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昔微接过来,放在了桌上:“这是臣女昨晚连夜整理好的账册,上面是近三年内与泰和米铺有过生意来往的农庄名单,请殿下过目。”
此言一出,赵子仪和李玄夜皆是一愣。
前者有些不解:微儿啊,难道你还不明白,米铺只是咱们谈判的一个筹码,你怎么真的把咱们的底牌都亮出去了?
后者就有些狐疑:难道是孤想多了?看她这诚意满满的样子,实在没半点要挟的意思……
赵昔微的语速缓慢,声音轻柔,如一汪涓涓清泉缓缓流过山涧:“……灾情迫在眉睫,事关天下苍生,多耽误一个小时,便多有一个无辜百姓受难。若今日能把补偿事宜谈妥,臣女回府之后,保证会让二婶点头同意,届时殿下即可命人调度粮米。”
李玄夜眉头轻轻一挑,对赵子仪投向一个“?”的符号。
这父女俩到底想干什么?
不就是想要让他负责而已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竟然把资料都帮他整理好了?
赵子仪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地道:“微儿,这些自有为父与殿下商谈,你和殿下把后续补偿事宜定下来即可。”
他将语气重重的落在“补偿事宜”二字上,又加了一句:“你有什么想法尽管直接提,自有为父为你做主。”
寒风悄然而至,翻起桌上那本账册,“哗啦啦”地作响,似人的心境一般乱哄哄。
赵昔微愣了一愣。
父亲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十分僭越,在她印象里,李玄夜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赈灾是臣子的责任,别说是有偿借调,哪怕是朝廷直接要把米铺要过去,也是无可厚非的,更无需让堂堂太子坐在这里商谈补偿。
可平时那个威严冷峻的李玄夜,此时就是轻轻放下了自己的了身份。
这样反常的表现,让赵昔微感觉十分惊愕,就下意识的抬眼看向了对面的人。
他今天穿着一身浅灰色直裰,腰间系着藏青色的丝绦,外罩了一件宽大飘逸的宝蓝色大氅。
这是一身普通的常服,但穿在他身上便如月光映白雪,透着一种锦衣玉食浸润出来的矜贵,令世间万物都显得凡庸失色。
这样一个人,哪怕抛开身份地位,单只看容貌,也是万万人之上的出色。
赵昔微的目光再往下,却被他衣袖处的花纹吸引了。
大魏男子爱美,喜欢在衣袖处绣上繁复华丽的花纹,或者是梅兰竹菊,或者是牡丹芍药,别有一番风雅。
只是……
他衣袖上绣着的,居然是蔷薇!
这么清新雅致的花纹,与他淡漠的气质相结合,倒让他整个人有了几分风流俊逸。
李玄夜看她打量着自己,脸上就浮现了几分耐人寻味:“赵姑娘深明大义,孤内心十分敬佩,有什么要求姑娘只管提,孤必当全力满足。”
竟然这样好说话吗?
赵昔微手指按在翻飞的账册上,目光又投向了父亲。
可能是被李玄夜的威严压迫过太多次,对于眼前的种种,她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之感。
赵子仪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赵昔微惊讶之余,第一次对于“丞相”这个职位,有了近距离的认知。
那就是,坐上了这个位置,就算是面对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能气定神闲。
只是若说补偿……
这个要求还真让她不好开口。
若是说得低了,那袁氏那边肯定会有怨气:拿我陪嫁的私产填你爹的锦绣前程,还真是好意思呢!
若是说得高了,那太子必定会有猜忌:国家有难,只是要你们贡献一个米铺,就敢跟孤狮子大开口?
赵昔微并不是那种掐尖要强的性子,相反,她做事谨慎、力求稳妥。
她思索了片刻:“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臣女和父亲亦不敢有任何要求,只是为了让府中二夫人心安,才敢和殿下讨论一二。”
她缓缓地道:“一万石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臣女虽然有这个心却没有这样的气魄,更何况这是府上二夫人的陪嫁私产,所以——”
“嗯?”李玄夜长眉微微一挑,便有一股无形的威压袭来。
赵昔微不得不承认,即使身为丞相的父亲就坐在旁边,可一对上李玄夜,她还是下意识的就想逃避、退缩。
除了这个人气场过于强势之外,还有一些让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她的心底不住的蔓延、翻腾、跳跃。
朦朦胧胧,深深浅浅。
似一张若有若无的网,将她整个人困在里面。
她抓不住,却又逃不掉。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让她无法控制,让她心生惶恐。
但是她的内心到底是沉稳冷静的,很快就压下了这种异样,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她今天要做的,是帮赵府争取到有利的补偿。
家国大义不能丢,可家族利益也不能让。
她轻轻的抿一口茶,略显干燥的嗓子变得清润,这才继续开口道:“臣女已代袁氏拟好了书契,现如今市面上是一两银子两石大米,以此来计算,一万石大米便是白银五千两,加上生产、买卖、运输等成本、人工、物力费用,大约需要白银六千两。”
“冀州雪灾乃是家国大事,赵府上下作为大魏子民,有一定的责任为国家分忧,是以臣女认为这一千两的费用应该由赵府来承担。综上所述,殿下需要补偿泰和米行白银五千两……这是书契条款,请殿下过目。”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语调舒缓平静,这么长长的一段话说下来,饶是赵子仪早就知道这个女儿的才能,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微儿,你竟然……”
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她怎么有这样周全妥帖的心思?又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做到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的?
“回父亲的话。”可赵昔微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功劳有多大,多年的贫苦生活,她早已将这种认真刻在了生命之中。
只恭敬地解释着:“微儿得知冀州灾情之后,就找了个借口向二夫人借用了账本,将长安各大米铺的行情粗略摸了个底。”
李玄夜目光微沉,看见她仰着如玉的脸庞,微笑中满满的淡然和自信,如一枝娇软的粉色蔷薇,静静地绽放在他的面前。
似是被这种鲜艳的颜色迷了眼,他立即移开了视线,转向了案上的那份书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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