋知道对方肯定会找茬,没想到会这么快,电影都没拍完,对方就找上门来了:“《锄奸》是根据特科铲除叛徒白鑫改编的,有故事原型,哪里违反现实主义了?在《锄奸》里地下党无所畏惧,英勇不屈,哪里歪曲形象地下党形象了?”
张克听到胡清明说《锄奸》反现实主义,歪曲地下党形象,也觉得对方是故意找茬,皱眉道:“望秋,稍安勿躁,先问清楚怎么回事。”转头对孙旺泉道:“你们厂里是怎么说的,不会让真的让《锄奸》下马吧?”
剧组其他人都紧张的盯着孙旺泉,如果厂里要求下马,那《锄奸》就彻底没法拍了。
孙旺泉轻轻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徐厂长让望秋跟谢非导演参加明天晚上部局领导和全厂主创干部的对话会。他们虽然不是我们魔影厂的人,但这个片子是我们魔影厂的,作为导演应该参加晚上的会议。”
许望秋听到这话,冷冷地道:“好,能对话就好。到时候我到要问问副部长大人,《锄奸》哪里反现实主义了,哪里歪曲地下党形象了?”
张克拍拍许望秋肩膀,安慰道:“望秋,不要太担心了。这是我们北电的片子,北电不是没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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