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烧红半边云霞,正是下班时间,工作一天的都市白领走出高档写字楼,步伐轻快,妆容精致的脸上含笑,与熟识的人互道再见。
叶淼淼从来都不是其中一员,不管下班多晚,她都会等办公大楼的人走得差不多,才收拾东西回家。
一人独享电梯的感觉,不要太美。
现在她照着爸爸给她的提示找到车停放的位置,不长的一段路,心却提到嗓子眼,生怕身边经过的人中有她的同事。
手摸到车门把手,才松了口气,刚要开门上车,爸爸转过头慈爱地说:“你妈妈说要去认识下你单位的同事,也不知道她找没找对人。”
叶淼淼的瞳孔紧缩,呼吸一滞,嗓音里不自知地带了几丝颤抖:“什么?我妈……”
叶爸爸探出头在来往的人群中张望,伸出手指着玻璃前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人说:“她在那里,正和人说话。淼淼,你看那人是不是你的同事?”
叶淼淼双眼转向爸爸指的方向,待看清面向自己的人时,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抓了下裙摆。
再没有比现在更让她窒息的时刻了。
多巧,她妈妈遇到的同事竟然是谭笑。
叶淼淼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双大手拽入了深海,海水侵入她的所有器官,求生的本能让她想要挣扎,可她动弹不得。
无法呼吸!
痛!
累!
胃里一直在翻腾,想吐,一阵噪音突然窜入耳朵,干扰着她的所有思绪。
支撑她的最后一根梁,发出咔的一声响,从中间断裂开来。
如果现在能来一个人能拉她一把,从这绝望的境地将她救出去多好?
“淼淼,你过去叫你妈妈过来,我们得赶紧出发,不然一会儿路上会很堵。”
林淼淼转动略显僵硬的脖颈,看向爸爸,抿了抿唇:“好。”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叶越见姐姐脸色雪白,赶紧开口:“姐,你上车等着,我去叫妈妈。”
林淼淼闭了闭眼,摇了摇头,扯出一抹看似‘正常’地笑:“不用,我去就好。”
傍晚的风景壮观美丽却也带着几分悲壮,铺在陆地上的光像是从她身体里缓缓流出的血,一步一步,由她自己踩过去。
她是个骗子。
从小到大,她一直极力掩藏自己恐惧和害怕的情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一个优秀的伪装者——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正常人’。
从小学到高中,父母对她放心,老同学也不会想起邀她参加同学聚会。
进入大学这个全新天地,她更加游鱼得水般自在。没人知道她患有脸盲症,也没人知道她社恐,没有人在乎她合不合群,四年时光弹指一过,叶淼淼安全毕业。
步入社会,她依旧社恐,但她却与之矛盾的喜欢这种‘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哪怕常常纠结的恨不得将牙齿给咬碎了,她都会照着心里那道要坚持下去的声音,跌跌撞撞的继续前行。
闺蜜夜谈时,叶淼淼幻想过变老以后的生活。除了家人和好友,没人能发现这个秘密,她将此当成人生中一次刺激又有趣的挑战,一直到她离开。
现在她有种预感,这个梦,马上就要破碎。
直到走到妈妈身边,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平静。
叶淼淼看着眼前这张盛满不耐烦的脸,浓妆艳抹,毫无记忆点,只因穿着和呛人的香水,给予了她肯定答案,笑道:“妈,我同事还有别的事要忙,别耽误人时间。”
叶母仔细打量女儿一阵,拍着女儿的胳膊抱怨:“你怎么换穿衣风格了?还喷了香水,我都没认出你。”
叶淼淼刚要开口,一道声音抢在前面:“阿姨在开玩笑吧?怎么会认不出亲女儿?”
叶母笑了笑:“脸盲症知道吧?我们家有这个遗传病,淼淼平时没少给大家添麻烦吧?今天想趁这个机会感谢你们照顾我家淼淼,不巧的是她有工作外出。”
“哦?没看出来啊,淼淼,你平时表现的和正常人一模一样,难道是装的?你藏得够深的。奇怪,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呢?”
这一刻,叶淼淼本能地低下头,心跳再次加快,压在肩膀上的山轰地一声垮塌,可她感觉不到一丝轻松,因为有更重的一座山重新压上来。
她原以为自己会撑不住崩溃大哭。
但她只是扯了下嘴角。
叶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难道……兴冲冲的跑过来反倒给女儿添了乱?焦急席卷而来,只能愧疚地拉住女儿的胳膊,语无伦次地道歉:“淼淼,妈妈错了。你今天发朋友圈,妈妈看你工作很开心,以为同事很照顾你,所以……”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被最亲的人亲手揭开伤疤?
责怪谁呢?
怪妈妈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吗?在办公大楼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泼疯吼吗?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让所有人认识她,知道她是个疯子?
生活里有太多的不如意,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情,多的数都数不清,别人可以承受为什么她不可以?
叶淼淼笑了一声:“没事,妈,你先过去吧,爸爸和越越等着呢。”
谭笑双手环臂,居高临下的睨她,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啧啧两声:“叶淼淼,你入错行了吧?这么有表演天赋,怎么不去演戏呢?演艺圈损失了你这么个天才苗子,真可惜。”
谭笑倾身靠在她耳边,声音里渗出几分恶意:“你说,明天同事们知道了,是会可怜你呢?还是会觉得你心机深?这么高明的手段,我可学不来,次次被你整,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叶淼淼目视前方,丢下一句:“我认出你的原因很简单,你身上太臭了。”
“你!呀!你干什么?”
叶淼淼只觉得一只手扣在自己腕上往后拉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回头,刷地一声,泛着柠檬香的果汁在谭笑的脸上爆开,毁了妆,湿了衣服,惹得所有人看过来。
林秋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那些贱话全入了他的耳,忍无可忍,将最爱的柠檬水照着那张脸泼了上去。
总在工作上欺负淼淼,她不爽很久了,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她怎么舍得放过?
“怎么?泼的就是你。不服气?我奉陪。”
谭笑确实想和她撕扯,反正怎么看自己才是受害人,但在看到眼前短发女人身上穿的衣服戴的首饰时犹豫了。在这个圈子混,不见多识广都不好意思说是圈里人。
这个女人从头到脚的穿戴加手里那款全球断货的手提包,价值几十万,简直是行走的人民币。
在J城,这种人不知道是哪位商界大鳄的掌上明珠,勾勾手指头就能让她失业,马上到手的转正合同,就真的成梦了。
直到她看到,那女人带着叶淼淼走到一辆价值千万的红色跑车前,她竟有几分庆幸,幸亏没有拿鸡蛋碰石头。
我让叔叔、阿姨先过去了。这么多年,死小子第一次屈尊降贵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帮你,也是你运气好,我刚好路过,不然你怎么办?
叶淼淼惊讶地问:“韩野让你来的吗?他没走吗?”就在这时远处不算陌生的迈巴赫从她视线中离开。
“我每次出糗,都正好被他看到。我哪里会演,要真会演,也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两人坐进车,系上安全带,林秋郑重说道:“淼淼,不行就换个工作吧,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多难受?”
叶淼淼笑了笑:“再说吧,好不容易又转正机会,我不想放弃。”
林秋无奈驱车往前,抱怨道:“我就说要这种男朋友有什么用?一个大花瓶,中看不中用,眼睁睁看你受欺负,连个鬼影都不露,我刚才边开车边痛骂他,他都没回嘴,看来他也挺难受。”
叶淼淼瞪了她一眼:“开车不许打电话,你又忘了,多危险。”
林秋嘿嘿笑了笑:“我这不是太气了吗?下次不会了。”
叶淼淼看向车窗外,轻声说道:“他做的没错。如果他真的为了我冲出来,我会毫不犹豫的和他分手。秋秋,你别怪他,也别骂他了,我比他坏多了。”
“淼淼,你……”
叶淼淼回过头,安抚地眨眨眼,只是嘴角的笑难掩苦涩:“晚上我们再聊,我想休息会儿,今天好累。”
车窗外夏日余威犹在,街上行人说说笑笑,快乐满的要溢出来。
韩野看得心烦意乱,索性闭上眼,许久说了声:“去问问严纲,他家买卖不想干了早点开口。”
苏哥握着方向盘轻呼一口气,他这口恶气难消,除非有人倒霉。
刚才自己没管住嘴说了一句:“淼淼在哭吗?”
身后的年轻男人当即红了眼,周身弥漫着吓人的冷厉气息,如果不是车门上了锁,他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去,至于这样做的后果,谁都可以预料到。
沸腾躁动的人群,无数人的目光和声音会将他们埋了,韩野受得住,淼淼行吗?
果然男人直起的身体再次摔靠在椅背上,抬起手臂撑在额上,薄唇抿成一条线,显然怒到极致。
疯狂最终败被理智压倒,最担心的人是他,却连过去给予安慰的资格都没有的人也是他。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淼淼的隐忍是深到骨子里的,如果不是触及到底线,她的处理办法就是咬牙受着,回家盖被子睡一觉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哭了,那就是天大的事。
苏哥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我过去看看。”
就在他一只脚踏出车外的时,听到身后传来他生硬又带有几分命令的声音:“林秋,现在来淼淼公司楼下,快点,不然你等着。”
苏哥对这种小学生吵架式的交流方式不予置评,大少爷,是你在求人!
“韩野,你他妈有病?我用飞的?就在附近,马上到。淼淼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和你谈恋爱,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要你有什么用?”
韩野竟然没反驳,苏哥惊讶地挑了挑眉。
直到那辆红色豪车嚣张地停在写字楼大门口,男人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这两人虽然不是亲兄妹,脾气性格却很相像,嚣张狂傲,这不,水直接朝人脸上泼过去了,当弟弟的只怕比这更狠。
最后结果如何,想来明天就能见分晓。
叶家聚餐地点选在一家烤鱼店,生意好到爆,才下班不久位置已经全预定了出去。
店里循环放着近来流行的热门歌曲,或曲调悠扬,或重金属敲击耳朵,只有靠窗的包间异常的沉默。
叶淼淼看爸爸垂着眼,神情严肃,妈妈哭红了眼,这会儿还不住抽纸巾擦眼泪,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再次翻涌而来。
“都怪我,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在车里待着,干什么多此一举。淼淼,你为什么不说呢?你怪妈妈害你遗传了这个病,是妈妈对不起你。”
又来了,又来了!
这已经成了他们一家人吃饭前必须要念的一门经,像是生怕她不知道得了个记不住人的毛病一样,一次一次反复念,就差拿把刀子在她心里扎个口子。
“妈,你能不能别这样?每次一家人一起吃饭,你总要说这些,你不好受,姐姐就好受了吗?对不起有什么用?明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姐姐记不住人的脸。你怎么不带一面锦旗感谢人家?”
“你当我愿意吗?我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要这么对我?你躲到外地读研,你姐姐搬出家几个月不回来,你爸忙工作,就我活该一个人守着个空屋子讨你们嫌吗?”
叶淼淼看着越哭越大声的妈妈,无力涌上心头。
“这饭到底还要不要吃了?”
向来少言的叶父沉声呵斥了一声,叶母这才消停下来。
因为有林秋在,饭桌上的气氛还算活跃,叶淼淼没胃口,也不想说话,全程很安静。
就在她拿着筷子戳碗里的菜时,盘子里突然多了一块鱼肉,她抬起头,爸爸温柔地看着她笑:“多吃点,看你都瘦了。淼淼,太累的话就不做了,爸爸给你开个店怎么样?或者舞蹈培训班?教小孩子跳舞,你也可以快乐点。”
叶淼淼憋了许久的泪水差点崩盘,她笑着摇头:“没关系,我可以的。”
“有事和爸爸说,你只要快乐就好。”
“好。”她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哽咽和沙哑。
吃完饭,叶淼淼和父母说好过两天会回家住几天,而后坐进林秋的车。
此时的J城华灯如昼,繁华热闹,大街上全是消暑乘凉的人群,普通但是快乐。
车里的气氛安静,直到叶淼淼发现这压根不是去往林秋公寓的路,也不是自己家的方向,她猛地坐起来:“去哪儿啊?”
“送你去疗伤,受委屈了最想见的那个人是你男人,而不是我这个闺蜜。你们两个抱一起好好哭一顿。”
“什么鬼。”叶淼淼的手指抵在唇边,眼底荡漾着笑。
“他以为你哭了,打电话那会儿恨不得让我长双翅膀飞过来。我收回之前的话,他真的很在乎你。”
林秋一路开到韩野的新家下面,得意地笑:“他倒是会享受,上去吧,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
叶淼淼站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望向最顶层,只有最左侧的书房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