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医也连连叩头:“太子,这药饵您断断做不得,弄不好会出人命!”
连言艺都跪下了:“太子,请以大局为重!老奴愿为药饵!”
这些话,司马绍仿佛一句都没听到,他紧闭著眼睛,脸色因药力涨得通红。这是他头一次沾五石散,吞得又多,反应也就格外地大,才过了半柱香功夫已是汗落如雨。侍从忙端来一把凳子,扶他坐下。他摆了摆手,睁开眼来,看著吴太医:“什麽时候可以取血?”
吴太医见他眼里都布满了血丝,知道五石散已行入血脉,眼下便是放血的好时机了,可他怎能真拿司马绍来做药饵,当下紧闭了嘴巴,不敢说话。司马绍冷笑一声,忽然伸出手来,自侍从腰间摘下了佩剑,只听“噗”地一声闷响,空气里顿时弥漫著一股血腥气味。只见司马绍左腕鲜血直流,一滴一滴跌落地下。
吴太医忙抓过个茶碗,泼掉茶汤,将司马绍的血接到碗中。
“太子,”他一边接血,一边望著司马绍道:“您对世子那份心,我都明白。这一次我便是直下黄泉,闯进阎王殿里,也会帮您把人拉回来。”
司马绍听到这话,微微点头:“多谢。”
吴太医这方子听来荒唐,用下去倒真有成效。服下血药後不久,司马冲的呼吸便均整了许多,待到天色放明,竟睁开了眼皮,虽不能说话,却望著哥哥,不住流泪。司马绍攥过他的手,贴在唇上轻轻吻著。
眼看日头渐升渐高,侍从不安起来,三番两次地催司马绍动身回宫,司马绍却不做声。及至卯时前後,宫中忽然来了人,急召司马绍回去。司马冲身子不好,心里却是明白的,晓得父亲的病情定是又加重了,虽然万般不舍,还是放开了哥哥的手,眼睁睁看他去了。
哪知司马绍这一走,直到傍晚也没有回来。司马冲昏昏沈沈地躺在床上,又是担心父亲,又是挂念哥哥,便焦躁起来。他生性绵软,急了也会不冲人发脾气,只是紧攥著手。等太医发觉,逼著他摊开手来,那掌心早被抠烂了,红红紫紫,都是伤痕。
到了傍晚,司马冲身上又开始发烫,昏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吴太医正手忙脚乱之际,东宫内侍德容突然到府。言艺忙将他请到司马冲屋中。德容在司马冲床前跪下,五体投地:“世子,圣上薨逝了。”他压低些声音:“太子说了,说凡事有他,请您静养。”说著,便急急告辞了。
德容走後,司马冲躺在床上,半天都没动。言艺不免担心,走上去一瞧,司马冲歪著头,把脸埋在枕头里面,言艺再一摸那枕头,竟然全都湿了。
吴太医在边上看著,不禁摇头:“世子,心里难受的话,说出来才好,似你这般重情内敛,伤的是自个儿啊。”
司马冲却似全没听见,仍旧一声不吭。
次日一早,东晋的国号由太兴改成了太宁,二十四岁的太子司马绍登上了帝位。也就在这一天,司马冲的病势急转直下,吃什麽便吐什麽,精神却比往日都好,也能开口说话了。
吴太医行医多年,人情练达,晓得司马冲的心思都在司马绍身上,见了那人便是生,不见那人便是死,眼下只怕是个回光返照的光景。可新君即位、万机待理,司马绍再是有心,也不可能立时抽空来看司马冲的。吴太医无奈之下,只得一边想些方子,煎了药,喂司马冲服下,一边好言好语地宽慰他。
哪知司马冲竟是个极通透的人,劝慰的话只听了一半便摆手道:“多谢您,我都懂。”他抬起头来,脸色虽然憔悴,一双眸子倒是温润如水:“这些日子难为你了。我虽不能动,心里却是明白的。”说著,将言艺叫到了床前:“来日你见了绍,跟他说,他对我但凡有一分真心,就放了吴太医全家。”
这话说出来,分明是在交代後事了。吴太医眼眶发热,言艺更是泣不成声。正在这时,外头帘栊作响,走进来一个人,长袍委地,玉色的袍摆描金掐线,团著龙纹。
言艺、太医回头一看,双双拜倒,“太子”两个字已到了口边才慌忙改作“圣上。”司马绍却没心思计较这个,他大步走到司马冲床前,把他揽进怀中:“你说的什麽话?什麽叫‘来日’?”
司马冲见他来了,淡淡一笑:“你来了也好。你说过的,我要什麽便给我什麽,这十来条人命总能给我吧。”他望著哥哥的眼睛:“我不会再跟你要别的了。”
司马绍听到这儿,不禁变色。司马冲却朝他胸口又靠近了一些,把脸埋在他袍子里,深深吸了口气:“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说著,他缓缓阖上了眼帘:“这些天,我常常想到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和你在一起,天天都很开心……我那麽小、那麽傻,什麽都做不好,可是你从来不嫌弃我,那麽耐心地教我,处处护著我。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不管发生什麽事情,我都不会生你的气,我都要陪著你……”
“可是,现在我很累……我怕管不住自己,我怕以後我会怨你……”
“所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绍,我没有怪你……”
“绍,我很喜欢你……”
司马绍抱著弟弟,听著他那些胡话,鼻子不禁一阵阵发酸,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司马冲的发间。司马冲的头发很软、很细,据说这样的人心肠软,特别好骗,也特别容易受到伤害。这样的人,就算被伤到了,也还是会顾念著对方的好处。
这个安静的、单纯得近乎於傻气的孩子,还跟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是做大事的人……”司马冲的声音里透著疲惫:“我知道,许多事情你迫不得已……总得有人牺牲、有人让步……”
司马冲抬起手来,颤抖地拨开了司马绍的额发,抚著他发际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两年前,父亲拿镇纸砸的。为了这一段不见天日的感情,他们都吃够了苦头。
望著司马绍悲哀的黑眼睛,司马冲相信哥哥是爱自己的,这一刻也好,两年前为自己挡住镇纸的时候也好,划开手腕为自己做药饵时也好,甚至欺骗自己的时候,由著自己去见王敦的时候,哥哥都是爱著他的。
绍不是不多情,只是太忍心,他不是想对弟弟残忍,他是对自己太过残忍。
得天下者,付出亦多。
“绍,”司马冲仰起脸来,竭尽所能地去吻他:“来生我们不要做兄弟……至少,不要生在帝王家……”
滚热的液体落在脸上,司马冲知道这是哥哥的眼泪,哥哥的嘴唇很热,抱著自己的手臂温暖而有力,司马冲深深地依恋著这一切。然而黑暗从背後扑过来,紧紧地裹住了他,他睁大了眼睛,却什麽都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却什麽都听不见,他伸出手来,拼命摸索,却再也触不到哥哥的体温。
“锦生!锦生!苏锦生!!”
远远传来一声声呼唤,有点像绍的声音,然而绍在叫谁呢?锦生、锦生,这是谁的名字?他迷迷糊糊地想著,任由自己朝冰冷的黑暗之渊坠去,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掌捧住了他的脸孔。
“锦生……”
那声音真暖啊,他可以感觉到对方唇瓣的热度,它们靠过来了,柔柔地贴在自己眼皮上头。他想说,你弄错了,他想摇头,却动弹不得,於是他拼命张大了嘴:“我不是苏锦生……”他的嘴唇这样开合著,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锦生,结束了,你的梦已经结束了。”那双手托起他的下巴,麽指轻轻抚著他的脸颊:“没事了,现在你安全了。锦生,你能感觉到我,对吗?睁开眼睛,看看我。锦生,看看我。”
他迟疑著伸出手,前面是一幅坚实的胸膛,隔著薄薄的衣服,他能感觉到那人的心跳,那麽熟悉,跟绍的一模一样,心又开始发酸发涨,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环住了那人的颈项,把脸埋向那个胸膛。
“绍、绍、绍……”
他一迭声地念著那名字,这一次,他居然叫出了声来。忽然之间,耳朵醒了,他听到了更多的声音,风从耳边掠过,枝头有蝉热切地鸣叫,远处秦淮河水哗哗流淌,更远的地方,夫子庙人声鼎沸。
这是夏天的南京,繁华的、燥热的城。而绍和他的建康,已在千年之外。
“锦生。”
他放开那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宫帷消散、雕梁杳然,眼前只有一条小巷静静躺在月光底下。对面的人倒还是千年前的模样,相仿的轮廓、神似的眉眼,只是穿著、神情全然不同。
Simon见他清醒过来,便抬起手,看了看腕表:“二十分锺,锦生,你做了一个二十分锺的梦。”
二十分锺吗?他连反问的力气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老去了二十年。
“累了吧,我送你回去。”Simon伸手来扶他,苏锦生像被烫到一般地躲开。Simon叹了口气:“这样的深度催眠非常耗费体力,你现在是没法自己走路的。”他朝他伸出手来,一脸的诚恳:“我没有别的意思。”
苏锦生暗暗把体重从背靠的墙壁移到自己腿上,然而软得像棉花一样的双腿让他明白,Simon并没有撒谎。
“好吧,”他认命地靠回墙上,“麻烦你了。”
Simon笑了笑,凑近一些,像扶一个醉汉那样架起苏锦生来,他把他的胳膊环到自己脖子上,又抱住了苏锦生的腰。时值盛夏,苏锦生穿的是一件薄薄的衬衣,动作间衬衣的下摆卷了起来,Simon的手心直接贴上了他光裸的腰际,苏锦生不禁哆嗦了一下。他们靠得很近,苏锦生能清楚地闻到Simon身上的香水味道,他用的似乎是檀木尾调的香水,那馥郁幽远的气味像极了深宫的檀香。
曾经在这样的香味包裹下,绍的手也是这样抚摸著他赤裸的皮肤,幔帐重重,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你怎麽了?”Simon的黑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
苏锦生咬紧了牙关,才咽回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绍”。他不断地提醒自己,那只是一个梦,就算真是他的前生,也已经结束了,至於这个Simon,他是曾经的司马绍也好,不是也好,都与他无关。他已被伤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痛苦。
“没什麽,就是累了。”苏锦生别过头去,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刻避开这张让他揪心的脸孔,回到家里,痛痛快快睡上一觉,把这个Simon连同他召出的前世一起丢进记忆的深渊。
仿佛感觉到苏锦生的回避,回去的路上,Simon出奇的老实,乖乖把苏锦生送到楼下,拉开车门,望著他问:“我送你上楼吧?”苏锦生说:有电梯,不用了。他便不再说什麽,只把印有联络方式的名片塞进了苏锦生的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