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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杨帆案的新线索
神秘的拜访者
黄卫曾经担任过江州刑警支队重案大队大队长,如今是派出所所长,被杀害之后,全省政法系统震动。江州刑警刚刚在十天之内侦破了长青县灭门案,公安部发来贺电,省政府发出嘉奖令,谁知表彰会第二天就发生了警察被杀的恶性案件,社会影响极坏。
当夜,省公安厅刑侦专家组一行三人来到江州。
得知黄卫遇害以后,侯大利一直等着被询问。他清醒地认识到必须有拿得出手的证据,才能让其他侦查员相信自己。所以,他得知黄卫遇害的第一时间,便开始保留相关证据。
4月4日,两个陌生中年人出现在侯大利面前。
侯大利知道两人肯定来自省公安厅,或者是从其他市级公安局抽调的高手,此刻配合得越好,超容易讲清楚真相。他冷静从容地讲述了找黄卫借工作笔记本的前因后果。
两个预审专家对案情了如指掌,开始根据预案有针对性地发问。
“你平时开车戴手套吗?”
“开车戴手套,同事们可以作证。”
“为什么要戴手套?”
“个人习惯。”
“你离开黄卫家,然后到车库,没有发现手套吗?”
“我发现手套遗留在黄所家里,之所以没有上去拿手套,一是考虑到黄所妻子态度不好,回去有可能撞上;二是我当时拿到黄所长的工作笔记,坐在车上集中精力看笔记,看了十来分钟后,才开车离开。你们调出沿途的监控视频,应该可以看到我开车时没有戴手套。”
昨天夜间,专家组调阅了侯大利开车从黄卫所住小区回到刑警老楼的所有监控视频,从视频中可以看到侯大利确实没有戴手套。
“你最后接到黄卫的电话是在什么时间?”
“我到了车库,正在看笔记,接到电话,电话刚接通就断了。我‘喂’了两声,没有回答。”侯大利又道,“在车库翻阅笔记本以后,我开车直接回到刑警老楼。沿途都有监控,很容易就能查清行驶路线和时间。我没有参与勘查黄所遇害现场,只是听朱支说起现场情况。黄所长的颈动脉被刺破,刺破颈动脉会引起血液喷射,至少一两米吧。我从刑警老楼出发到回刑警老楼穿的是同一件衣服,衣服没有洗,我把衣服装进物证袋子,随时可以接受检查。而且我希望检查越野车,看里面有没有黄所血迹。”
“衣服在哪里?”
“我听说黄所遇害时人在办公室,马上在朱支和樊勇面前脱下衣服,进行了封存,并交由朱支代为保管,整个过程全程录像。”
“你为什么要采取这些措施?”
“自证清白,虽然不需要我自证。我愿意接受测谎。”
专家三人组在离开江州之前,与江州市纪委、江州市公安局的领导小范围交流了意见。三人皆认为侯大利不具备行凶动机,现场勘查结果也排除侯大利作案的可能性。黄卫一直在负责江州打黑工作,专家组倾向于此案为黑社会报复杀人。
省公安厅专家组所得出的结论有刑事科学支撑,没有出现“警察杀警察”的险局,大大减轻了江州市公安局的压力。
在交换意见时,省公安厅刑侦专家组表扬了侯大利在黄卫遇害后保留证据的冷静行为。若非侯大利及时、完整地保留了案发后的相关证据,刑侦专家组不会在短时间如此肯定地得出侯大利不具备作案可能性的结论。
江州市公安局随即成立专案组,由局长关鹏亲自担任组长,分管副局长刘战刚和刑警支队长宫建民任副组长,紧锣密鼓地开展黄卫案的侦破工作。
由于此案太让人意外,牵涉到重案大队大量精力,因此杜文丽案仍然暂时交由105专案组侦办。
江州市重案大队侦破了长青县灭门案,侦查员们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又遇上黄卫案。他们都是有经验的侦查员,知道在案发初期投入力量越多,破案可能性越高,所以不叫苦不喊累,投入了紧张的案侦工作中。
送走再次来勘查现场的老谭以后,陈萍只觉得心力交瘁。她以前总是嫌丈夫黄卫不回家,回家就躺到床上,懒虫一条。如今丈夫遇害,她坐在空落落的家里,忘记了丈夫往日缺点,丈夫离世对家庭造成的破坏却显露无遗。
男人是家中顶梁柱,这句话平时也就说说,如今顶梁柱当真垮了,陈萍感觉自己就真是一根浮萍,没有依靠。
手机响起,来电的是一个陌生电话。陈萍抓起电话,道:“谁?”她满心希望是公安局领导或者刑警支队的同志打来电话,带来破案的好消息。
“五娘,我是满娃。”电话里传来老家口音,称呼很是亲热。
陈萍愣了一会儿神,这才想起满娃是一个接近十年没有走动过的亲戚。她情绪实在不高,只是“哦”了一声。
满娃声音很大,道:“我有件事要找姑爷帮忙。我舅子的车在江州被扣了,五娘让姑爷给交警队打个电话,把车放出来。我把车号发了短信过来。”
陈萍最烦亲戚们找丈夫办这些烂事,有时往往罚款一百元的事情,非得让黄卫处理。黄卫在江州公安系统挺有名气,各单位都要给面子,往往在政策范围内走宽限。亲戚们开口时理直气壮,事情办完了甚至不说一声谢字。人情是债,是债就得还,要么是请客吃饭还债,要么就是在职权范围内还债。这两种方式都让黄卫觉得心中不爽,经常发牢骚。偏偏陈萍老家亲戚多,为了这些烂事,夫妻俩怄了不少气。
此刻满娃又提出让丈夫帮忙放车,陈萍悲从心来,道:“你姑爷都走了。”
满娃向人夸了海口,说是放出小车轻而易举,顿时急眼,道:“姑爷出差,好久回来吗?五娘,你让姑爷打个电话,姑爷面子大,交警肯定要买账。”
陈萍悲从心来,不想多说,“砰”地挂断电话。
满娃又打了两个电话过来,陈萍不想接。隔了一会儿,满娃发了一条短信:“五娘,一点小忙都不愿意帮,还算啥子亲戚?”
看到这条短信,陈萍痛哭起来。正在哭时,响起敲门声,门外人道:“嫂子,是我。”听到来人声音,陈萍开门,请来人进屋。
来人见陈萍脸上还挂有泪水,叹息一声,安慰道:“嫂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你把身体弄坏了,小军怎么办?”得知陈萍生气的原因,来人拿起手机,看了短信,火冒三丈地打了个电话,说道:“山B×××××,这个车的车主太不地道,给我往高限罚。”
听到来人打了这个电话,陈萍又觉得不妥当,道:“他虽然不懂事,毕竟是亲戚。”
来人道:“这种远房亲戚,一点不懂事,不要理他。”
陈萍又道:“抓到杀人凶手没有?”
来人来到门口,拉开房门,朝外看了看,关门后,指了指喉咙,道:“有些话是鱼刺,卡在喉咙里,不吐不快。”
陈萍急道:“黄卫不明不白就被害了,我们这种关系,你有什么不能说?”
两人进了里屋,交谈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来人走了以后,陈萍趴在床上又哭了半天。泪水哭干以后,她拿出影集,抚摸丈夫年轻的脸。
4月5日,黄卫遇害的第三天,陈萍带着申冤材料,直奔阳州,开始上访。她第一站没有到省公安厅,而是直接到省委信访局。来到信访局接待中心前,她在头上绑了一条白布,布上写着“冤”字。随即又拉开一个横幅,写着“警察遇害,天理何在”。
陈萍展开条幅不久,有工作人员过来,收走了横幅,将其带入接待中心。
朱林接到主管副局长刘战刚电话后,吓了一跳,道:“陈萍到省委上访?不可能啊。省公安厅调查组已经给出结论,排除了侯大利的作案嫌疑。”
刘战刚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道:“陈萍提出就是侯大利杀害黄卫。这个指控很严重,电话里说不清楚。局里要召开紧急会,你和老宫都要参加,半个小时后开会。”
放下电话,朱林背着手在屋里转圈,反复分析此事对侯大利以及专案组的影响,消瘦脸颊上全是寒气。他转了十来圈后,来到资料室。资料室里只有田甜在看投影仪,侯大利不在房间。
“侯大利在哪里?”
“师范后围墙。”
“去做什么?”
“看现场。”
“你没去?”
“我们一起去过好几次,他今天想独自转一转,”田甜见朱林脸色不对,道,“找他有事?”
朱林道:“遇到大麻烦,陈萍到省委上访,指认侯大利是凶手。”
田甜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道:“省厅调查组已经有了结论哪,排除了侯大利作案嫌疑。这事会有什么后果?”
朱林工作时间长,见过的事情多,比起田甜更加谨慎,道:“陈萍到省委上访,这事麻烦,后果难料。你马上把侯大利叫回办公楼,给他打预防针,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千万别冲动,一定要冷静。”
田甜道:“局里是什么态度?”
“暂不清楚。”朱林交代完毕以后,急匆匆到市局开会。
朱林来到市公安局指挥中心的小会议室,推门进入,才发现小会议室坐了满满一屋子人,除了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杜军,市公安局关鹏局长等人,还有市纪委监察、市信访办的人。
会议开始以后,首先由105专案组组长朱林报告安排侯大利到黄卫家里取工作笔记的来龙去脉;之后由市刑警支队长宫建民介绍黄卫案侦办情况,着重介绍排除侯大利作案嫌疑的全过程;最后,市信访办谈了陈萍到省委信访办上访的过程。
三人讲完后,杜军书记道:“我看了陈萍提交的材料,黄卫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侯大利,手里握着侯大利的手套,这些疑点确实存在,不好解释。”
刘战刚道:“省公安厅专家组有明确结论,从刑事科学角度,排除侯大利作案嫌疑。省公安厅派来一个刑侦专家组,帮助我们破案。”
杜军严肃地道:“陈萍上访,市委非常被动。把侯大利调离刑警岗位,这样对上对下都有交代,也符合回避制度。”
朱林如今从刑警支队长岗位退居二线,无欲则刚,敢说真话,道:“侯大利毕业于山南政法刑侦系,是非常优秀的刑警,在侦破石秋阳案中冒着生命危险替换出人质,把他留在105专案组才能发挥其特长。”
“地球离了谁一样转。侯大利刚刚毕业,怎么就无法代替了?”杜军口气严厉,道,“除了案件本身,我们还要考虑社会影响。陈萍到省委上访,江州市局必须有所行动,若是一点行动都没有,若是陈萍再去上访,甚至到更高级别的地方上访,追查下来,大家没有退路。各位都是一方领导,要有政治敏感性,眼光不能仅仅看到案件本身。”
一直没有说话的关鹏局长见朱林还要争辩,给他使了眼色,阻止他再说,道:“恰好省公安厅正要举办现场勘查刑事技术培训班,半个月时间,文件刚到我办公室。我建议派侯大利参加,暂时离开江州。黄卫在刑警支队时一直领导打黑工作,千里押解的是本市有名的黑社会分子,这次遇害极有可能是黑恶势力报复。刑警支队必须尽快拿下此案,否则无法给江州警察交代,无法给市委市政府交代,无法给江州父老乡亲交代。”
杜军听出了弦外之意,道:“你有把握在近期破案?”
关鹏道:“命案发生后的72小时是黄金期,在这段时间里,现场痕迹物证的利用价值高,相关证人记忆清晰,犯罪嫌疑人还没有办法很好地伪装与逃逸。重案大队在黄金期里虽然没有抓到杀人凶手,也找到很多线索,半个月之内必定破案。如果半个月破不了案,事情就麻烦了,一时半会儿就破不了。”
“既然这样,那就让侯大利参加培训。我希望在半个月内能听到好消息。”杜军认可了关鹏的建议,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脸色缓和下来,喝了口茶水,道,“侯国龙谈起他这个儿子,真是恨铁不成钢啊,说起来都要掉眼泪。老朱,侯大利是你手下的兵,到底怎么样?”
朱林黑发尽白,眉毛也变长,颇有些“仙气”,道:“在侦办石秋阳案中,侯大利舍身代替人质,非常英勇,我早已经忘记侯大利是侯国龙的儿子。”
杜军道:“从3月下旬开始,江州就很不平静。希望抓住杀害黄卫的凶手以后,江州能平静几天,否则我都怕接关局的电话了。”
经过研究,会议决定:第一,推荐侯大利参加省公安厅现场勘查刑事技术培训班,培训时间是4月10日到4月25日;第二,由市公安局杨英政委牵头,与陈萍谈话,做好安抚工作;第三,由分管副局长刘战刚牵头,加强黄卫案专案组力量,掘地三尺,也要破案。
开完会,朱林开车回刑警老楼。在车上,他脸色冷得如三九寒冬。下车以后,他用力搓揉了面部,让紧绷的面部缓和下来。大李慢慢走过来,碰了碰朱林大腿。朱林蹲下来,道:“大李呀,做事难哪。”大李听懂了朱林的话,用力点了点头。
三楼资料室,侯大利和田甜没有说话,专心看投影。
投影仪上正是陈雷、小吴和杜文丽在海边沙滩的合影:三人站在海滩上,笑得很开心;陈雷短发,穿短裤,光着上身,杜文丽和小吴都穿泳装;小吴双手抱着陈雷的一只胳膊,杜文丽则站在陈雷另一边,手搭在陈雷肩上。
朱林进屋,道:“有没有新发现?”
侯大利指着幕布上的图表,道:“杜文丽的社会关系有两条线:一条明线,房地产公司和电视台;另一条暗线是模特这条线。我和田甜前几天集中在调查明线,现在准备调查模特这条暗线。”
朱林道:“田甜、葛朗台和樊傻儿加紧按照这个思路调查。侯大利把手中工作放一放,准备4月10日去参加省公安厅为期半个月的现场勘查刑事技术培训。这是一次学习的好机会,对以后案侦工作有好处。”
侯大利短暂沉默,道:“我不用交证件吧。”
“不用交证件,只是派你学习。这一段时间,你暂时不用上班。参加工作以来,没日没夜地干,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朱林咳嗽一声,道,“你要理解这个决定,现在各级对上访都很重视,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措施。如果没有任何措施,陈萍再去上访,大家都很麻烦。我们也会给陈萍做思想工作。陈萍向来支持黄卫工作,就是遭遇到这事,思想有些乱。”
侯大利道:“只要不交证件,也就是半个月时间,多学本事也是好事。”
“若不是你和黄卫遇害有点牵扯,我会建议把你纳入黄卫案专案组。你的视角很独特,总能找到被别人忽视的地方。刑警支队憋着一股劲,要尽快破案,这不仅是职责,还是情感;不仅是情感,还是荣誉感。黄卫曾经是重案大队长,重案大队长遇害,这是狠打全体刑警的脸。”
经过石秋阳之役,朱林如今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不是财迷也不是官迷的富二代。原本以为还要做思想工作才能消除侯大利的抵触情绪,没有料到他面对决定异常心平气和,朱林暗自给侯大利竖起大拇指。
楼下传来大李沉闷的叫声,这个声音发自喉咙底部,带着浓重威胁。朱林极为熟悉这个声音,赶紧跑到三楼走道,只见一楼院中站着一个消瘦的高个儿男孩,手拿刀,身体紧贴墙壁。大李平时懒洋洋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此刻面对拿刀的少年人,凶相毕露,目光如电,牙齿如刀。
高个儿男孩是第一次遇到凶如猛兽的警犬,强自镇静,嘴巴却不敢出声。
“是黄卫的儿子,手里有刀,冲着你来的,你别下来。”朱林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下楼,将大李与黄卫儿子隔开。
“黄小军,干什么?”
“朱叔,别拦我,我要找侯大利那个杂种算账。”
朱林严厉地道:“谁给你说的这事?”
黄小军正在读高二,长得极似父亲,满脸青春痘,挥动剔骨刀,大声道:“大家都知道这事。侯大利爸爸有钱,杀人没事。”
朱林毫不客气地道:“你爸这么精明的人,你怎么这样糊涂?他看到你这么愚蠢,在天上会生气的。”
黄小军迟疑起来,道:“朱叔,到底怎么回事?”
朱林道:“你从小就喜欢福尔摩斯,应该有推理能力。你把刀给我,跟我一起到三楼,完整推演一遍整个事件,你自然会做出判断。在这方面,你爸爸可是行家。”
黄小军看着大李,不愿意交出剔骨刀。
“大李是一只功勋警犬,我和你爸都将大李当成朋友,”朱林回头道,“大李,这是黄卫的儿子,没事。”
大李退了几步,仍然用警惕的眼光瞧着黄小军。黄小军将刀交给朱林,跟着其上楼。他上楼时仍旧不停回头,直到看不到大李,才松了一口气。
侯大利和田甜一直站在走道上,能听到朱林和黄小军对话。田甜道:“黄小军要上来,你先回避,免得起矛盾。”侯大利摇头,道:“我若是躲了,以后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黄小军到了三楼,看见侯大利,顿时又如斗鸡一样想炸毛。侯大利一点都没有回避黄小军,冷眼望他。黄小军原本以为侯大利见到自己会因为内疚而退缩,没有料到这个富二代气势很足,根本没有退让。他捏紧拳头,脖子渐渐又梗起来。
“黄小军,跟我到资料室。侯大利,打开投影仪,你来讲案情。”
黄小军道:“我不想听凶手讲。”
朱林心平气和地道:“侯大利找你父亲,是我安排的,他没有任何动机害你父亲。”
黄小军斜着眼看侯大利,道:“他和我爸有仇,我爸就是被他害的。”
侯大利一点都没有照顾黄小军情绪,道:“按照你的说法,是我害得黄所调到派出所,那应该是他恨我,不是我恨他,这很难成为我杀人的动机。”
黄小军听到母亲哭诉,一时激愤,这才来到刑警老楼找侯大利麻烦,谁知刚进门,就被一条警犬逼住。他自诩胆大,可是突然之间看到这条硕大警犬,还真是被吓住了。来到楼上,眼前的“杀人凶手”一点不内疚,反而气势逼人,这让黄小军渐渐冷静下来。
侯大利来到幕布前,用眼神逼住黄小军,道:“有些画面,你得承受住,你能吗?”
朱林眼光带着鼓励,侯大利态度倨傲,田甜很平静。黄小军咬了咬牙,道:“我能承受。”
话虽然如此说,可是当他看到父亲躺在血泊中,仍然无法接受,泪水喷涌而出。他努力睁开眼睛,盯紧投影仪。
侯大利站在幕布前,分析道:“致命伤在喉咙,只用一刀划破动脉,鲜血至少喷了两米;从地面的血迹来看,确实如此;尸体没有移动,这就是第一现场。”
田甜接口道:“我查看过伤口,伤口显示出匕首在刺入以后有横切的动作,从这个动作来看,凶手毒辣,手法老练,绝对是老手。”
侯大利指着相片角落,道:“这是手机,从手机在地面的角度来看,应该是突然遇袭以后,手机从手中摔落。而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打给我的,我当时在停车场。”
……
“这是从停车场出来的相片,注意看我的衣服,没有血迹……这是回到刑警大楼的视频截图,看衣服。”
……
“这是我开的车辆,经检测,没有任何血迹。”
……
“你们家的小区监控被破坏。”
……
侯大利将黄小军当成侦查员,全面、准确、完整地复述了当天的现场情况。
朱林道:“小军,你听明白了吗?省厅和市局非常重视你爸遇害之事,派了三个刑侦专家帮助侦办此案。他们查过所有线索,排除了侯大利的作案嫌疑。”
“我爸最后见到的人是侯大利,打的最后一个电话是给侯大利的,手里握着侯大利的手套。要说侯大利与我爸遇害没有关系,我不相信。”听完侯大利讲述,黄小军内心开始动摇,下意识地复述母亲强调的理由。
朱林若有所思,突然反问道:“你妈是什么时候有这个观点的?”
黄小军道:“最初只顾着伤心,后来才开始慢慢想起这些事情。”
朱林道:“不对,肯定有一个时间点,你妈突然就有了这个观点。”
黄小军想了想,道:“上访前一天吧,我妈给我谈到案件的三大疑点。”
朱林坐到黄小军身边,道:“江州公安绝对不会放弃追查凶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在追凶过程中,我们要理智、冷静,不能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黄小军低头想了一会儿,来到侯大利身边,道:“侯大利,请你回答我,你真的不是凶手吗?”
侯大利郑重地道:“我不是凶手,绝对不是。”
黄小军独自离开了刑警老楼,失魂落魄。朱林站在刑警老楼门口,对侯大利和田甜道:“这事奇怪啊!陈萍最初还能听得进解释,怎么突然间就跑去上访?有点奇怪。黄小军这孩子不错,脑袋清醒,能听得进意见。”
侯大利望着黄小军背影,想起当初杨帆落水时自己所受到的打击,对这个高中生充满理解和同情。
上楼时,朱林满腹心思,独自回楼。
今天是江州监狱的探视日,在田甜收拾东西时,侯大利主动道:“我陪你到监狱。”
“什么?”
“我去见见你爸。”
田甜脸上慢慢有了笑意,道:“你真愿意陪我到监狱?”
“我们是搭档啊。”
“若是搭档,那就别去了,这是我的私事。”
“别矫情了,走吧。我去见见刑警老前辈。”
侯大利主动要去见父亲,这对田甜来说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若非在单位,她肯定要热烈拥抱侯大利。
一辆警车开进刑警老楼,下车之人是侯大利的大学同学陈浩荡。大李面对来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退回到自己领地。来人虽然身上有不熟悉的陌生味道,可是开着警车,这让大李有些犹豫。它最终还是承认来人是警察,放松了警戒。
侯大利见到老同学,调侃道:“政治处的人难得到老楼来一趟,公事还是私事?找我还是找朱支?”
“开车经过老楼,顺便看看老同学。”
男友愿意陪着自己去监狱,“愿意”最重要,比实际行动更重要。田甜朝陈浩荡点了点头,轻声道:“陈浩荡有事找你,你下次去吧。”
侯大利道:“十分钟。你到车上等我。”
侯大利和田甜轻声说话时,陈浩荡一直用饶有兴致的眼光瞧着这一对传奇男女,等到田甜坐上越野车,才道:“现在终于可以证明,你的性取向没有问题。你别瞪我,刑侦系第三小组曾经认真讨论过你的性取向。”
侯大利摸出一包好烟,丢给陈浩荡。
“难得有这种高档烟,暂时不抽,找机会显摆。”陈浩荡拿着烟,反复看了,放进口袋,又语重心长道,“我过来和你聊几句黄卫的事。陈萍到省委上访,影响很坏。我想到这事,替你着急,搞不好要坏你的前程。”
侯大利道:“腿长在陈萍身上,她要去做秋菊,我有什么法子,总不能捆住她的双腿。我就算去求陈萍也没用。她如今对我恨之入骨,求她没有任何作用。”
陈浩荡用手指着侯大利,道:“虽然省公安厅专家组排除了你的嫌疑,可是这种事总会留下坏印象。更何况如今上访是大杀器,没有哪个领导不怕上访。你这人在破案上有一手,对政治一点不敏感,简直是个白痴。我们是同学,有些话憋不住,一定要见面给你聊几句。你若要在警界发展,还真得利用父亲的关系,建立一个合适的上升通道。在专案组当刑警,破再多案子,最多夸你一声神探,可是对以后的发展没有什么好处。纯粹从业务往上走,这一辈子走到重案队大队长就算是了不起了。”
侯大利不以为然地道:“论到当官,就算当了局长又如何?”
陈浩荡道:“你这人脑袋不开窍,守着大金山讨冷饭。我若有你这种家世,绝对不会做小警察。当同学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够意思了,你真的要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侯大利知道陈浩荡说的是真心话,只不过两人想法完全不同,鸡同鸭讲,互相都听不进去。在自己遇到困难时,陈浩荡能说出这一番话,也算不错。
陈浩荡离开后,侯大利陪着田甜前往江州监狱。
进入监区,在等待田甜父亲到来时,侯大利道:“我忽视了一个问题,你爸叫什么名字,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过。”
田甜道:“很有时代特点的名字,田跃进。”
田跃进以前是白胖律师,进入监狱服刑以后,生活有规律,不再有大鱼大肉,身体内的肥肉迅速飞走,变成一个精瘦中年人。田跃进被带到管教办公室而不是寻常的接待室,暗觉奇怪。进门后见到一个陌生年轻男子,他停住脚步,眼光一点一点变得锋利起来。
田甜介绍道:“爸,这是我的同事侯大利。”
田跃进曾经摔断了腿,走路略有瘸拐,来到沙发前,扶着沙发椅子,道:“你和田甜是同事?”
侯大利道:“田甜是我的女朋友,我在刑警支队二大队工作,目前抽调到105专案组。”
“你认为女孩当法医算不算是好职业?”田跃进原本习惯监狱生活,神情中的锋利劲儿早就收敛,变得慈眉善目。今天见到陪同女儿一起来的男子,他往日的桀骜之气顿时又迸发出来。
侯大利没有回避眼前中年男人的眼光,不卑不亢道:“我毕业于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做过很多尸体解剖。在我眼中,法医是刑警中的一员,关键在人,而不在于职业。”
“你很面熟啊?爸爸是谁?”田跃进总觉得侯大利有些面熟,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所以然,更没有将侯大利和侯国龙联系起来。
侯大利笑而不语。
田甜嗔道:“爸,别查户口了。侯大利明天要到省公安厅参加现场勘查培训,抽时间和你见面。”
田跃进坐在沙发上,心情颇为复杂。他独自将女儿拉扯长大,费了很多心血,此时女儿终于带回了男朋友,虽然这是必然之事,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为人可靠吗?”
“爸,你当着人问,我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
“肯定可靠,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可是法医,能透过身体看到灵魂。”
“我相信你的眼光。以你的臭脾气,把人都带到这里,我反对有屁用。”田跃进伸手指着侯大利,道,“田甜是我的宝贝女儿,你若是欺负她,老子找你的麻烦。”
田跃进是江州有名的律师,在侯大利以前的想象中,田跃进应该温文尔雅,今天见面才发现田跃进身上依旧保留着一线刑警的气质。几句话下来,侯大利觉得未来老丈人很对自己的胃口。
“爸,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测血糖。”
田甜在刑警支队总体上是冰美人形象,到了父亲面前变得啰唆起来,给父亲查了血糖,反复叮嘱父亲在监狱生活的注意事项。
会面时间不长,即将结束的时候,田跃进让女儿先出去,道:“平时田甜过来看我都是在接见室,今天安排在管教办公室,看来你小子有背景。不管有啥背景,你小子记住,田甜不是罪犯的女儿。在这一点上,你别瞧不起她。”
侯大利眉毛紧了紧,道:“我和田甜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没有考虑父辈的因素。你是你,田甜是田甜。”
田跃进如暴怒的狮子,瞪大了眼,道:“你小子挺有脾气,在我面前居然都不肯说点顺耳话。”
侯大利坦然道:“好听的话未必是真话,我刚才说的全部是真心话。”
田跃进斜着眼打量侯大利,道:“回去好好跟朱林学本事,刑警不好当,得有真本事。”
离开监狱,坐上汽车,田甜主动亲了侯大利脸颊,道:“我爸最后和你谈了什么?”
侯大利若有所思地道:“田叔在暗示我,他是冤枉的。”
田甜愣了愣,道:“爸在我面前基本不谈他自己的案子。”
侯大利道:“能不能弄到田叔卷宗,我想看一看。”
田甜道:“我爸是检察院反贪局直接办的案子,卷宗不在局里。我爸的律师有些资料,可以找过来看一看。”
刑警笔记
侯大利将在4月10日到阳州参加省公安厅组织的勘查培训班,10日之前不用到单位上班,算是被强制放假。
在这几天空当,侯大利准备以吃喝玩乐的方式近距离接触当年杨帆的追求者,重点对象就是李武林、王永强、陈雷、蒋小勇和王忠诚五人。这五人在高中阶段都很瘦小。王忠诚和蒋小勇都是在高二高三才开始发育,如春笋一般,两年时间都长到一米八。但是,他们在高一的时候也与杨帆身高差不多。
黄卫笔记本上记下了侯大利、李武林、陈雷和蒋小勇在杨帆遇害当日的行踪,并做出分析——
第一人,侯大利。富二代,他与省城阳州来的几个社会青年喝酒,喝醉。经摸排,有餐厅服务员和社会青年多人证明此事,无作案时间,排除。
第二人,李武林。他与杨帆是一班同学。他家位于中山大道,距离一中步行约七分钟。据他本人称,放学就回家,回家后在家里做家庭作业。其父母都在工厂上班,母亲下班时间在晚上八点,其父亲在当天要值夜班(下午四点钟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经摸排,李武林父母皆有工人可以做证。李武林本人回家时有同学同行约三分钟,然后分开。至此,李武林行踪皆为自述。
第三人,陈雷。他在五班读书,下课后在篮球场外抽烟,抽了一支烟后,独自走出学校。据他自述一直在街上闲逛,有台球厅老板证实其在放学后打过台球,大约是五点到了台球室。在笔记本上陈雷这一栏的空白处加了一段话:经查,陈雷晚上七点遇到社会青年“铁脑壳”,晚上与“铁脑壳”等人一起参加盗窃。
第四人,蒋小勇。他在江州一中三班,下课以后回家,有爷爷奶奶证明。
当时调查分为两个组,各有目标。黄卫笔记本上没有王忠诚的具体情况。另外,王永强是在初中时向杨帆表达过爱慕之情,这是从杨帆笔记本反映出来的,由于王永强在高中阶段没有追求过杨帆,刑警支队没有调查其当天行踪。
侯大利对黄卫笔记本中记录的情况几乎倒背如流。经过代小峰案以后,他并不能完全相信不在场证明,因为不在场证明可以伪造。遗憾的是杨帆在八年前遇害,经过了漫长的八年,如今已经无法检验这些同学当时的不在场证明是否伪造。
在“赋闲”的几天时间里,可正面接触的人很有限:王忠诚近期在京培训,暂时无法正面接触;最近才接触过一次的蒋小勇和王永强,没有发现两人有异常;陈雷目前已经到省人民医院进行烧伤治疗,侯大利准备到省城学习阶段再次接触。
排除了四人,这几天重点接触目标便定为李武林。
侯大利始终记得老朴说过的“行为轨迹、社会关系”的八字平凡真言,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耐心制作李武林的“行社”档案,包括家庭住址、出生年月、兄弟姐妹、曾经住过的地方、工作简历、恋爱经过、性格特点等,全部记录在表格里。
做完李武林的“行社”档案后,侯大利拨通金传统电话,道:“老金,找几个同班同学喝一杯,就找同班的,人杂就不好玩。”
李武林、金传统都是侯大利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侯大利特意强调“同班”。金传统从国外回来后接手家族企业,时间虽然短,做得挺不错。李武林跟着金传统做消防器材,走得很近。若是同班同学聚会,李武林应该会来。
“没有问题,我马上打电话,”金传统又道,“你这是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老子受宠若惊,还是到我的地盘来吧,大家都习惯。”
打完电话不久,侯大利驱车来到金山别墅。
金传统读书时是个猥琐的小胖子,到国外混了两年后,如今变成了风流倜傥的帅小伙子。侯大利在高中时期的朋友不多,金传统算是其中之一。
两人见面后,又到亭子里喝茶聊天。
“哪些同学要来?”侯大利今天最想见的是李武林,若是李武林没到,则参加聚会就没有太大意义。
“都是平常玩在一起的,杨红、李武林、王胖子、郑娇娇、陈芬、张晓,都是我们班的。加上你和我,男女刚平衡。”说到这里,金传统脸上出现一丝坏笑,挤了挤眼睛,道,“平时你鼻孔望天,很少参加我们活动,所以那天给你一个惊喜,免得你脱离圈子太久成土帽。今天全是同学,喝酒后就玩真心话大冒险,这个纯朴一点。”
侯大利警惕起来,道:“给你一次警告,别再玩上次那种把戏。而且真心话大冒险,不能问案子的事情;若要问,我肯定说正要侦办,细节无可奉告。”
金传统笑道:“你这人现在一点都不潇洒。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你别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我们都算是富二代,你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非得当警察?”
“你若是遇到我这样的事,也潇洒不起来。”高中阶段,金传统算是侯大利唯一的朋友,侯大利就隐晦提及当年杨帆之事。
金传统听懂其中之意,道:“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游戏,遇到的难事就是打怪升级的怪物。你别斜眼看我,我这是经过人生磨难才开始大彻大悟。”
“吹吧,说说看,你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磨难?”
金传统回忆往事,笑容不知不觉消失,道:“我为什么坚决回国,原因很简单,我在留学的时候被绑架过一次。真正的亲身经历,绝不乱说。那是出国第二年,地皮刚刚踩热,手里又有钱,买了辆兰博基尼,约了一个二代华裔,很漂亮的十八岁女子,结果在车库被绑了。我是真体会到手枪顶在头上的感觉,当时吓得尿裤子。后来当地商会出面,找了中间人,交了赎金。我被关在后车厢两天,拉屎拉尿都在里面,若再关一天,我肯定会崩溃。”
“国内没听到这事的报道。”
“那时你还在山南政法读书。若是报道出来,我可能就完了。我在国外遇到绑架案,吓破了胆,再也不出国了。回国以后,我就和王胖子、李武林、张晓、杨红混在一起玩,偶尔也和几个留法同学玩。我已经大彻大悟,要发财就得一起发财,否则谁跟着我们混?江州一中的同学都是聪明人,稍加提携,他们都会往上爬的。王胖子开了铝合金门市,李武林做消防器材,张晓家里搞土方,杨红承包了一个销售部。我开发的工程,都给他们留了一条路子。大利,你从来不缺钱,不知柴米贵,与其让其他人赚钱,不如把机会给同学。”
这是侯大利第一次听金传统剖析内心,他从刑警角度询问了绑架案细节。
在国外被绑架对于金传统来说是一场噩梦。一方面,他不愿意提起;另一方面,他又想找人倾述,侯大利便是极好的倾诉对象。
谈完当年经历,金传统回到现实之中,道:“污水井的案子我还有新想法。抛尸到工地不是一个好选择。污水井早则一年,晚则两年,肯定要被开发的,抛尸在这里,肯定要被人发现。我觉得是有人想害我们,故意给工地抹黑,最近我已经听到师范工地风水不好的传言。师范项目体量大,最怕出现这种烂事,等抓到凶手,我要抽他,居然把尸体扔到我的工地。开发商都讲究风水,我原本不信,到国外去了一趟,回国更信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我是真怀疑有人捣鬼。我在这里把话说清楚,我们是两兄弟,夏晓宇也有新楼盘,和师范后街品质差不多,他们不能用这些手段哪。”
侯大利道:“为了拉客源,夏哥或许会耍商业手段。杀人是重罪,夏哥没有这么傻,否则我爸也不会用他。”
金传统道:“我爸也是你这个观点。我爸对你爸还是挺佩服,当时说的是‘国龙兄有大智慧,不会用这种低级手段,如果用这种手段,他就做不了这么大的生意’,这是原话,绝不乱说。”
长期以来,在侯大利心目中,父亲就是“早起的鸟儿捉到虫”的典型,并没有觉得父亲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听到“国龙兄有大智慧”的说法,他先是惊讶,又有点好笑,又隐隐觉得自己不了解父亲。
谈话间,杨红、李武林、王胖子等人陆续进来,见到侯大利都很高兴。他们几人都跟在金传统身后做生意,短时间都赚了钱,尝到大甜头。侯家大腿更粗,若是抱上,发财就易如反掌。
喝酒之时,杨红坐在侯大利身边,不时帮侯大利挡酒。侯大利了解杨红的心思,却很难理解。他摆明了不接受杨红的善意,在这个前提下,杨红若是保持同学关系还能交往,继续追求则同学交往可能会断掉。他在喝酒之时完全放开,有说有笑,欢笑之下的注意力则大部分集中在李武林身上,在心中暗记其一言一行。
石秋阳提供线索让杨帆的落水真相水落石出,这个真相处于保密状态,只是办案民警和杨帆直系亲属才知道,没有对外公布。所以到目前为止,同学们以及世安厂相识的老邻居们仍然认为杨帆死于意外。
喝了酒,一群同学又在包间喝酒唱歌。这一次纯粹是高中同学聚会,不用装门面,小乐队没有到现场。
晚上十一点,同学们果真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依着侯大利本性,这种游戏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李武林在现场,这个游戏反而变得特别有意义。
服务员将水果、洋酒、茶、咖啡、扑克送至房间。金传统喝了酒挺兴奋,举起扑克宣布规则,道:“还是老规矩,每人三张牌,以炸金花的方式来比大小,最大的发话,最小的受罚。要么说真心话,要么玩大冒险,如果说出来的真心话大家都不相信,那就由我们来定大冒险。同不同意?”
男女都很踊跃。
杨红低声在侯大利耳边道:“金传统是疯子,等会儿肯定玩得挺疯。”说话时,她与侯大利隔得很近,不到一拳距离。
第一轮扑克发完,侯大利拿到一个对子,不大不小。金传统拿到一个金花,最大。张晓拿了一把散牌,最小。
金传统哈哈大笑道:“张晓,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说明一下,牌最大的人可以剥夺最小者的选择权啊,指定要么真心话,要么大冒险。”
“我选择真心话吧。”张晓在高中阶段是非常羞涩的女孩子,三年几乎没有和侯大利说过话,如今整个人似乎变了一个样,喝酒、抽烟,样样来得,在酒桌上说起男女关系的荤话题也毫不在意。
金传统举着三张牌,道:“你现在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内裤?”
张晓道:“红色。”
金传统笑道:“那得问大家是否相信?”
李武林带头起哄道:“不相信?”其他人也笑着表态不相信。
金传统继续追击:“那就给大家演示一下?”
张晓点燃一小支烟抽了一口,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背朝大家,然后很有韵律地摇摆屁股,慢慢把裙子后面的拉链拉开,果然见到一条红色内裤。
真心话大冒险的魅力在于男女可以游走在暧昧边缘,可以问一些平常无法触及的话题,侯大利正好借此机会打探李武林内心。他联络金传统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对于他来说是意外之喜。
第四轮时,侯大利牌最小,王胖子的牌最大。王胖子猥琐地打量诸人,道:“我指定侯大利玩大冒险,与倒数第二小的人深情搂抱,凝视十秒钟。而且,倒数第二小的人要双腿夹在侯大利腰上。”
倒数第二小的正是杨红。杨红做打人状,道:“死胖子,这个太难了。”
王胖子道:“遵守游戏规则,否则就没法玩了。”
在大家的起哄下,侯大利和杨红站起身,面对面而站。杨红双手搂住侯大利脖子,道:“你稳住啊。”她用力跳起来,双腿就夹在侯大利腰上。
“要深情对视啊,加油,1、2、3……10。”
惩罚结束,杨红放下双腿,身体贴在侯大利怀里。
在场全是高中同学,大家情绪调动起来,玩得很嗨。侯大利似乎也融入游戏之中,不仅主动参加,也给大家出难题。终于,侯大利拿到一把大牌,李武林是一手小牌。侯大利举起三张牌,道:“李武林,真心话,你这辈子最爱的人是谁?”
王胖子兴奋地大叫,道:“不准说假话。”
李武林喝了不少酒,神情高度兴奋,脱口而出,道:“杨帆。”
现场诸人都处于兴奋状态,“杨帆”两个字如降温剂,所有人的动作似乎都停顿片刻。李武林感受到大家的眼光,道:“大利也追求过杨帆,自古红颜多薄命,这是我终生遗憾。”
侯大利没有料到李武林会如此坦白,一时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杨红最了解内情,道:“李武林,你发疯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武林叹息连连,道:“这是真心话,可惜杨帆没有回应过我,这是人生最大遗憾。从高中到大学,没有谁比杨帆漂亮。”
金传统拍桌子,道:“这个不好玩,换大冒险。谁是倒数第二小?哇,是张晓。我建议张晓和李武林互换内衣,拍照留念。”
侯大利听到“杨帆”两个字时如被点了穴道一样,浑身僵硬,随后如突然通电的机器人,高声附和。
玩到凌晨两点,大家兴尽而归,只有张晓留在金山别墅。张晓从包里取出一些丸药,道:“有一个老中医,治这种病挺有效,我特意去开了一服丸子。”
两人独处时,金传统张狂的笑容消失,如懒蛇一样躺在沙发上,沮丧道:“没有用。”
“不管有没有用,你得想办法治疗。”张晓坐在金传统身边,道,“等会儿我帮你揉揉。”
揉了一会儿,金传统下身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在国外被绑架时,金传统正和女友做爱,被枪顶头,惊吓过度,性功能发生障碍。张晓是金传统前女友,在金传统回国不久便知道此事,一直在帮助其治疗。这是两人绝对秘密,没有其他人知道。
侯大利整个晚上喝了不少酒,直接住江州大饭店。醒来时,他头疼得紧,吃过早饭,仍然没有从宿醉中清醒过来。
与江州一中同学在金家玩了一次“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没有明显收获。李武林是杨帆追求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在游戏中提及此事并不能证明什么。他能明确提及杨帆,反而说明心中没有太大负担。但是,世事之奇往往出人意料,或许他心理太强大,就算作了案,提起此事也没有负担。
早上八点,侯大利心情阴郁地回到刑警老楼,又将提审石秋阳的视频重新看了一遍。
李武林高一时不超过一米七,是竹竿身材,符合凶手形象。只是当时高中同学大部分都是竹竿身材,从石秋阳的描述只能判断凶手是学生,却没有更多特点。
看了一遍审讯石秋阳的视频,侯大利仍然觉得头疼,便到四楼寝室睡了一小会儿。听到楼下有汽车声音,他从床上爬起来,喝了几口浓茶,这才下楼来到资料室。
在资料室坐了几分钟,田甜走了进来,道:“让你休息,怎么又来上班?”
侯大利拍了拍头,道:“我还忘记这茬儿了,坐几分钟就回家睡觉。”他见到田甜总觉得她脸上不对劲,又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田甜摸了摸脸,道:“我脸没什么啊。”
侯大利仔细看了看,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总觉得不太真实。”
田甜给了侯大利一个白眼,道:“今天化了淡妆。”
侯大利道:“你以前没有化妆吗?我觉得素颜挺好,化了妆反而别扭。”
田甜脸微红,瞅见左右无人,低声道:“滚。回家睡觉去。市局让你休息几天到省厅参加培训,明摆着说你有嫌疑。既然如此,你何必厚着脸皮继续调查案件,趁着这几天好好休息。”
侯大利闷闷不乐地关掉投影仪,准备离开刑警老楼,回高森别墅睡觉。田甜跟在身后,道:“让你休息是件难事。算了,我陪你去走访模特和歌手。”
侯大利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道:“我们是应该把这条线捋一遍,明明有很多工作要做,却让我休息,新接手的探组还得重新熟悉案情,这不是扯淡吗?”
侯大利拿出整理出来的名单,随手拨通朱朱的电话。第一次打电话,电话打通,没人接听。隔了半个小时,田甜再打电话,朱朱这次接了电话。朱朱声音挺好听,问道:“谁打电话?”得知是警察要来了解杜文丽的事情,朱朱有些犹豫,道:“我在上班,能不能改天?你们过来等也行。我在江州大饭店,一楼左侧的咖啡厅。”
侯大利和田甜进入江州大饭店,值班经理赶紧上前,道:“大利哥,甜姐,今天还是到雅筑?”侯大利指了指咖啡厅,道:“你认识朱朱吗?”值班经理笑道:“朱朱在咖啡厅弹钢琴,正在弹。我等会儿把她叫过来。”
咖啡厅传来钢琴声。
侯大利摇头,道:“不用打断她,我们到咖啡厅听音乐。”
咖啡厅环境幽雅,几个客人隐在各个角落。一个娇小的女孩坐在钢琴前专心弹琴,她身穿白衣,与黑色巨大的钢琴形成鲜明对比。钢琴旋律轻柔舒缓,如行云流水般洒向厅内。
值班经理安排了咖啡和小吃便离开,没有在侯大利和田甜身边久留。侯大利和田甜相对而坐。
侯大利道:“她弹得怎么样?我对钢琴没有研究,初一的时候,我妈想让我学钢琴,我坚决反抗。”
田甜道:“她弹的都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目,前些年在国内流行。刚才弹的是《阿根廷,别为我流泪》,不算难,弹得还行。”
“你以前学过?”
“我们这个年龄的女生很多都被钢琴折磨过。我考过级,后来放弃了。”
副总经理顾英来到咖啡厅陪着侯大利和田甜说话。过了一会儿,朱朱离开钢琴,在服务员带领下来到侯大利和田甜的座位旁。
顾英知道侯大利有正事,道:“我安排了一个小会议室,你们慢慢聊。”
小会议室有水果,还有清茶。清茶并非凡品,打开茶盖时全室盈香。朱朱见到老总顾英对两个警官格外照顾,暗自惊讶。
侯大利问:“你认识杜文丽吗?”
朱朱很敏感,眼睛慢慢变圆,道:“你问杜文丽是什么事情?难道师范后街真的是她?”得到肯定答复以后,她“哇”地哭了出来,哭声震天,泪水滂沱。这间小会议室甚为隐蔽,顾英又打过招呼,服务人员送过茶水和水果就没有再过来。侯大利和田甜都没有劝解,坐在一边等待朱朱发泄。
田甜等到朱朱稍稍平静,递给她一张纸巾。
朱朱脸上妆容完全被破坏,干脆彻底洗了脸。去掉妆容以后,她脸上露出几颗青春痘,反而显露出青春活力。“我和文丽是好朋友,她唱歌也不错,有一段时间我们都在当驻唱歌手。去年,文丽突然不辞而别,电话不接,QQ不回,当时我还挺生气,”说到这里,她又哭,“谁会想到文丽被人害了。”
侯大利道:“既然你们是好朋友,你仔细回想一下,她在去年11月有什么异常。”
朱朱擦掉眼泪,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摇头。
田甜道:“她有没有追求者?”
朱朱道:“文丽长得漂亮,当然有追求者。文丽想留在电视台,又想考研,不想急着谈恋爱,所以没有正式男朋友。”
田甜又道:“杜文丽当模特,还驻唱,经济条件怎么样?”
朱朱继续摇头,道:“文丽和我差不多,从学校毕业不久,家里没有太多支持,全靠自己存点钱。吃饭够了,谈不上有钱。”
4月9日,一夜缠绵之后,侯大利独自开车前往省公安厅培训基地。到省公安厅报到之后,当天无课,侯大利躺在宿舍床上给陈雷打电话。
陈雷与李武林一样,当年因为没有作案时间而被查否。但是经历过代小峰案之后,侯大利对作案时间持保留态度,不太敢完全相信。尽管翻看了黄卫笔记,仍然如此。更何况当年没有保留下来正式资料,如今无法考证陈雷在杨帆落水当天具体做了什么。
十来分钟后,侯大利走进省人民医院,来到陈雷病床前。石秋阳在落网前两次袭击了陈雷,后一次是用火烧,让陈雷面部受到重创,留下了明显疤痕。如今陈雷通过植皮手术修复被烧伤的面部。
陈雷已经完成了第三次植皮手术,很快便要出院。他接到侯大利电话后,将手机放到一边,继续对老七道:“这个工程一定要拿下。你回去以后,给每个投标者打招呼,就说金顶山项目我来做,让他们给点面子,自己退出。你送点损失费,也不要把事做绝了。”
“若是有人硬来怎么办?”绰号老七的白脸汉子道。
陈雷拿起镜子看了看脸,道:“如果给脸不要脸,那就杀鸡给猴看。这么多兄弟要吃饭,总得有条来钱的道。你们要多学点,有软有硬,先礼后兵,不要激起公愤。但是该硬的还得硬,否则别人不怕我们。”
老七杀气腾腾冷笑道:“硬来最简单,到时寄两颗子弹,绝对吓退。”
陈雷摇头道:“太野蛮了,效果倒是好,容易招惹警察。谁不给面子,就给人寄相片。他老婆的相片,他娃儿的相片,就要那种生活照,绝对吓死他们。就算报了警也没有用,生活相片罢了。”
老七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道:“老大就是高,脑袋好使。”
陈雷又道:“如果有夏晓宇公司,暂且避开。夏晓宇背靠国龙集团,根深叶茂,我们不要随便碰。”
侯大利进门时,老七刚刚离开。
陈雷腰部、脸部都被燃料瓶烧掉,右脸几乎都是烂伤,左脸却完好无损,形成了奇怪的对比。如果只看左脸,陈雷文质彬彬。只看右脸,皮肤凹凸不平,呈暗红色,很恐怖。左脸和右脸同时存在于一张脸上,形成一种奇异凶相。
“是不是很吓人?”陈雷见到侯大利,扔了一盒烟,“医生不准我抽烟,你自己抽。”
侯大利观察陈雷的脸,问:“还要植几次皮?”
陈雷左脸非常平静,道:“植几次算几次,毁了脸也无所谓,反正不用讨好丈母娘。石秋阳什么时候死?到时我要开酒庆祝。”
“他身上背的案子挺多,现在还在一个一个查,没有这么快。”侯大利没有完全说实话,也没有说假话。
“今天一个人过来,有私事?”陈雷用右眼打量侯大利。
侯大利道:“我到省厅培训,顺便来看看你。”
陈雷混过社会,经常与警察打交道。侯大利是同学,也是警察,因此,他们两人之间不再是纯粹同学关系。陈雷拉了张椅子坐在侯大利对面,道:“这次出院以后,我准备给李超上香。说实在话,我以前看不惯警察。这一次李超替我挨了铁锤,我对个别警察的看法有所变化。”
侯大利打开烟,抽出一支,没有抽,放在鼻尖闻了闻,道:“你当初为什么和社会上那群偷盗的混在一起?我记得你家也是工厂的,你妈妈还是街道干部。”
陈雷右脸没有任何表情,左脸似乎在微笑,道:“我爸在江州化工厂。当年化工厂红火,市场经济一来,化工厂立马没有效益,只剩下两个车间在生产。和我一起玩的要么是化工厂的青工,要么是化工厂子弟。我不是给自己当年偷盗找理由。我当年成绩不错,肯定比你的成绩要好得多,否则不能凭本事考上一中。”
侯大利成长于世安厂。世安厂是三线大厂,级别比起化工厂要高得多。不管是大厂还是小厂,工人子弟的生活环境还是很接近,道:“你的那群朋友如今怎么样?”
陈雷道:“当时和我一起的被抓了四个。其他人被吓着了,大部分上岸。现在大多生活得一般,做点小生意,或者给别人打工。我开了雷人公司,算是里面混得最好的。回归到刚才的话题,我进入劳改队后也自我反省,其实真不用将责任推到化工厂。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没有什么好说的,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社会。我在这一点上鄙视石秋阳,他这人身手好,可是心胸太狭窄,不是真男人。”
侯大利道:“做生意要做正行,一样赚很多。不再涉黑涉恶,风险小得多。”
陈雷苦笑道:“这些年我悟出一个道理,每个人过什么生活都有定数。这一次女朋友被人弄死,我被烧成一个怪物,起因并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甚至我当年还算是见义勇为。我出院以后就好好经营雷人公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杜文丽案子怎么样?有没有可能破案?杜文丽很上进,算是她们行当中很能洁身自好的。可是怎么样?死于非命。祸害活千年,好人命不长,我就老老实实当一个祸害。”
侯大利道:“你的看法太悲观了。”
陈雷道:“我不是悲观,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杨帆这么漂亮的女子就早逝,想起来都觉得惋惜。”
侯大利与陈雷聊了一个多小时,仅仅是闲谈,气氛还算融洽。分手时,陈雷开出一个名单,是他所知道的与杜文丽接触较多的人。陈雷开这份名单用了心,里面有朱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侯大利回到车上,抓紧时间拿出笔记本,在“行轨”的表格中填下从谈话中淘到的信息。目前来看,这些信息都没什么用;准确来说,这些收集到的信息暂时没有合适的用处。
从省人民医院出来,不远就是国龙宾馆。侯大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母亲打了电话,讲了自己到省公安厅培训之事。
李永梅正在和宁凌一起美容,道:“我知道你来培训,被人踢过来。既然不信任你,何必赖在公安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别不耐烦嘛,当妈的不会害儿子。晚上到国龙宾馆吃饭,陪老妈打小麻将。”
年初负重伤之后,侯大利和父亲进行过一次最为坦诚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父亲明确表示要再有一个后代来接手国龙集团。谈话之后,侯大利经过思想交锋,没有将此事告诉母亲。侯大利虽然没有在国龙集团工作,可是思维方式还是很富二代,若是将父亲的想法告诉母亲,那国龙集团必将天翻地覆,最后是什么后果还真是说不清楚。类似做法在他们那个圈子其实挺普遍,父亲的操守总体来说也还不错,他选择为父亲保密。
选择了为父亲保密,意味着将给自己增加分财产的兄弟姐妹。这个想法在侯大利脑中也曾经闪过,只不过他的心思全部放在几个积案上,对国龙集团的财产并不热衷。念头一闪而过,他便将争财产的念头抛在脑后。
侯大利能将分财产的想法抛在脑后,但是对母亲的愧疚就不那么容易抛在脑后,始终在心里隐隐存在。所以,他愿意陪母亲打麻将。
来到国龙宾馆,进入侯家人专属的倒数第二层,坐在宽大落地窗前俯视阳州城,侯大利的思维却顽强地来到世安桥上。“如果我不陪省城朋友喝酒,陪着杨帆放学回家,杨帆就不会遇害。”这个想法就是隐藏在身体里的毒蛇,总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用锋利的牙齿咬住心肝肺,喷进毒液。
他在脑中将石秋阳的讲述转化成视频,整个情节除了凶手人脸模糊以外,已经非常逼真。他甚至考虑了为什么自行车丢在世安桥上。最大的可能性是凶手第一次作案,心中惊慌,或者是有其他惊扰,比如听到汽车的声音。
最为遗憾的是当时现场勘查没有针对石桥墩进行详细检查,若是石桥墩留有自行车的撞痕,而且能排除是骑车撞上石桥墩,那么就有极大可能得出杨帆是遇害的结论。若是当年能立案,破案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八年后的今天。
门铃声响,打断了侯大利思绪。
打开门,门外之人让侯大利愣了愣。宁凌以前烫过小波浪,打扮时髦,今天站在门口的她留着一个马尾巴,额头上还有刘海儿。这个打扮不仅没有给宁凌减分,反而将精致五官以本来面貌展现出来。
当年夏晓宇寻找宁凌时带有杨帆相片,颇费了一些周折,最后在一所985学校意外发现宁凌,并且成功将宁凌带入了国龙集团。宁凌的新打扮让侯大利都产生了似曾相识之感。
宁凌道:“我和阿姨在美容,阿姨等会儿才做完。我们先吃饭,然后打麻将。”
侯大利道:“除了你和我妈,还有谁?”
宁凌道:“李丹姐。”
侯大利道:“三人女人和一个男人,肯定是我赢。赢你们太简单,胜之不武,没意思。”
宁凌抿嘴而笑,道:“刚才阿姨说,我们每人发二十张牌。我们先到餐厅,等会儿楼下把菜送上来。喝点红酒,少喝点。我酒量一般,有时陪阿姨喝一点。”
两人并肩朝餐厅走去。宁凌头发扎成马尾辫,马尾辫甩来甩去。侯大利数次放慢脚步,用眼睛余光瞧马尾辫。
“你还在夏哥那里上班吗?”
“我还是夏哥的助理,最近一段时间抽调到总部。上班时间我称呼李总,下班才叫阿姨。”
两人来到小餐厅,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宁凌落落大方,谈起大学里的趣事,逗得一向严肃的侯大利都笑了好几回。
李永梅做完美容,双脸放光,走到小餐厅门口,望着与儿子有说有笑的宁凌,想起田甜的职业和在监狱服刑的田跃进,暗骂儿子有眼不识金镶玉。
“妈,你的脸太亮,可以当镜子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李永梅坐下,接过宁凌递过来的咖啡,道,“大利,宁凌是我的干女儿,你以后要叫妹妹。你和你爸成天都不露面,若不是宁凌来陪我,我都要成怨妇了。”
宁凌颇有些羞涩,却没有反对这个说法。
侯大利道:“你在集团管财务,很忙吧?”
李永梅道:“忙个狗屁。你妈能吃几碗干饭,我自己清楚得很。如今我就是挂名,具体工作都是专业人员在做。财务总监是海归,那才是真正的电子脑袋。”
宁凌道:“干妈是谦虚,最核心的事还是你在把关。”
侯大利听到“干妈”的称呼总觉得别扭。“妈妈”的称呼长期以来独属于自己,今天却分给了一个莫名闯入的女子,虽然有个“干”字,可是“干”字后面连着一个“妈”,意义不一样。他和金传统都是富二代,习惯了被人“算计”。被“算计”是富二代的生活常态,如果不被人“算计”,富二代生活起来也就少了很多味道和波折。金传统之所以过得有滋有味,正是因为他用商业机会换得了众星捧月的生活。所以,侯大利能理解母亲和宁凌的关系。
晚饭之后,李丹到楼上,四人摆了麻将,鏖战到凌晨一点。侯大利不太用心,打牌时总是想着案子,基本上平过,不输不赢。宁凌手气很好,赢了不少。
回房间时,侯大利和李永梅单独聊了十来分钟。
“你和田甜进展如何?”
“正常吧。”
“田甜各方面条件都好,就是职业让人受不了。我实在无法理解田甜为什么要当法医。宁凌还真不错,漂亮,聪明,非常懂事。”
“打住,换话题。”
“听说你惹了大麻烦?既然领导都不信任你,那就真没有意思。”
“妈,这个话题我也不想聊。”
“这不能聊,那不想说,那我和你能聊什么?养儿子真没有意思,什么话都不给妈妈讲。”李永梅气呼呼地起身,本来想昂首出门,走到门口,又道,“在公安局过得不顺心,随时可以回来,别无谓地赌气。”
在国龙宾馆住了一个晚上,4月10日,侯大利进入省公安厅培训基地。上课结束,侯大利走出阶梯教室大门,见到抽雪茄的老朴。老朴陷入沉思中,对走过身边的培训学员视而不见。
“朴老。”侯大利走到老朴身边,招呼道。
老朴这才回过神来,道:“谁是朴老?我有这么老吗?叫我老朴。”
侯大利无论如何不肯称呼老朴,坚持称呼朴老师。老朴笑骂侯大利为人拘束,却也由得他去,道:“找地方吃饭,边吃边聊。”
侯大利请老朴上车,直奔国龙宾馆。
看到国龙宾馆之时,老朴斜着眼反复打量,道:“五星级的菜太讲究格调,反而不如小菜馆更注重味道本身。”几道大厨亲自做的菜送上来以后,老朴用餐巾纸擦了油嘴,又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这菜真是绝了。看来我们到酒店吃饭,根本吃不到真正大师傅的菜。”
老朴平时挺注重养生,总是吃七分饱,今天尝到特级厨师为国龙太子亲手做的拿手菜,结果吃了十二分饱,吃完以后又后悔万分。
“手里有案子要查,却被踢到学习班,是不是挺憋气?”老朴要了一杯浓茶,帮助消化。
侯大利道:“这还得感谢朴老师,若不是省厅刑侦专家组下了明确结论,我还真是有口难辩。”
“我真不是帮你,而是以证据说话。你得知黄卫遇害后做的事情全部正确,给专家组留下充足依据,否则我想帮你也找不到依据。若是你当时没有保留下证据,说不定刑警支队的视线真的会停留在你身上,你惹下大麻烦,真凶反而跑掉了。”
老朴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则涉及案件本身,没有给侯大利明说。他放下茶杯,道:“江州105专案组给了我启发,这一段时间,我抽空将全省未破的积案罗列出来,厚厚档案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已经向省厅建议,准备学习江州经验,专门成立一个侦办积案的机构,和105专案组类似。我想调你到省厅专案组工作。”
侯大利脸色严肃起来,道:“调我到省厅也行,前提是侦破了杨帆案。现在我感觉已经抓住了犯罪嫌疑人的尾巴,加一把劲,或许就能破案。若是调到省厅,陷入其他案子,破案就遥遥无期了。”
老朴道:“杨帆案肯定也要列入全省未破积案之中,你调到省厅一样可以侦办杨帆案。省厅的破案资源强于市局,或许更有利于侦办杨帆案。你是天生做刑警的料,到了更大的平台,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侯大利摇头,很明确地说:“省厅与市局相比确实是大平台,但是,距离侦办杨帆案就隔了一层。朴老师,破不了杨帆案,我不愿意离开江州。”
老朴道:“你还是坚持认为就是杨帆追求者作的案?或者更准确来说,你的某个同学是凶手?”
“石秋阳提供的线索证实了当初刑警支队的想法,也印证了我的想法。而且我觉得此人掰开杨帆手指,让杨帆落水,胸中有大恶。他当时还是学生,这个恶一定会在以后迸发出来,肯定还会行凶。”侯大利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叙述当时的案发场景,可是当讲到凶手掰开杨帆手指时,双手下意识紧握,脸上肌内变得僵硬。
老朴拿起雪茄,点燃,吸了两口,又道:“我支持你的判断,杀害杨帆的凶手胸中有大恶。杀害杨帆的凶手应该是把恶藏在内心,平时甚至会表现出相反的一面,具有迷惑性。你在具体办案的时候,就要紧紧抓住胸中有大恶的一面。这是一个不能作为证据的典型特征,对侦破思路有帮助。”
在侦办石秋阳案时,老朴、朱林和侯大利曾经有过无数次天马行空的推测,这些推测没有证据支撑,更多靠刑警经验和知识综合起来形成的直觉。事实证明,他们在案情分析会之外对石秋阳案的大胆猜测,基本接近真相。
“杨帆案的恶在于不是激情杀人。杨帆抱住了石栅栏,凶手是掰开了杨帆的手。章红案的恶在于章红遇害后,凶手还将章红的尸体放在了桌上和椅子上,留下了尿渍,凶手变态。杜文丽案的恶之处我还在寻找。”侯大利突然拍打桌子,道,“杜文丽案本来就过了半年,早就错过了最佳破案期,我又被困在培训班,想起来很憋气。每次想到杜文丽父母绝望的神情,我恨不得立刻就揪出凶手。”
老朴正在协助江州公安侦办黄卫案,案件已经有了眉目,这次回省城正是代表专家组向省厅做汇报。在案子侦破之前,他不能向外透露,特别是侯大利和此案有牵连,更不能在他面前说起此案。老朴为人潇洒,甚至有些放荡不羁,可是在办案上极有分寸,不会犯低级错误。
老朴是省厅资深侦查员,能主动到培训班来看望一个普通学员,这让侯大利挺感动。他充当驾驶员,开车送老朴来到省公安厅。在车上,老朴讲了些曾经轰动全省的大案,其间的曲折、艰辛让侯大利大为动容,每个案子破案关键点的寻找过程更是深深吸引了侯大利。车至地下车库,侯大利依依不舍,直到将老朴送到电梯口。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回去吧。”
“我还想听案子。”
“你在这边有半个月,不急于这一天。”
“周二晚上请朴老师到国龙宾馆,吃正宗江州菜。”
“聪明啊,知道我喜欢吃美食。今天把案子讲完,下次就没的吃了。周二吃饭时,你把114案件的破案关键点告诉我,算是给你留的作业。”
“我以后就称呼朴老师。”
“随便你,不过何必注重这些形式。”
114案件是当年发生在阳州的重案,老朴全程参加,破案过程非常曲折,一波三折,有好几处出人意料的地方。老朴给侯大利详细讲了基本情况,布置了作业,让他思考第一个突破点。
在省公安厅侧楼电梯旁,侯大利想着114案,看着电梯数字不断上升。电梯停止,又掉头向下,侯大利这才转身离开。走到停车场时,他看到一辆熟悉的警车。警车停在这里,说明葛向东多半在省厅,他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是,我在省厅,在技术五室。你也在省厅?等我啊,最多五分钟就下来。”葛向东的妻子的家族在江州做生意,如今通过侯大利的关系接了不少边角余料工程,赚得盆满钵满,对侯大利态度非常好。
几分钟后,葛向东出现在地下车库,道:“你怎么也在省厅?”
“我送朴老师回来。”
葛向东是为了黄卫案子来到省厅。由于黄卫案与侯大利有莫名牵涉,所以黄卫专案组有内部纪律要求,案件进展情况要回避侯大利。葛向东在进入地下车库前就在琢磨此事,听到侯大利问起此事,决定实话实说,道:“我为了黄卫案子来的,有一张视频相片的五官非常模糊,我找良老师帮助恢复,确保准确。”
侯大利对黄卫案非常敏感,立刻摆手,道:“别跟我说黄卫案,你为难,我也为难。我们今天就不吃饭了,改天喝酒。”
侯大利为了避嫌,不想知道黄卫案件。陈萍和黄小军却急切地想知道案件最新进展,数次询问专案组,得到的答案都是正在侦办,并没有具体内容。
不知道案情最新进展,母子俩处于焦虑之中,特别是陈萍,情绪很是暴躁。离开刑警支队以后,母子俩开始争吵起来。
黄小军道:“我只是帮侯大利说话,没有帮凶手说话。宫叔和朱叔都给我讲了详细情况,从现在所有证据来看,侯大利肯定不是凶手。你到省委上访前一天,谁来找过你?”
“谁来找我,总之是对我们家好的人。侯大利害得你爸被调到农村,你爸最后见的人是侯大利,最后通话的也是侯大利,死的时候手里捏着侯大利的手套,这么多事聚在一起,你敢说凶手不是侯大利?骗鬼。你就是高中生,根本不懂人心险恶。侯大利家里有钱,做了什么坏事都能用钱摆平。”陈萍披头散发,如眼镜蛇一般瞪着眼。
黄小军完全将朱林和宫建民的解释听了进去,道:“妈,你死咬着侯大利,反而让凶手逃脱。我给你做一个具体分析。”
陈萍开始焦躁起来,道:“你能分析什么鬼?还不是捡着朱林的话来说。”
黄小军也起了火,道:“妈,你是听谁说了鬼话?”
陈萍道:“你才听信别人说的鬼话,帮着外人,不替你爸爸报仇。人说的话不听,鬼说的话句句都听进去。”
黄卫死后,陈萍和黄小军经历了从人间到地狱的残酷心理过程,如今还没有从地狱里走出来。母子都是为了追到真凶,但是为如何追凶产生了严重分歧,最后由争论具体问题演变成情绪化争吵。黄小军吵不过歇斯底里的母亲,怒火中烧,直接走下人行道,准备过马路,走到街道另一侧。
陈萍跟在儿子身后,道:“你到哪里去?回来!”
黄小军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脑中烧起,根本不想再听母亲无法理喻的说法。自从父亲死后,他开始公开抽烟。以前为了装酷,和一帮同学躲在一起抽烟,实际上没有尝到烟的味道,今天和母亲又吵架,特别想抽烟,而且想深吸一口,直接将香烟抽到肺里去滚几圈。
陈萍追着儿子的身影,跑过马路,道:“别走,有话说清楚。”
从黑暗处蹿过来一辆小车,小车没有开车灯,速度极快。黄小军怒火中烧,快步向前,没有注意到来车。陈萍看到来车即将撞向儿子,猛地向前扑去,推开儿子。
只听“砰”的一声响,陈萍身体在空中翻了几圈,然后摔落在地上。黄小军从人行道上爬起,茫然地看着马路。一辆小车停在身前,车灯被撞坏,母亲陈萍躺在几米远的地方。黄小军号叫一声,连滚带爬来到母亲面前。刚才还在与他争吵的母亲此刻口鼻流血,躺在地上,身体轻微抽动。
黄小军全部身心都在母亲身上,没有注意到小车开始启动。
有围观群众发现小车在启动,站在小车侧面,用力拍打车门。车内坐了两人,开车的是青年男子,副驾驶坐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是第一次遇到车祸,吓得花容失色,脑袋完全停止转动。
青年男子朝右前方看了看,踩油门,准备离开现场。
撞了人,驾驶员不下车,还准备逃离现场,顿时激起众怒。围观群众就捡起顺手之物,砸向小车,有矿泉水,有小板凳,有酒瓶。另有打抱不平的群众发动汽车,紧跟着小车,不停给警察打电话。
警车闻讯而来,根据见义勇为群众的引导,在城西堵住小车。肇事青年坚持在车中不出来。警方喊话以后,砸开车窗,这才将浑身酒气的驾驶员从车内逮了出来。
对于黄小军来说,是否抓住肇事者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母亲能不能救活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父亲遇害,母亲出车祸,若是母亲走了,他从此就是孤儿了。
“小军,怎么回事?”黄小军外公急匆匆走了进来,声音沙哑,神情慌张。
黄小军整个人都处于麻木状态,道:“我妈被车撞了。”
黄小军外公道:“怎么会被车撞?严重吗?”
黄小军双手抱头,不愿意回想撞车那一幕。当时他怒气冲冲朝前走,然后被母亲推倒,并没有看见撞车的具体情况。发现母亲重伤以后,他思维如被冰封一般,无法有效运转。刚才坐在手术室门外,他的思维才渐渐解冻,想明白母亲是为了救自己而被撞。
刑警支队同事得到消息,陆续赶到医院。支队长宫建民、政委老洪、老支队长朱林等人守在门外,脸色凝重。
刘战刚道:“黄卫遇害,陈萍被撞,若是舆论被不正确引导,我们会很麻烦。”
宫建民道:“我问过老陈,他说就是一般车祸。驾驶员喝醉了酒,车上还坐着他的女朋友。驾驶员是富二代,老陶的儿子。”
听说是陶老板儿子惹的祸,刘战刚松了一口气,道:“富二代惹祸,舆论总算不会被引导到陈萍上访。”
宫建民又道:“我们怀疑有人引诱陈萍上访,引诱之人与案件肯定有牵连。今天把陈萍请到支队,我跟陈萍谈话,老洪和黄小军谈话。陈萍坚决否认有人指使其上访。她本人不懂刑侦,却说了不少术语出来,而且有些事只有内部人才知道。”
刘战刚道:“上一次长青县灭门案的抓捕行动相当漂亮,这一次周密布置,要确保把杀害黄卫的凶手抓回来,顺藤摸瓜,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几人正在分析车祸,一个医生走了进来,脸色沉重,道:“朱支,人总算抢救过来了,只是脑部受了重伤,以后恐怕只能躺在床上了。若是知觉不能恢复,就是植物人。”
朱林道:“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大不大?”
医生道:“很大。”
支队政委老洪不停搓手,道:“我们看着黄小军长大,几乎一转眼工夫,这个孩子先是失去了爸爸,现在妈妈又成这样,这日子怎么过呀?”
侯大利得到消息是在第二天早晨八点,田甜打了电话过来。
“什么?不可能吧,是意外还是行凶?”听到电话内容,侯大利几乎从床上蹦了起来。
田甜道:“朱支说就是普通的交通肇事,是富二代惹的祸,开车的是陶老板的儿子。”
对于黄小军来说,母亲出车祸完全击碎了他的原生家庭。从此以后,他相当于变成孤儿,生活将彻底改变。同样的一件事情对于侯大利来说是另一个结果,陈萍出车祸,意味着她不会再上访,黄卫之死带来的困扰将有所减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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