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听琴与重霜没说几句话,体力不支陷入沉眠。
先前他睡得不好,昏沉的睡梦中总被一片黑雾侵扰,他梦到纷乱的碎语、绝望的哭嚎和血光,等进入浅眠,又容易被心口的隐痛惊醒。说是醒了,眼皮千斤重,提不起劲头,往往疲惫着再度睡下。
这一次路听琴终于做了个彩色的梦。
他发现自己的眼前又见到了正常的景象,身形轻盈,飘飘忽忽地想去哪都可以。
路听琴看到自己浮在纯白色的天花板下。他熟门熟路地飘了飘,恋恋不舍地往下看去。根据他的经验,几次这种梦回现代的梦境,都会有那个人和青年重霜。
果然,这次也……嗯?
路听琴幅度很大地飘了一下。
这看上去像个单人病房,但比他印象中的病房要舒适的多。四面是米色的墙壁,有一个柔软的沙发椅、一张病人用的轮床和一张陪床。
轮床被摇起一定的倾斜角度,上面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带着氧气罩,身上连着无数仪器和管线。一个留着长发的中年人坐在轮床前。
路听琴不自在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他向来不忍看这样的场面,但熟悉感让他飘近,细细看着中年人的脸。
……什么中年人,这大约是六十多岁的重霜!
路听琴惊愕了一瞬,赶紧控制自己平静下来。他记得之前几次的梦境也是这样,心神一波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醒了。
年长的重霜保养得很好,一头黑发夹杂着银丝,严谨地束在脑后。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衬衫,拿着一根录音笔,身后的桌面上摆着屏幕亮起的笔记本电脑。
路听琴想看电脑的牌子来判断这个梦境到底是什么年代。他刚一凑近,视野一阵模糊,赶紧远远退了回去。他隐约在屏幕上看到好几个白□□面的文件,猜测这是正在修订的文稿。
病床上的老人敲了敲氧气罩,嘴唇开合。
“师尊,不行。”年长的重霜说道。他斩钉截铁的气势只停留了一秒,而后身体前倾,生出斑点的手轻轻搭在老人的手指,用自己的体温缓解点滴的凉意。
路听琴复杂地望向病床上的人。老人太过苍老,又带着氧气罩,让人忽视了他面部的轮廓。重霜这一叫,路听琴再看去,发现这分明是老去的自己。
或者说……是坠月仙尊?
老人听到拒绝,皱紧眉头,自己就要摘掉氧气罩。
“师尊,行行好,刚说了两节,待一会再继续,”重霜藏起录音笔,“否则我就走……到沙发不听了。”
路听琴无语。他确信重霜是在放狠话的中途转了个弯。
“工作总是做不完的,现在的进度已经很好了。啊,不要瞪着我,我的部分早早让学生校对完了。师尊的东西我亲自整理。”重霜说。
老人戴着氧气罩,说话不方便。重霜制止了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说着。
“之前师尊要看的书,我海淘到了一个愿意卖的二手,卖家都想不到还有人知道这本。他很高兴,说自己也有些心得,希望和你视频见一面。”
“你养的那几盆花我都浇水了,活得可好了,等回去你亲眼看一眼就知道了,放心。”
老人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
“别想什么回不去的事……”重霜声音放轻,他暖着老人手指的手紧了紧。“我还会找到师尊的。只要师尊还愿意……”
路听琴忍不住飘近,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熟悉的拉扯感传来,路听琴不受控制地向上飘去。病房的影像逐渐模糊,路听琴看到重霜说着说着蹲到床边,执起老人的手凑到唇边,就像是给了……
一个吻。
路听琴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身体猛地一沉。
“嗯……”路听琴动了动手指。
有谁轻轻握住他的手,按摩僵硬的指节,提醒自己的存在。
“师尊?”重霜唤道。
“什么时候了?”路听琴磨蹭着不想起床。
“申时,天还亮着。”重霜在路听琴耳边解释着,“叶首座收到了这轮仙门大比的请柬,在忙选拔的事。嵇师伯说要到莲州城一趟,去去就回。厉师伯改良了药方,刚送过来,说让师尊醒了后就喝。师叔被留在太初峰读书。”
重霜大概是怕他担心,方方面面都提了一句。路听琴听着,每件事都有想问的东西。他叹了口气,想敲重霜的脑门。
“你不用凑这么近,我好像能听到一点了。”路听琴试着握拳又松开,感觉身体内萦绕的无力缓解不少。
“真的?”重霜快速往门口走去,“那,那我马上叫厉师伯……”
“……没有这么远,还是再近一些。”路听琴没听到重霜的后半句话,闭目想了一会,掀开被子要站起来。
“师师师师尊,厉师伯说你现在还不能下地!”重霜冲回来,双手慌乱地虚扶在空中,尾音跑了调。
“我想试验一件事,重霜。”路听琴说,“你站到门口,先用正常音量说话,再用传音对我说话。”
“但是师尊……”
“去。”路听琴道。
“不行。”重霜为路听琴披了件衣裳,又端起桌上的药碗。
他正要严厉地转述几句医嘱,对上路听琴垂落的白发,一下子气势顿消。他身体微微躬着,软声道:“师尊,先喝药好吗?嵇师伯特地嘱咐了弟子,让我照顾好师尊,要是让师伯发现了问题……”
“……拿来吧。”路听琴觉得重霜能耐了,都会搬出嵇鹤来说话了。他单手摊开放在胸前,示意重霜将药碗放上来。
“师尊,要不弟子……”重霜拿着一柄汤匙,踌躇着。
路听琴微微皱眉,重霜立即将药碗放到路听琴手中。
路听琴接过药碗,手腕颤了一瞬,马上拿稳。他忍着扑鼻的减弱版臭袜子味,一口气喝下半碗,分辨出甘草的味道。
“重霜,你不必把我当废物。”路听琴下颌微抬,冲着斜前方预估是门的方向说,“去。”
重霜微弱地说了一句“弟子不敢”,小步跑到门口。他通红着眼睛看着路听琴缓缓站起,直到路听琴舒展了身体靠在墙上,才松了口气。
“师尊,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重霜用正常音量唤了一声,又用灵力载着声音传到路听琴的耳畔。
“换个位置再说一遍。”路听琴道。他不愿让人老凑在自己附近说话,传音入密又表现不出说话人的位置。他考虑着是否能排列出符文组,模拟说不同位置下说话的回声,自动调整传音入密的音量。
“不对,你先别动。”路听琴忽然道。
他舍本逐末了,要想知道人在哪,睁眼看不就好了?
自从醒来后,路听琴不是没试过睁眼,但每次睁眼都是难以忍受的眩晕,只得闭着。但今日睡醒后,他的听力和心口的隐痛都好了一些,也许视力也……
路听琴保险起见,握住了榻前的一根立柱。他眼睫颤动微微睁开,骤然感动一阵眩晕。眩晕仿佛海潮,席卷来又退去。路听琴忍着没有闭眼,等平复之后,看到一片雾蒙蒙的白色。
纯白的世界正中心,有个黑金色的光团激烈地跃动着。
“重霜,”路听琴看向光团的方向,“你现在换位置。”
路听琴看着光团飞快蹦过来,听到重霜带颤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师尊,你能看见了?但是你的眼睛……”
“你好像长高了。”路听琴微微抬头,手试探性地摸向光团的边缘。他看到有眼前的光团蹭地矮了下去,变成一团在地面跃动的黑金。
“你蹲下了?”路听琴的手顺势下搭,在光团的边缘往上一点,碰到了重霜的头发。“我的眼睛怎么了?”
“是月白色……比这更浅一些。”重霜描述道。
“吓到你了?”路听琴的眼瞳像是结了一层银霜,没有聚焦。他扶着立柱坐回榻上,感到睁眼时间长了还是又些晕。
“不,不……”
黑金色的光团更低了。
路听琴疑心重霜正跪在地上不起来。忽然,他看到光团缩小,变成了巴掌大小的一团黑金色,颤巍巍浮在他的眼前。
路听琴轻轻吸了一口气。他伸出一只手掌,安静等待着。
黑金色的光团剧烈颤动着,在四周绕了一圈,小心地落在他的掌心。
路听琴感受到有什么扫过掌心,麻麻痒痒的,而后是两个着力点,最后整个重量都落到了他掌心,手指被小树枝一样的东西轻柔地碰了碰。
“你是什么颜色?”路听琴嘴角一点点弯起。他用另一只手戳了戳掌心的光团,摸到光滑的鳞片,一条颤抖得跟上了发条似的尾巴,四只小脚爪和两根分叉的角。“小龙?”
“黑色,是黑色。”重霜的尾巴颤得更厉害了。他整个身躯都在抖,噌地飞到半空,悬在路听琴掌心。“你摸到了吗,师尊?”
“嗯。”路听琴将光团想象成一只黑色小海马的形象。“你在颤什么,很害怕吗?”
路听琴收了手,有点怀念厉三曾经给他的兔子。有一次灰兔球遇见了银狼,就振得跟现在的黑金色光团一样,手感还挺好。
小黑龙的鳞片细细密密的,有点滑又有点凉。
“师尊,我化型了!”重霜飞到路听琴眼前,金色的瞳孔凝视着路听琴银白的眼眸,“我伤口好得比之前还快,毒素也能净化掉,我可以当师尊的药引了吗?”
“药引?”路听琴抿唇。
“师尊对魔气侵蚀不是还有试验要做。把我的血全都取走吧。我是找厉师伯放,还是放好了拿给师尊?还有鳞片和角、爪子,全都是材料,总有能用上的。”
黑金色的光团在路听琴眼前剧烈晃动,一圈一圈绕着。
“重霜,你先变回来。”路听琴垂下眼睛。
光团凝固了一瞬,默默离开路听琴,变成一开始的大小,又缩到了和塌差不多高度的地方。
路听琴等了一会,温声道:“试验已经完成了,你化形的样子就是做好的成果。”
“师尊,我不明白……是我现在修为还不行,师尊用不上吗?还是化形我哪里没做对吗?
路听琴缓缓闭上眼睛,手放在榻边,掌心向上。
少年颤抖的指肚,搭上他冰冷的手心。
“你做得很好。”路听琴道。
“嗯。”重霜应了一声,鼻音浓重。
“我当时取血,是为了判断你化形的进展,和研究如何淬炼龙核,后来发现不用血也可以。”
“……嗯。”隔了好长一段时间,重霜回应道。
路听琴手指合拢,虚虚握住重霜的指尖,缓声道: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妖血……但你生来是半妖,这不是你的错。”
“你的念想决定了你是什么。若认为自己是人,只要心性坚韧,保持着你现在的真挚和善念,你就是很好的人。我会欣赏你,师伯们会接纳你,龙气能为你所用做出更多的好事。”
“百姓恐惧妖修,是因为他们见过的都是嗜血又伤人的东西。像阿挪和龙江龙海,还有更多躲藏在这世上的妖,也许没那么可怕。”
“现在你作为半妖,若是暴露了身份可能难以被同门和百姓接纳,但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认为没什么,说不准还会有新的风潮。”
“所以不用再想着伤害自己,把自己当成是材料或者什么脏东西了。在玄清门,我和师伯们会是你的后盾,你安心修行就好。”
路听琴说一句顿一会,想好了再说下一句。等他全部说完,还是没有听过重霜的回应。
路听琴感到手中重霜的指尖,在一点点往外抽出。
“重霜,你在听吗?”
路听琴摸索着,向之前黑金光团的位置伸出手。他摸到微硬的发丝,顺着往下摸到重霜汗湿的额头。“傻孩子,你的眉头怎么皱这么紧……你在哭?”
“师尊,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