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想到,会有弟子的剑,在众人齐聚的时候,刺中他的师尊。
准确来说,是刺向。
路听琴身体后仰。眼中的情景,如慢镜头般切分。
重霜唇角缓慢向上的弧度,眼瞳中逐渐烧灼的憎恶,割开掌心的剑,飞溅而被吸收的血,骤然亮起刺目红芒的符。符文增幅下,一柄资质平庸的弟子佩剑化作神兵,以一往无前之势,脱离主人的手,冲他直飞而来——
电光火石之下,他控制不了身体,只来得及后仰,意识脱缰奔腾,想到了昨夜翻书时,某一本乱七八糟的书里,他见过那符文的样式。想到此时此刻,应该配的一句词。
当时那把剑离我喉咙,只有零点零一公分。
叮——
重霜染血的复仇之剑,划破外衫,刺中路听琴。剑锋撞上胸前的玉牌,发出清脆的鸣响,声势渐弱,最终颓然落地。剑意却丝毫不停,闪电般穿透了他的心口。
“唔。”路听琴当即摇晃,手堪堪撑住地。喉咙里涌出浓浓的血腥味,感觉身体被捅了个对穿。
熟悉的痛楚,刹那间从心口钻出。境界差距之下,重霜的剑意没有造成致命伤害,这具身体中潜藏的魔气,像油锅遇水,骤然炸开。
昨夜,那霎时间光芒暴涨、压制魔气的玉牌,此时安静地待在路听琴的胸口,表面流转一层幽微的光芒,丝毫没有响应的趋势。
有这么临阵停工的吗,昨晚不是还能用吗!
路听琴的眼睛失去神采。
很好,他完了。
原着里,路仙尊在剑气刚袭来之时,就飞掠到山峰之外。面对追来的师兄和弟子,主动捏碎了能压制魔气污染的玉牌,选择堕魔。入魔后,理性全失,放弃人的过往与感情,沉入纯粹的杀戮和破坏。
现在,同样是没了玉牌的压制,一道紫黑雾气冲破宿主的躯体,凝聚成模糊而诡谲的巨兽,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无数声音交织,钻入路听琴的意识,侵蚀他每一秒的思维,激起、放大无数负面情绪。
‘杀了他……杀了他们……监视……憎恨……’
以前只是厌烦的人,现在觉得刻骨铭心的恨;以前只是看不惯的事,现在想毁灭到只剩残渣。那些声音引导着、哀叫着、厉声嘶吼着:
‘凭什么……为什么……世道不公……’
重霜捂住流血的掌心,作出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步步后退。
刚走到讲坛上的嵇鹤,倏然偏头,见状大怒。一手青云诀,引云而下,云雾缠绕,牢牢拢住路听琴的身形。
台下,弟子们乱成一锅粥,尖叫的、拔出佩剑的、凝目愤怒的,纷纷扬扬的碎语,分不清是谁,在叫着:
“是魔气,坠月仙尊堕魔了!”
“看着道貌盎然,居然是这么污秽的东西,呸。”
“我一直就说,他从来不管我们,还雪藏了重霜师兄。大家都被他的样子骗了。”
“仙门败类,不配当一峰之主。玄清门名声要完了,首座师伯还不管管?”
此起彼伏的议论钻入嵇鹤的神识,他额头青筋直冒,暴躁道:“都给我收声!老三,把他们都逮回去。叶忘归你干什么呢!我把场清了,你帮帮他!”
嵇鹤手一拢,他站在山间时,就是所有风和流云的主人。无数弟子的身上被缠上气流,被强引着走到远离问道台的方向。坛上的劲装青年、玄清门老三健步一跳,快步走到嵇鹤的身边。
“你送。我看诊,留下。”他言简意赅道。
玄清门老三,姓厉名三,分管三峰一谷中的药师谷。师父将他捡回来时,自己给自己取了这名。平日话不多,身材健硕,带点异域风情,颇受附近十里八乡的阿婆们欢迎。
面对一片混乱,厉三嘴唇嗫嚅,还想问点什么。嵇鹤已经愤怒地哼了一声,清点弟子,将他们一个个赶下山峰。
厉三:“……”
为何,每次都,不听完?
路听琴旁,玄清门下首座叶忘归,拔出了剑。
叶忘归褪去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神色,一双飞扬的桃花眼里,压抑着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他左手持剑,纹丝不动地指向自己最小、也拒绝跟所有人接触的师弟。右手成拳,引动灵气成绳。
黑雾暴起,所过之处阴风阵阵,草木枯萎。叶忘归灌注力量的灵绳飞天而起,交织成天罗地网,将雾气凝聚成的怪物包裹其中,光芒闪现,碾压斩碎。
路听琴身形剧颤,咳出一口血。
叶忘归的灵绳驱散空中其余的黑雾,转而向下,将他牢牢捆住。
一股冰冷的感觉,从路听琴的皮肤往骨髓里渗。脑中纷乱的低语终于一顿,获取瞬息的安宁。
代替玉牌,叶忘归的灵力一波一波地洗刷他胸口的魔气。他的灵力如高山亘古不化的白雪,用坚韧、恒久的态势,与迫切要透体而出的黑雾对峙。路听琴的身体仿佛被撕裂,每一寸皮肤都在流血。躯壳冰冷刺骨,内脏在燃烧殆尽。
重霜面朝叶忘归,跪拜在地,声音破碎。
“禀首座。弟子……弟子用了方才您教导的,驱魔剑。弟子学会后,想,请示师尊,指导要领。驱动后,突然……这是……”
叶忘归持剑,剑尖轻微下垂,指向路听琴身前的地面。
“驱魔剑法,以符入剑,以血驱动,不破不立。剑身将吸收精血,自行冲向魔祟,雷霆一击。”
“这本是苦战中最后的手段。如果没找到目标,剑身将回归噬主。重霜,你没学清后果,仓促应用,太轻率了。回去思过亭领罚。”
重霜应是,膝行退后。
“……五师弟。我这样罚你徒弟,你觉得可以吗?”
不要你觉得,要我觉得。能不能先把黑莲花关起来,给我机会想想办法,找条生路洗白一下。
路听琴咽下一口血,刚想开口,叶忘归灵气动荡,黑雾翻涌而上。路听琴感到喉咙火烧火燎的,赶忙集中精神,对抗起雾气的蛊惑。
现在这关头,玉牌失效,他全靠叶忘归大大的灵力压制魔气的污染。他不想堕魔,没了理智,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对了,你该不会,还不知思过亭是什么吧。毕竟根本没管过徒弟,连他们死了活了都不知道。”叶忘归嗤笑道。他厌恶地看着路听琴胸口翻滚的黑雾,手中力道一紧,束缚路听琴身上的灵力顿时收紧。
“路听琴,你告诉我,整天闷在山里装死,你是怎么染上魔气的?”
“你我都被这东西害得家破人亡,怎么偏偏你又沾上了?”
“师父护着你,宠着你,你要什么书,都费工夫到处找给你,你就拿这个报答他?”
叶忘归避开剑锋,拿剑面拨开路听琴捂住心口的手,露出破碎的衣衫,和里衣外的玉牌。
他连连发问,一声比一声严厉。剑随着主人逐渐激荡的心绪,泛起阵阵冷光。
“你就拿他的信任,压在他这辈子立誓要驱逐的东西上?”
“如果今天你徒弟没误打误撞弄出来,你想怎么,随便哪天堕落成杀神,毁了这座山,毁了他心血付出过的所有吗?”
“说话啊!”
“咳……师,师兄……”路听琴的额头滚下大颗大颗的冷汗。
这声师兄太轻,差点被忽略。叶忘归五味杂陈。有多久了?距离路听琴上一次开口叫他。
路听琴的眼前已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也不太好使,只感觉叶忘归叨叨咕咕吐槽了一大通,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师兄啊……怎么还没……压制下来?
你这业务水平,和玉牌比起来,不太行……
意识里,魔音低吟轻语着,咆哮暴怒着。他冷得发颤,痛得经脉郁结、五脏六腑纠成一团,脑海里嗡嗡隆隆,天旋地转。
忽地,他心神一松,没控制住神志。
所有的噪音消失了,身上的寒冷与痛苦也消失了,一切变得轻松而缓慢。有什么念头在白茫茫的世界里,不断翻滚着。松开吧,松开自己,松开反抗,消失吧。就这样消失,意识也消失,什么都快乐了。
“松开……”他喃喃道。
“路听琴,你说什么?”
“松开……”
不对,不能松,我还,能思考……还可以,抢救一下……
路听琴挣扎着夺回意识。
重霜低垂着头,保持跪拜的姿势,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赌赢了。
本来担心路听清装作被魔物感染,博取同情,继续留在山门折磨自己。但现在,只要他有一丝彻底堕魔的念头,首座叶忘归势必会斩断山门潜在的威胁。
这么多屈辱的,躺在冰冷的桌面上被小刀割破皮肤的日夜……真想亲手让这个伪君子,感受被当成牲畜和死物对待的感觉。
叶忘归深深看着路听琴。
路听琴的面色比纸惨败,无神的眼瞳中,染上执着的色彩。
“你认真的?”叶忘归缓缓抬剑。
这一抬,风云变色。山风呼啸、百草呜咽,以剑为中心,冷光乍现,凝聚出愈发增强的涡旋。
首座叶忘归,祖师之外,玄清门最出名的人物。山下的少女们津津乐道他的笑,为他的一个回眸,编无数词篇。山野中、沧海边,影影绰绰的邪物,只记得他的剑,名为鸣旋。
一剑出,百邪伏。
“五师弟。”叶忘归先前质问的怒火被掩盖,他的声音冰冷,持剑的手,很稳。
“堕魔之人心性丧失,为祸一方。我尊重你的意愿,松开灵绳。如果你彻底入魔,莫怪师兄在此……清理门户。”
路听琴:?
他好不容易挣扎出一点神志,听到了什么?
别啊,360度魔音穿耳增强Buff精神物理攻击,我还没放弃,就要被放弃了吗?
路听琴一时坚持不住,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悲从中来。
原身折腾徒弟,暗中堕魔。叶忘归恐怕一开始就不信他。不论他解释什么,都会把他打到包藏祸心这一档。
细细密密的冷汗从路听琴额头滑下,坠落地面。他竭力凝聚精神,试图调用身体内存在的力量,准备迎来叶忘归撤回灵力,堕入黑暗的那一刻。
一只手伸了过来,是三师兄,厉三。
面容深邃的男人眉目平静,露出思考的神色,挡在叶忘归的剑前,蹲下。用常年和药草打交道、染成青色的指尖,拾起路听琴胸前垂落的玉牌。
稍远一点的坛上,耐心等待的重霜察觉到异状,猛然抬头。
山峰之外,传来破空声,飞云峰峰主嵇鹤御剑而来。他俯视众人,面容满是溢出的怒火,还没落地,气势便夺风挟云,滚滚而来。
像一只护犊子的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