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亲自目睹《探索者》号以半光速作匀速直线运动和值班的阿尔法人生活与工作的情形,这是令我终生遗憾的事。然而不难想象,飞船在漆黑而空旷的宇宙空间作匀速直线飞行,就像深夜里一只船在平静的洋面上航行,见不到陆地和岛屿,也没有任何运动参照物;你会觉得船停在了大洋中的某个点上,只感到时间的流逝,却感觉不到运动。在宇宙飞船里,这种感觉一定会十分强烈,就好像被活埋在一口大棺材里面,令人忧郁、烦躁、恐惧。如果是长时间飞行,加之完全失重的影响,无疑会给乘员的精神和身体造成极大的损害。因此,采用轮流值班的方法,让人在绝大部分宇航旅途中处于休眠状态,是绝对必要的。在休眠状态下,人的精神活动完全停止,生理活动降低到最低程度。这不仅解决了宇宙飞船乘员的心理和生理问题,而且也大大地减轻了生活必需品的负载;此外,还有一个好处是,一旦飞船发生不可修复的重大故障或遭遇与游星相撞之类的惨祸,乘员在死亡时就可以不遭受丝毫的恐惧和痛苦。
根据巴登将军的值班安排,每个人从休眠中醒来的时间都作了预先设定。到时候,他(或她)会通过一套复杂的自动程序被唤醒;醒来后,在医疗器械和药物的帮助下,只需短短十几个小时,就可以恢复正常。
正如沙欧医生说的那样,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就沉沉睡去。临睡前,我向首批留下来值班的阿尔法宇航员道别,又向巴姆蒂萝小姐和其他即将休眠的阿尔法人道了晚安——我觉得有必要再跟读者强调一次,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夜晚,只是飞船控制中心用灯光的减弱人为地制造了“夜晚”而已——又看了看我的地球同伴藏狗雪丽;它与我一样,也是被安排全程休眠的。此后,我就向所有我知道的中国和外国的神灵祈祷,求他们保佑《探索者》号在我休眠的近十年的时间内飞行平安,因为我还太年轻,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实在不喜欢就此一睡不醒。一个无神论者在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也往往是像我这样把自己托付给神灵的,希望那统领着一切自然法则(其中包括必然和偶然)的宇宙力量给予特别的关照。
实际上,在《探索者》号飞往阿尔法的旅途中,我休眠了十年零三十五天,在此期间,我们在太空中飞行了四十六亿万千米。
十年零三十五天,对于一个生活在正常状态下的人来说,无疑是个极其漫长的时段;而对于我来说,却只不过是睡了个大觉而已,甚至连一个梦也没做过。但这究竟不是正常的睡眠,所以,当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昏脑胀,稀里糊涂,而且,体质也很虚弱,身体消瘦了不少。巴姆蒂萝小姐和沙欧医生把我弄进医务室,采取了一些电子和机械的办法,让我的脉搏恢复正常;清理我的肠胃,又给我注射了大量的水分和营养物质;最后,把我泡在一池温水中,为我洗了个澡,这才让我慢慢缓过劲来。
我吃了饭,又睡了五个来小时,体力恢复了不少,头脑也清楚多了,可以回忆和思考了。我爬起来寻找我的雪丽,结果发现它就匍匐在我的脚边;巴姆蒂萝小姐告诉我,它比我早醒来大约一天,我是最后一个醒来的。这时,我注意到,舱室中原有的饰物,还有我的床垫和窗前的小桌,全都不见了。我问巴姆蒂萝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那些东西,连同飞船上许多其它不必要的东西,都已经被磨碎,参与同反物质材料的中和反应而被消耗掉了。
《探索者》号已经掉转一百八十度方向,进行逆向喷射,此时正以大约-10M/S²的加速度作减速飞行,已经进入阿尔法太阳系。我看到,在繁星密布的黑暗太空里,阿尔法的恒星正在距飞船八亿四千万千米的地方静静地燃烧,视角只有我们在地球上看太阳时的十分之一大小。
美丽的巴姆蒂萝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总控制室见朗姆博士。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博士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眼角和嘴角两边的皱纹更长、更深了,但他那严肃的脸相和坚定的目光没有变;他的肩膀依然宽阔,腰杆挺直,令人信服地感到,他承担重任的能力没有丝毫的削减。见到我,他眼睛一亮,高兴地说:
“祝贺你平安度过休眠期,阿卡利利!”
他张开双臂,把我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再过些日子,”他接着说,“飞船就要到达我们的阿尔法星球了,你即将踏上一块地球人从来不曾涉足过的土地。我相信,作为地球上的一名大学生,你一定会非常激动。”
总控制室的大屏幕上显示着一个三维的阿尔法星系图,图中,阿尔法的恒星被缩小而行星则被放大了,但各行星与恒星的距离以及行星间的相对位置,则是按对数的比例绘出的。
突然,铃声大作,屏幕旁的红灯闪亮。“阿尔法通讯!”巴姆蒂萝小姐兴奋地说,“博士,现任国王是阿达贝里安大叔。他要与你通话。”
“阿达贝里安?啊哈,那可是我的老朋友了。”博士微微一笑,触动控制板上的一只按键,屏幕上跃出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半身像。那老人似乎置身于一间装饰精美的大厅里,可以看到老人身后有一些巨大的枝形吊灯和两幅风景壁画。
“我是国王阿达贝里安。”那老人开口说道,“朗姆博士,王国政府已经收到你的报告。你能率领宇航员返回阿尔法,我十分欣慰,老朋友又可以见面了。现在我命令你,提前做好着陆的一切准备,不要忘记保证你们带回的那两只地球动物的安全。你必须确保光子喷射角度正确无误,绝不能让光子流烧毁我们任何一座城市或村庄。你将在死亡沙漠的中心地区降落,我会命令航天部在那里做好接应准备;你会陆续收到它的指令。”
说罢,屏幕上的图像消失。朗姆博士又触动另一个按键,之后,立正姿势,面朝屏幕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道:
“陛下,听明白了,遵命就是。”
博士转过身来,对我说:“由飞船发出的信号要在太空传播好几十分钟才能到达阿尔法星球,那时国王才能看到我们,听到我的声音。阿卡利利,你是飞船上最后一个从休眠中苏醒过来的生物;看到你健康,我很高兴,这说明,我们的飞行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去吧,但愿我们大家都能平安到达阿尔法星球表面。”
在这之后的二百多天里,全体宇航员都按朗姆博士的指示,积极进行着陆前的各项准备。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体育锻炼。由于飞船内空间有限,所以,大家只能做做简单的体操。阿尔法人的体操与我们地球上的公共体操大体相同。朗姆博士和沙欧医生希望通过这种锻炼来加强宇航员的体质,以便他们能尽快地重新适应星球表面的生活。与此同时,《探索者》号宇宙飞船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阿尔法星了。
那天我一觉醒来,照例向窗外星空望去。我惊喜地发现,阿尔法星和它的两颗卫星就在飞船的斜下方!主星的视角足足有两度,相当于我们在地球看月亮的四倍。那两颗卫星果然对称地位于主星的两侧,视角大约四分之一度;它们与主星的距离看上去约有主星直径的三四十倍。这两颗卫星呈银灰色,毫无生气,也看不出有什么地形上的变化。但阿尔法主星却是十分的美丽:跟地球一样,从太空望去,阿尔法星也是一颗蓝色的星球,只是微微有些发黄。上面好多地方,至少有一半,为白色的云雾所覆盖;其它的地方,可以模模糊糊看到深蓝色海洋和黄褐色的陆地。
现在,我亲眼看到了,我相信了:我们的地球,在宇宙中的确不是孤独的。
从那时起,除了吃饭、睡眠和锻炼,我就一直扒在窗前,直到飞船着陆,一刻也不曾离开。
阿尔法行星越来越近;不久,星球表面就充满了我的视野。天幕不再是黑色而是明亮的天蓝色了,下面是灰蒙蒙的云雾和一些向上腾起的、如棉似絮、奇形怪状的云团。很快,飞船冲入阿尔法星的云层,窗外一片乳白色的雾气,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又过了一会儿,飞船落到云层下面。本来,我以为这时会看到阿尔法的田野、河流和城市。但情况却令我有些失望:云层下面的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灰尘与烟雾,我什么也看不清。
《探索者》号上的乘员静默无声,除了发动机的吼叫外,听不到任何人说话。人们个个表情严肃;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心情紧张,强力控制着自己返回家乡时的激动与喜悦。
飞船着陆时,强大的光子流在地面上造成猛烈的冲击。我看到粘稠的熔岩块、碎石和砂子腾空而起,向四外飞散,尘土冲上天空,滚滚浓烟中夹杂着一条条红色的火舌。
最后,《探索者》号平安降落在阿尔法国家死亡沙漠中心地带的航天基地上。发动机熄火。一时间,周围一片死寂。几秒钟之后,宇航员们异口同声地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像小孩子似的,又蹦又跳,还互相拥抱……是啊,他们离开故土,在宇宙中探险二十多年,现在终于平安地返回故里,怎么会不欣喜若狂呢?
待尘埃落定,透过舷窗我惊骇地看到,飞船停落在一个直径约一百米、深约十米、布满沥青般又黑又亮的玻璃物质的圆形大坑底部!毫无疑问,这个大坑是光子流烧出来的;假使飞船在降落的过程中偏离预定的方向,完全可能在顷刻之间将一座城市化为灰烬。
大约一个小时后,舱门打开。朗姆博士带领宇航员们走出飞船,爬出大坑,踏上了他们阔别已久的祖国土地。他们每个人都泪流满面,匍匐在地,深情地亲吻故乡的泥土。实际上,我激动和快乐的程度并不亚于他们,当我看到这一幅情景时,也不由得落下泪来。狗儿雪丽,则仰起头,在这一块新的土地上,朝着远方发出第一阵吠叫。
《探索者》号的英雄们,受到阿尔法星球人民最隆重的欢迎。身材矮胖、白发苍苍的阿达贝里安国王,穿着红色的礼服,摇摇摆摆地走上前来,同宇航员们一一握手拥抱。这对他老人家来说可是件很不轻松的差事:他必须踮起脚尖而宇航员则要弯下腰才能完成拥抱动作。当他走到我面前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且似乎也有些糊涂了。他张开双臂,刚要和我拥抱,才突然发现我是那个“阿卡利利”,惊得向后一跳,险些跌倒在地。在卫兵的搀扶下,老国王绕着我和雪丽走了一圈,把我们仔细打量了一番……
身穿蓝色制服的政府官员,身材都不是很高,似乎跟我们地球人差不多,但个个都是胖墩墩的。他们在宇航员面前排成扇形,向英雄们鞠躬。因为过于肥胖,腰很难打弯儿,所以只是行了个屈膝礼。三四十米开外的地方,是排列整齐的仪仗队;士兵们身着杏黄色军服,头戴尖顶头盔,足登黑色长筒靴;他们左手持棒,右手向斜上方举起,以示敬礼。再往后,看来就是阿尔法的警察了: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头上围一方黑头巾;如果不是一手持盾、一手持棍的话,就跟我们地球亚洲地区的老婆婆毫无二致了。警察布成两道人墙,将沙漠中直径约二百米的地方围了起来。警察身后,则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少说也有十万之众。人群头顶上,飘扬着数千面不同颜色不同图案的旗帜。
国王发表讲话。他说,他代表全国人民,也代表整个阿尔法星球的人类,向《探索者》号的英雄们致敬。他说,《探索者》号做出的重大发现,将成为阿尔法开拓宇宙的划时代的里程碑。他向牺牲的烈士表示哀悼,并向他们的亲人致以最亲切的慰问。最后,他说,议会和王国政府决定授予全体宇航员阿尔法最高荣誉勋章。
朗姆博士致词。他说,他代表全体宇航员向国王陛下和人民致谢;宇宙中任何一个星球都不如阿尔法更可敬、更可亲、更可爱。他还谦逊地说,这次探险的成功,是阿尔法科学技术发展的必然,因此,不应仅仅归功于《探索者》号上的工作人员,而应归功于全体人民。
博士讲话一结束,整个基地就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经久不息的欢呼。
欢迎仪式结束。在军警的卫护下,宇航员们登上了一辆大轿车。车身长有三十米,宽有五米,车轮的高度足足有两米。巴姆蒂萝小姐带着我,登上大轿车后面的一辆带有巨大的透明圆罩的拖车。然后,车子在隆隆的礼炮声和人们的欢呼声中驶离基地。
刚刚行驶了几千米,我就听到一阵暴风雨般的喧哗。我抬头一看,那奇妙壮观的景象令我终生不忘:我们的头顶上空,出现了遮天蔽日的鸟群;再仔细一看,哪里是飞鸟,而是阿尔法人的单人飞行器!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单人飞行器,比我在玛尔柯河谷被捕时见到的那种还要先进:无论是在起飞时还是在飞行中,它的尾部都不再喷出火焰;起飞时,它向下喷出气流使人跃向空中,而在飞行过程中,就完全靠翅膀了。它安装了一种十分灵敏的智能避撞装置,从而像我们地球上的蝙蝠一样灵巧,绝对不会发生危险的碰撞。在当代阿尔法,人们使用这种飞行器,就跟地球上我们中国人使用自行车一样普遍。数以万计的阿尔法人,驾驶着这种飞行器,像鹰一样扇动翅膀,巧妙地利用着气流,跟随着车队。这种情景真是令我万分惊骇。
我敢说,在我们地球上,从来没有人遇到过如此宏大的欢迎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