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踞心口的黑雾散去后,路听琴看清了重霜的模样,愣了一下。
不算狭窄的房间中,黑龙将空间撑得满满当当。这不是优雅细长的东方龙,而是脖颈修长、狮身蝠翼的西方龙。
重霜低垂头颅,闪烁着水汽的金色眼眸注视着路听琴。他紧紧收着自己的翅膀,双脚局促地交错在身前,尾巴尖吸收着空气中残留的黑雾。
“师尊,你能看清了吗?”
“我大概可以了……”路听琴在榻上躺了一会。他试着动弹,身体一阵乏力、撑不起来。
庞大的西方龙一下子缩小,变成一个青年。他有紧实的肌肉,流畅的身形,漆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长腿一迈就到了路听琴的塌边,稳定地撑住了路听琴的后背。
“师尊先别动,跟着我的力量慢慢来。刚醒肯定会有不适应的地方,别急着动灵力。”
路听琴缓慢运转灵力,枯竭的经络逐渐丰盈起来,身体恢复着力气。他深深看着青年重霜的脸,微笑道,“你比我想象中的好看。”
重霜的脸腾地红了。
路听琴继续说道:“刚才的化形什么回事,以后都这样了吗?”
重霜脸上的热度还留着,扶着路听琴的手微微发颤,哑声道:“不,不是……还能再变回去,就是化形之后突然多出了一个样子。我发现用这种怪模样操作魔气更准确……很难看吗?是不是很恶心,很丑……”
“再变回去我看看。”路听琴道。
重霜握着路听琴的手,抿紧嘴唇犹豫半晌,身形消失,变成一只胖嘟嘟的小黑龙。这是刚才那只黑龙的缩小版,还没有榻高。他翅膀乖巧地缩在身后,睁着晶亮的金眼睛,紧盯着路听琴的表情,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就要马上变回原身似的。
路听琴失笑,“不用紧张。你继承了应衍的知识还是记忆,他还活着吗?”
“力量,我继承的只有力量。”小黑龙扒拉了一下地砖。“他将自己的一部分骨架埋在了南海,骨头里蕴含着力量,还有很多邪恶的感觉……我说不清楚。就像化形那样,他想把自己的骨头植入宿体,而后侵占意识。”
“你现在的身体里有他的龙骨?”
“没有,我欺骗了他的意识,先打碎一点自己原有的骨头,将他留下的金麟化作他的骨,然后接受力量的传承,传承后再吞噬他的意识。这个过程慢了点,师尊,差点我就来不及赶过来……”小黑龙的声音又带了哭腔。
“停,”路听琴抬起一只手,“别哭。”
这不是路听琴第一次看见重霜掉眼泪,他很早的时候,刚看到那本笔记,走到太初峰想找重霜说清楚时,就见过重霜落泪的速度。到后来,他眼盲了之后,重霜说话声音更是时不时带上哭腔。
“你吞噬了应衍的力量……理应能掌管南海残留的龙族,不能这么说哭就哭。”
“我没有……”重霜埋下头,用前爪抱住自己的脸,“师尊,可以了吗?我可以变回去了吗?还是你想看看最开始的样子?”
“变回去吧,很讨厌这个形态?”
胖嘟嘟的小黑龙又变回了人形。重霜像一只大狗一样,毛发湿漉漉地沾着汗水。“只要师尊不讨厌,我就能接受。”
“以后不要在外面变成这样。”
重霜咬得嘴唇失了血色,“我明白了,只有这一次,我以后再不会让师尊看到这种样子……”
路听琴打断了他,“我是说,不要在外面,但是我面前可以。修道者不知情况,可能会把你当成邪恶的妖兽,但我知道这个形态是怎么回事,而且不讨厌……你想要了解吗?”
“我想!我还想知道师尊其他的事情,”重霜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浸满星光,“我想知道师尊的过去,师尊学过的东西、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东西……师尊愿意的话,能全部告诉我吗?”
路听琴被少年的热情吓得往回缩了缩。“重霜,不要得寸进尺。”
他总觉得重霜的话哪里怪怪的,一时想不出来是什么地方有问题,最终,想要满足他人求知欲的心态占了上风,小声道:“只跟你讲讲龙的故事。说到这个形态,先从马比诺吉昂的红龙切入好了。”
“不要记笔记,也不用钻研。你就当这些都是梦中梦到的事情,我不想再惹出雷劫了。”路听琴握住重霜的手,在他的掌心写字,“马比诺吉昂,写作对应的文字,是这个样子。他的意思有几种说法……”
重霜掌心的热度逐渐升高。
路听琴的指肚在重霜的手心滑过了两下,停住,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少年颤抖的掌心。青白的指尖顺着惯性,又沿着掌纹,在上面随意划了几道数学符号。
“这黑板不错,我都习惯了,忘了可以用笔墨。”
重霜不知道什么是黑板,但这不妨碍他理解路听琴的动作。他看着路听琴带笑的眼睛,呜咽一声变成长条的小黑龙。
“不用、不用笔墨了,就继续用手也可以。”
“你在说什么傻话?”路听琴戳了戳小黑龙的鳞片,“让嵇师伯知道了,还不得一车一车往这边搬纸。”
“让我知道什么?”嵇鹤的声音传来。
重霜从榻上弹起三尺高,化作人形,规规矩矩地站到房间的角落。
嵇鹤穿着一身破损的衣袍,发丝规整的束在冠下。他抱着胸扫视了一圈屋内,哼笑出声,“要不是师父说你们没事了,我还不敢进来。小龙,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重霜说,“一旦有任何情况,马上出去禀报师伯。”
“现在呢,你师尊都要开始现场教学了,还不知道知会一声?掌管了南海后翅膀硬了是吗?”
路听琴轻咳一声。他本意是要吸引嵇鹤的注意力,询问南海的事。没曾想这一声咳嗽,把重霜和嵇鹤都吓了一跳。
重霜夺门而出去找厉三,嵇鹤掏出手帕,一副随时怕路听琴咳血的样子。
厉三赶进门,严肃地把脉许久。他张开口,正要说话,先看了一眼嵇鹤。
“看我做什么,老三,说啊,”嵇鹤盯着路听琴的脸色说道,“啊,等会,我问你答吧,省时间。”
厉三:“……你就是,每次,都不听我说话。”
嵇鹤说,“能猜到的你就不用现在说了,小五眼睛一看就是好了。你判断一下他能不能用灵力,有没有后遗症。”
“可以,没有。”厉三深思熟虑挤出两个词。
嵇鹤说:“还有这头发怎么回事,还是白的,好不了了吗?”
路听琴眨眨眼。他醒来后一直没留心自己的头发,听到嵇鹤这么说,从耳后捞出来一绺,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了看,“什么时候……全白了?”
“你从东海回来后。”嵇鹤偏过头,“反正也看不见,一直就没告诉你。”
路听琴注视着嵇鹤青黑色的眼底,伸手摸了摸,“别在意。”
摸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手缩了回去,“习惯了,总想摸一摸。”
嵇鹤一声叹气,把路听琴推回到靠枕上坐好。“你还是多歇歇吧,刚醒别瞎折腾。头发真没事?”
“能有什么事。”路听琴道,“留着也挺好,就当是个见证。”
“见证你为了这个傻小子丢了半条命?”嵇鹤看向重霜。
“师兄。”路听琴语气带了点埋怨。
嵇鹤马上不继续说了,“我道歉,他这次做得不错。”
路听琴指尖卷着一绺白发。春日的阳光映在重霜身后,路听琴心情很好。他靠坐在舒服的兔子抱枕上,对重霜露出浅淡而温柔的笑。
“见证我……差点迷失了方向。这个傻小子拉回了我。”
重霜心跳如鼓。
嵇鹤怀里的传音符亮起光亮。他抿起嘴唇,不耐地掏出来看了眼,继续跟路听琴说话。
“是谁?”路听琴问。
“叶忘归。”嵇鹤道,“我和他一开始都在东海,后来我去小龙那盯着,他继续留在东海,之后在山门口汇合的。对了,那两条龙里面更欠揍一点的一条也跟过来了。”
“龙江?”重霜眉毛拧紧,忍不住插话。他回来时,几乎是一路冲进药师谷找路听琴,没分出半点精力给别人。
“就是那个蠢货。”嵇鹤把蠢货这两个字咬得很清晰,对路听琴说,“不过平心而论,这次他们兄弟表现都还行。东海龙宫的分部趁着南海作乱,起兵要重夺东海的权柄。他们站在了银龙王那边,和他们的父亲对抗。”
“我好像错过很多事。”路听琴歪了歪头,“东海作乱?”
“没事。就你当时那剩下半口气的状态,全参与进去才是要吓死我。”嵇鹤皱眉看着传音符,“怎么还在叫,小五,你介意我现在听吗?”
路听琴道:“请便。”
嵇鹤指尖凝聚出灵力,点在传音符上。
叶忘归压低的声音响起:“老四,快来。”
嵇鹤同样放低声音回复他,“来什么来,小五醒了,正说话呢。”
“不是,这我真不行了,你来。”
“怎么了,龙江你应付不了?”
“他聊着聊着,拿出一座万年红珊瑚,说要当聘礼向玄清门提亲!”
嵇鹤骂了声粗俗的脏话,袖子一甩就冲出门外。
重霜原地焦躁地转了转,提路听琴掖好被子,“师尊别急我跟去看看你放心。”
……我觉得急的是你。路听琴看着重霜一溜烟就跑走的背影。
路听琴和厉三对望。
厉三翠色的眼眸露出迷茫的神色,目光转到路听琴身上,逐渐凝重。“我,也去,看看。”
厉三跑出门,先在院子里捞了一只正在闲逛的兔子,用净化诀刷了两遍后塞到路听琴怀里,然后匆匆离去。
路听琴:“……”
他抱着兔子,从头摸到尾巴尖,越想越不对,抬起手,看到以前嵇鹤给他系上的传音符还挂在手腕上,松了口气。
“师兄,”路听琴选择了最冷静的那个去联络。
“嗯。”厉三很快答道。
“带我也去一下。阿挪不能嫁,他们还没到年龄,应该还没见过面,这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