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元论文一事,数日之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当日一众新举子们往茶楼里去了,许珠自然不能跟了去,可好事者众,早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只消叫人去仔细打听一下,便连当日那一众新举子们都各是什么神态,说了什么话都能打听出来,更不必说梅耿二人应试的文章了。
举人试要考三场,头一场出三道《四书》题,一篇应制诗,及经义四篇。所谓文章重《四书》,便是头一日的三道《四书》题最为要紧。可这一回,耿举人开始只默出了自己的三篇《四书》文,梅解元却不但连应制诗和经义都默写出来,甚至连第二场第三场所考的那些诏、判、表、诰及时事策论题都默了出来,最终逼得耿举人也只好把所有的文章都默写出来,摆在那里供人比较。
这一比,耿举人真是完败。
许珠的丫鬟知缃从外头把所有的文章都叫人给抄了回来:“奴婢不懂文章,可听人说,梅解元这一篇篇的文章,哪篇都比耿举人的好,比得那耿举人灰头土脸,再不敢说什么论文的话了。”
许珠随手就把耿举人的那一摞文章扔一边去了,只捧着梅解元的看。其实她也看不出个好歹来,只是捧着就觉得心中欢喜:“如此说来,梅解元这是实至名归了。”
“可不是。”知缃不晓得自家姑娘怎么突然打听起这个来,但这事儿眼下是京城里的知名事件,仅次于皇上有了长子——说不定比皇长子还引人关注,毕竟那是皇帝的家事,离着大家远着呢,倒不如这举人解元的,大家更喜闻乐见一些。
“咱们老爷也叫人抄了文章回来,说梅解元这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一般,给了少爷,叫少爷好生习学呢。还说梅解元的策论题言之有物,不像那耿举人纸上谈兵,比一比,就见出高下来了。”
知缃到底也是翰林府上的丫鬟,很是懂几个成语,难得把许良圃那么文诌诌的评价都一字不差地学了来。
许珠听了心里更高兴,道:“那外籍的事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梅解元究竟是哪里人?”
这个知缃也打听了:“听说梅解元是岭南人,跟着家里人来了京城,不知怎么的就在京城应了秋闱。那耿举人,做秀才的时候就考了案首,文章也是好的,有三元及第的志向呢。就为这个三元及第,明明十五六岁上就能考中秀才的,硬是拖到十八岁,中了秀才又苦读了两年,就是冲着秋闱解元来的。谁知这一考,冷不丁的跳出个梅解元来,大家都不识得,再一看,竟是个外籍的。这外籍可不是人人都考得的,举人们疑心这梅解元有什么靠山,就疑心到考官不公上头,只是没个凭据。这耿举人就想出比较文章的法子——若是梅解元文章不如他,岂不就证明考官不公了么?谁知这一比,耿举人是服了,那些举子们,也再没半个敢说不公的了……”
“那梅解元到底有什么靠山?”许珠听得极是好奇。
一问这个,知缃立刻啧了一声道:“姑娘不晓得,这位梅解元,也是这几日论文之事惊动了京城,才被人打听出来——原来是皇后娘娘的族弟哪!”
许珠顿时睁大了眼睛:“竟然是皇后娘娘的族弟?难怪——”难怪那般俊美如同明珠美玉,气派不俗……
知缃还没说完呢:“梅解元的父亲,就是岭南那位有名的梅大儒啊!之前在江浙那边,在军营里教倭语的,就是那位大儒!”
外头军营里的事,原本许珠是不感兴趣的,但因为事关沈家,两家到底是姻亲,也听了那么一耳朵,却没想到这会儿又对上了,不由得一喜:“这,这么说也是有交情的。听说梅大儒还是沈家、沈家姐夫请了去的呢。”
许碧嫁去沈家快两年了,这一声姐夫还是头一回听见,着实新鲜得很,若不是前头加上沈家二字,知缃都不晓得这姐夫说的是谁呢?闻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听说是这么回事儿。”
许珠脱口便道:“若这么说,咱们家跟梅解元家也该交好才是。”
知缃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咱们家,跟沈家……”这都好久没来往了呢。也就是上回沈家姑爷来京城,往家里来了那么一趟,结果还闹得不快。如今沈姑爷早回了江浙,路姨娘也去庵堂里住着了,两家越发连封信都没有呢。如此,梅家与沈家有无交情,跟许家好像扯不上边儿罢。
许珠嘀咕道:“再怎么,也是姻亲呢……”
知缃没敢说话,只是暗暗地想,从前可没说是姻亲呢,姑娘说起沈家都觉晦气,只怕给宫里大姑娘扯了后腿。今儿这是怎么了,竟说起姻亲的话来,敢情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殊不知,说起姻亲来的,还真不止许珠一个呢,许良圃这会儿就正跟许夫人提这事儿。
许良圃的消息,自比许珠更灵通许多,正跟许夫人细说梅家之事:“梅大儒的长子在修书,据说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对他都颇为欣赏。次子在备明年的春闱。这会儿,幼子又中了一个解元,多少人都在说,明年怕不是要兄弟同榜呢。”
许夫人也听了一耳朵举子们论文的事儿,却不知晓许良圃说这个做什么。
许良圃叹道:“如今瑶儿生的儿子给皇后养着,咱们自该跟梅家设法亲近亲近才是。”
许夫人不是没打过这样的主意,可梅皇后娘家虽自今上登基之后就迁来了京城,却是承恩侯府,其门第之高,哪里是许良圃一个寒门出身的五品翰林能巴得上的?且承恩侯本人又不喜交际,一家子都不怎么出门,便是想来个偶遇或怎样的,都找不到机会。
许良圃深觉妻子不开窍,道:“承恩公府姓梅,梅大儒也姓梅。”这不都是一家子吗?
许夫人这才听明白丈夫的意思,道:“既这样,老爷也在翰林院,正好与梅家大公子亲近才是。”
许良圃顿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道:“梅大公子忙着修书,哪里有时间呢。且他不爱应酬,翰林院里多少人想寻他说话,都挨不上……”
梅若明本就无心出仕,只是修书这事儿能有机会博览天下群书,正投了他的脾气。自他进了翰林院,那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天下书,什么人情往来都不大答理的。
这倒不是说他脾气不好。事实上,他虽有梅皇后这个族妹,却从不以身份骄人的,对上对下皆是温和以待,只是说到出去吃酒赏花之类,就一概推了。理由也十分充分:他本是举人,皇上觉得他于修书有些个用处,才给了他这个官身,若是把心思用在别处,岂不是辜负圣恩?若说吃酒赏花,且等他修完了书,辞去了这官身,自当奉陪。
这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出点毛病来。且梅若明只是不去应酬,并不骄人,有时诸人向他请教些学问,他也都一一地细说分明,因此除了个把心眼窄的背后说他几句,但凡是明白道理的,都肯与他交好。
尤其这话后头还传到了皇帝那里,皇帝特特地夸赞了几句,还赏了一套御制的笔墨。并还赞梅大儒家风好,说是等着明年梅若坚春闱得中,“再为朝廷添一人才”呢。
皇帝都说了这话了,只要梅若坚不掉链子,那前程还愁什么呢?
“那还是前几个月,如今梅家这幼子又中了解元——”许良圃说到这个新解元,简直眼馋得了不得。说起来梅家幼子梅若辰跟他的儿子许瑾一般年纪,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
总之,梅大儒这一家,如今简直比承恩侯府都红火,偏这一家子也是深居简出的,一样的难巴结。
许夫人听了这些,心下不由担忧:“这,这如何是好?”丈夫说了半天,根本就结交不到,岂不是白说?
许良圃微微皱眉:“你怎的还未想到,沈家与梅大儒却是有交情的。”
许夫人听见沈家,也得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丈夫说的是什么:“沈家?”
“可不是。”许良圃叹道,“梅大儒因在江浙教授倭语,才被皇上称赞忠心为国,提拔起来的。当初,还是沈家邀请了他去的呢。咱们跟沈家,到底也是姻亲……”
许夫人难以置信地道:“可沈家不是招皇上忌讳……”
“嘘——”许良圃摆手示意妻子不可高声,看屋里的丫鬟早都被打发了下去,才低声道,“以前都说皇上忌讳沈家在西北势力,才将他们调到江浙去。可如今看来,未必是那么回事。再说,就算是那样,如今江浙可又是沈家的天下了。你大约还不晓得,江浙那边又送了战报来,说是倭人劫持袁家次子为质,欲偷袭海宁,制造民乱冲击杭州城,结果被沈家大郎发现,反倒斩首了二百名倭寇。”
许夫人听得晕乎乎的:“不是说袁家父子三人都战死了吗?”
许良圃叹道:“你也想想,倭人偷袭海宁什么的,拿着袁家次子有什么用呢?罢了,这里头的事你大约想不清楚,倒也不必深想,只这么一听就是了。”事涉太后母家,要搞那么清楚做什么呢?袁家一门英烈,岂不比什么勾结外贼好听吗?
“总之袁家次子已经是死了,沈家这会儿算是握住整个江浙了。”说不得还捏了袁家什么把柄呢,“依我看,或许之前大家都是看错了,皇上把沈家弄到江浙,说不得就是驱虎吞狼呢。”
事到如今,许良圃也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对沈家那般轻慢的。当然,如今女儿在宫里生了皇长子,自是前途无量,可若早知沈家今时之功,当时该好生给次女备一份儿嫁妆,正正经经嫁去沈家,且婚后还该多与沈家来往着些才好……
当然,如今后悔也没什么用了,但毕竟跟沈家的姻亲关系还在,重新走动起来也不是不行啊。许良圃今儿跟许夫人提这事儿,就是这么打算的:“眼看要过年了,也打点些年礼送过去。听说,倭人偷袭海宁,碧姐儿正跟着沈姑爷去观潮,也撞上了。”既撞上了,肯定是要受些惊吓的,娘家关切一二,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许夫人听见“沈姑爷”三字,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从前那些事儿她可还都没忘记呢,那会儿为了不影响许瑶入选,硬是不让许碧回门,如今这又要去亲近,她实在是拉不下脸皮来啊。
可是丈夫的话却又是在理的。眼看着太后的娘家不成,皇后的娘家倒起来了,就为了许瑶的前程也要想法子巴结啊。许夫人揉揉胸口,就去准备给许碧的年礼了。许良圃的意思她明白,于是礼物之外,还写了封信,信里当然提了提梅大儒家的事儿,就预备着倘若沈家托许家下人给梅大儒捎点什么东西,这不就有借口登门拜访了么?
东西到江浙的时候,才是十月里呢。许碧听说是许家来送年礼,简直是吓了一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进来传话的是知晴,一听许碧这话就笑了出来:“少奶奶说的可不就是呢,奴婢在二门上见着陈妈妈,只当自己看花了眼。”许夫人姓陈,这陈妈妈就是她的陪房,是个心腹了。许夫人使她跑一趟,可见重视。
娘家派人来,许碧也不能不见,遂整整衣裳,就往花厅里去了。
陈妈妈既是许夫人的心腹,从前自然是不把许碧放在眼里的,便是这回进了沈家门,心里想的还是从前那个说话都要半低着头的二姑娘,谁知坐下喝了半盏茶,才见里头人慢悠悠出来,几个丫鬟簇拥着,中间一个高挑个儿的少妇,一件玫瑰紫的长袄,边上镶着雪白的狐皮风毛儿,衬得一张脸也如玉石象牙一般,白皙莹润。
这肌肤越白,就越显得眉如墨画,鬓若鸦羽,唇似丹朱。陈妈妈固然知道二姑娘生得不错,可也从不曾见过她这般艳光照人,一时竟然不敢认了。
她是许夫人贴身伺候的人,自也见过几样好东西,认得那做袄儿的料子就是苏州产的宋锦,玫瑰紫的底子上用暗金丝线织着流云纹样,又娇艳又华丽。类似的料子,陈妈妈在京城也见过类似的,一匹少说也值得八十两银子。许碧身上这个还织了金,价值只会更高。
再看许碧头上挽了个家常的一窝丝,只戴了一枝赤金华胜,那累累金丝细如发丝一般,中间镶了三枚碧莹莹的猫儿眼,颗颗都有小指肚大小。且两耳垂下的水滴坠子,镶的亦是猫儿眼,虽比头上的宝石略小些,颜色却是相同的碧绿喜人。
这样的猫儿眼,一枚两枚好寻,但这般多又颜色相同的,却不常见了。陈妈妈也算识货,心里越发吃惊——沈家纵然富贵,可二姑娘家常就这般打扮,也可见在这府里甚是尊贵了。
若说陈妈妈来时心里多少还怀着些旧时的轻视,这会儿却是不敢再有半点儿心思,连忙把茶盏一搁,深深福身行礼:“老奴给姑奶奶请安。”
“陈妈妈不必多礼。”许碧对这老婆子的印象仅限于她日常板着脸站在许夫人身后的模样,不过想来对着许瑶许珠姊妹两个必不是这番嘴脸了,“这大年下的,你怎么千里迢迢的来了?”真稀罕呐。
陈妈妈听这话说得不怎么客气,赔着笑脸道:“老爷夫人听说姑奶奶在盐官镇上因遇倭人受了惊,担心得不行,特地叫老奴来一趟,瞧瞧姑奶奶呢。”说着就递上礼单,“夫人说,杭州这地方虽好,只怕口味与京城不同,姑奶奶吃不惯,这不,装了好些京城的土物儿叫老奴捎过来……”
知晴忍不住就嗤了一声:“少奶奶都来杭州两年了……”这会儿倒怕口味不惯了?
许碧接了单子也懒得看,随手扔在桌上:“老爷夫人还好?”反正她知道路姨娘在庵堂里过得挺自在的就行了。
“都好都好。”陈妈妈刚说完,又猛地想起来,连忙补了一句,“就是挂念姑奶奶。前些日子宫里的大姑奶奶生了皇子,夫人递牌子进宫,大姑奶奶还说,惦记姑奶奶呢。”
她一边说,一边暗自懊恼——也不知怎么的,见了二姑娘竟有些不大会说话了,实在眼前这位,虽脸儿还是那张脸,却总觉得不是在跟二姑娘说话似的。
“听说大姐姐升了婕妤,离得远,我也没法给她道喜,妈妈回去的时候给我带句好儿吧。”许碧才不相信许瑶会惦记她呢。
“是是是。”陈妈妈素来精明,焉能听不出许碧的冷淡呢?只得赔着笑脸道,“家里少爷和三姑娘,也都有东西带给姑奶奶。”
许碧仍旧只哦了一声,没甚诚意地道:“也替我多谢他们。”
这简直没法进行友好谈话了,陈妈妈便是巧舌如簧,这会儿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道:“老奴还不曾给亲家老爷和亲家夫人请安……”
“大将军在营里未归。”许碧随意指了指,“知雨带陈妈妈去给夫人请安,再安排陈妈妈歇下。这眼看就要过年了,也得安排陈妈妈早点回去,天寒地冻的,路上可不好走。”
陈妈妈只得跟着知雨走了,这里知晴拿起礼单一瞧,倒哟了一声:“少奶奶,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
许碧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也有点诧异:“还真是,铁公鸡这是要拔毛了?”
其实许夫人倒不是铁公鸡,但许碧出嫁的时候从她身上敲了四千五百两银子,还以为大家就此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了呢,万没想到这礼单竟十分周到,沈家每个人都备到了,连新嫁进门的董氏都有,着实的叫人觉得稀罕。
不单是礼单稀罕,好一会儿知雨回来,也是一脸稀罕模样:“陈妈妈在夫人面前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口口声声都是姻亲什么的。等请完安奴婢带她去歇下,这一路上也跟奴婢说个没完,说什么老爷夫人当初也是多不得已,可到底是一家子亲人,也是叫人去庙里算过,晓得少奶奶有福气,八字也跟大少爷相合,才许了亲事的;如今少奶奶日子过得如意,只记好莫记仇罢。哎哟那说得叫一个好听,若听她说,只怕少奶奶还得谢谢夫人把少奶奶嫁过来哩。”
知晴笑道:“你也说得忒刻薄。好歹是少奶奶的娘家,大姑娘又在宫里生了皇子,少奶奶跟家里和好了也有好处——到底这女人也要靠娘家撑腰呢。”
知雨没说什么,等知晴出去了却对许碧道:“少奶奶可别轻信了,谁知他们怀了什么心。若还记着是一家人,当初也不会不让少奶奶回门了。反正依奴婢看,夫人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自从许碧代嫁冲喜之后,她就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测许夫人了。
许碧微微一笑:“其实也不难猜,无非是看如今袁家倒了,咱们家在江浙又站住了脚,便想着走动起来呗。”陈妈妈说什么姻亲,不就是冲着沈家来的吗?之前远着她,是怕沈家被皇帝忌惮,连累了许瑶,如今袁家这一倒,大约已是有人猜出沈家并非之前众人所想那般不见容于帝王,许良圃便又想起这门姻亲来了。
“那咱们怎么办?”知雨颇有些犯愁。再怎么说,许碧也是姓许的,跟许府断不了关系。
“这有什么愁的。”许碧嗤笑,“如今我又不管家,这回礼什么的,都听夫人的。”沈夫人定然是不愿与许家再有什么亲近的。至于她,反正杭州离京城远着呢,难不成许夫人还能亲自跑过来不成?
“不用在这上头多费什么心,咱们有好些事要做呢,比如说表妹定亲什么的。放着这样高兴的事儿不管,想这些人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