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吴管事跑出去看了一眼,神情慌张折回来,“娘子,怕是街上有人又开始闹事,咱还是先进去吧?”
林菀玉脸色微变,看着那群奔逃的人免不了心生忐忑。
今日特意过来一趟,就是觉得已经等了几日,时候也算安定,怎料到这厢又乱了。
虽说带了几个家丁,但是相比起来,谁知道街上的那群,是什么样的亡命徒?
“依依,能不能让姨母进去躲避一下?”林菀玉问,回头看看带来的人,“一会儿乱起来,免不了会伤到人。”
冯依依看去街上,却是越来越乱,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吴管事也不再犹豫,赶紧将一众人进了门,后面伸手上了门栓。车夫也赶着马往后面马厩去躲。
刚关好门,就听见外面打成一片。
一个家仆哆哆嗦嗦,趴在门房的望眼向外看,一声不敢吭。
冯依依也没想到,会突然乱起来,好像一夜间,乱民都出现在辛城。
“官府不管吗?”林菀玉问。
恐怕连林菀玉自己都没想到,来一趟辛城会出这么多事儿。人还没接回去,这地方就乱起来。
“夫人不知,这么多人突然闹起来,官府倒是想压,压不住啊!”吴管事摇摇头,一脸无奈。
冯依依站在门边,听着外面动静,招呼了家里伙计,全拿了工具守在大门边,以防外面人冲进来。
“为何压不住?平日里养着那么多衙差,现在哪儿去了?”林菀玉很生气,端庄的脸上全是不满。
这要是墨州,断然不会乱成这样。
吴管事压低声音:“辛城是小地方,衙差本就少。再说这次是因为运河的事,说动了辛城地下的龙脉,所有人都会遭殃。”
事情还是三日前,一个挖河劳工莫名埋进沙土中,死了。
后面起了传言,说动了龙脉,上天降责,短短一两日,全辛城都传了个遍。
连着挖河道的劳工也放下了工具,更有甚者,干脆动手填土,将河道再封好。
如今这种情况,不是着急就能解决,还是得官府来作为。
冯依依回到前厅,让朱阿嫂抱着桃桃回了房去。
看得出,所有人都很紧张。所幸,外面的人倒是没冲过来打砸。
林菀玉想了想,也走进厅中,眼下这种形势,越早离开辛城越好。
她不是不知道这种乱事会有多严重,小的就是被镇压下,一旦大起来,那就没法说。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种事。
是以,林菀玉还是想劝冯依依。
“依依,乱成这样,你还是要提早打算。”林菀玉开口,“今晚,跟着姨母出城,好不好?”
“林夫人,”冯依依客气唤了声,“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走。”
林菀玉丝毫不生气,面对和小妹那张相似的脸,心中也生出伤感:“你不走,那姨母也留下陪你。”
冯依依抬眼,实在有些不解:“您不必这样。”
“我不知道冯宏达同你说了什么,但你是我们林家的姑娘,始终变不了。”林菀玉也不急,左右今天找来,也是说个明白,“姨母同你说实话,是老太君想见你。”
冯依依抿唇,京城定国公府总也是听说过,世家大族,百年根基。
林菀玉看着一身朴素的冯依依,心疼得慌,这要是在林家,还不是锦衣玉食的养着。哪需跟着冯宏达东躲西藏?
“知道你心里怨气,换做是谁也会这样。可是你不知道,老太君年年春天去灵山拜佛,其实是去等你们母女,你可知道?”
冯依依不知道,林家对她来说很陌生。
而林菀玉也愈发难受,恨不能上去直接抱住冯依依:“老太君一直在找你们,可是因为一个假名字,错过了这么多年。你爹当年在京城,叫冯青志。”
如此,冯依依也算明白,当初为何冯宏达始终不愿去京城。一来是因为仇家,二来,必然就是因为林家。
“我爹和我娘……”冯依依嗓子哽咽,“你们要拆散他们。”
林菀玉一脸无奈,有心想伸手拉一下冯依依,又心生退却:“你现在不懂,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如你的愿,而生在大家族,也要为家族做什么,是责任。”
其实这些,冯依依多少明白。只是因为是她的父母,那样相爱的两个人。
“菀书是我的亲妹妹,我不想她好吗?”林菀玉抽泣一声,红了眼眶,“你知道她死活不吃饭,我有多怕?父亲发火,拿藤鞭抽她,是几个哥哥冲上去拦住。”
字字清晰,冯依依心湖荡起波澜。人的立场不一样,看的东西便不一样。
父母想要在一起,彼此爱慕对方;林家的兄妹则会恨冯宏达,认为是他拐带林菀书,害林菀书受尽苦楚,名声尽毁。
“父亲还在的时候,没人敢提起小妹,只这两年,老太君年纪大了,越发思念。可怜那么大年纪,总挂念着,叫人不忍心。”林菀玉又是低头擦泪。
提及过往,林菀玉心里也是惧怕严厉的父亲,只是当初,他们都选择了顺从,选择了那所谓的礼仪规矩道义。
在林老公爷眼中,林菀书的行为就是离经叛道,伤风败俗。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文人之首,却养成这样的女儿。
因此后来断绝关系,责令家里人谁也不准提起,只说是因病早逝。
两人间一阵静默,静得能听见吴管事吩咐家丁去哪边查看。
冯依依静下心,嘴角淡淡笑意:“你说的我明白,所以我更不能离开父亲。”
“依依?”林菀玉唤了声,声音带着弯音,想要叫人回心转意一般。
“我不知道国公府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国公府人丁兴旺,”冯依依说得平静,眼睛莹亮,“可是我爹只有我。”
他们父女俩十几年相依为命,火海中,冯宏达拼命把她背出,因此留下头疾。
冯依依不会舍冯宏达而去,明明白白。
眼见冯依依是定了决心,林菀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谁说要让你们父女分离了?看你急的。”
稍稍缓和一下,林菀玉看去外面的院墙:“别的不说,现在城里不太平,你带着个孩子,还是小心些好。”
是人家的关怀话,冯依依也不好硬着口气回绝:“你也是,趁着还好,离开辛城。”
“你这孩子,”林菀玉忽的一笑,抬手指了下冯依依,“方才和你娘说话一模一样,绵中藏针。”
冯依依出门去,问了问吴管事外面的情形。
林菀玉没有久留,从关宅的后门离开。
这一日之后,辛城彻底乱了,有些人干脆聚集起来,结伙打砸烧抢。
本就是个没用的城墙,此时也被乱民占了,城门紧闭。
官衙实在起不了作用,一帮衙差全守在衙门,护着那帮工部来的工匠官员,生怕出差错。
拼死守着,等上面派人来救。
相比,大街上就乱许多,不少商铺被砸,一片狼藉。
大夏日的,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那群闹事者来回穿梭。
大户人家,有众多家丁守着,院墙又高,那些人暂时拿得不到什么便宜。
可是就怕他们联合起来,瞅准哪一家下手,那就难办。一旦被冲进去,家里人都得遭殃,女子更是。
此时,冯依依将家里的人全部召集起来。怕人少,又让不少家仆带了家人住进来,这样人多,真要坏人来了,也顶得住。
朱阿嫂是天天盼着关语堂他们回来,毕竟一帮子大男人,什么压不下?
这天晚上,大门哐哐被砸响。
冯依依站去院中,周边一群人跟着,紧张的盯着大门。
“我们大哥让传个话,你家老爷在我们手里,备好黄金百两,明日去城门领人。”外头传来粗鲁的吼声。
吴管事赶紧跑到门边,隔着大门对外面道:“这位兄弟,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不会,冯老爷嘛,养珍珠肯定家财万贯。”外面哄笑起来,“区区百两黄金,换一条命。”
冯依依冲去门边,双手紧攥。
吴管事摇摇头,示意冯依依别出声。那帮人听见女人声音,还不知会做出什么?
“兄弟,这黄金我家实在拿不出……”
“少废话,最迟明儿过晌,晚了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说完,外面的人散了,然后一个包袱从墙外扔进来,正掉在地上散开。
那是一只剁下的人手,众人吓得往后退步。
“这,怎么会这样?”吴管事垂头丧气,一脚将包袱踢开,“毫无征兆的就乱了。”
“并不是毫无征兆,”冯依依皱眉,“如果是一般的贼匪,怎会想到去占城墙,关城门?必是抢了东西就跑,哪还会留下来?”
这样越想越奇怪,好像是故意将辛城弄乱。
就像林菀玉所说,但凡这种乱事发展成一定规模,必是后面有人推动,或者领头。
对方只给了短短一日,别说家里根本没有什么百两黄金,就算有,你交出去,对方也未必会放人。
说不准,更是直接把你这儿当成一块肥肉,一口吞下。
几个人坐在前厅商议,莫师傅急得来回踱步。
“这如何是好?”朱阿嫂叹一声气,满脸愁容。
“你下去带孩子,别在这儿唉声叹气。”莫师傅烦躁道。
朱阿嫂也知道,自己留下来帮不上忙,抱着不知道愁的桃桃站起:“要是能用得上我家相公,娘子你尽管说。”
冯依依点头,烛火映出一张担忧的脸。
此时,没有人会比她更焦急,想着冯宏达在那群贼人手里,也不知道受了什么罪?
“要不,我去库房看看,凑一些交过去,先稳住对方?”吴管事开口。
“不成,”莫师傅摆手,“这些人,你知道他们一定放人?什么事做不出?”
没人说话,只剩下各自的叹气声。
冯依依心里很乱,冯宏达一定要救,但是如何救却是个难题。
“不知那位领头的人是谁?是不是辛城人?”冯依依问。
吴管事摇头:“不是,是外地过来,最开始也是修河道的劳工。”
“你说这事,本来好好地,现在连辛城的百姓也跟着闹,”莫师傅拍下桌子,“他们不想想,要是朝廷大军来,半日就能踏平。”
吴管事跟着叹气,阅历多,自然明白事情严重性:“就怕到时候,血流成河,辛城直接没了。”
史上也不是没有这种事,一座小城,管你百姓或贼匪,一刀铲除绝后患。
冯依依想起朱阿嫂的男人,他是个铁匠,交往的人也多。外面的那群闹事者,不少都是被鼓动起来,然后才加入。
这样看着,这辛城的事好像是故意要闹大,让京城知道。
“咱这边也派人混进去打听,先知道人关在哪里?”冯依依开口,既然里面有辛城人,那就好办。
一个家丁从外面进来:“娘子,梅桓回来了。”
冯依依走到门边,就看见梅桓从小侧门进来。待走进,才看清他身上的狼狈。
梅桓什么话没说,跑到桌边,端起水灌进嘴里,咕咚喝下。
“梅桓,怎么回事,我爹他为何落到那群人手里?”冯依依跟上去问。
“娘子,”梅桓嗓音发哑,身上全是尘土,“辛城现在很不太平,我好不容易才进来。”
提起冯宏达,梅桓有些无奈:“我劝过老爷,现在不能回,他惦记你,那里肯听?后来就……我当时没拦住。”
冯依依明白,有时候冯宏达是很固执。事情已经出了,最重要是想办法。
“外面现在如何?”冯依依问。
“乱,成了乱城,”梅桓坐上凳子,拍着身上灰尘,“只等朝廷大军过来,将这小城碾平。”
冯依依担心,真到那地步,朝廷当然不会手软:“他们让我拿百两黄金去换我爹。”
“他们真当这里是皇宫?还百两黄金?”梅桓冷笑一声,“娘子想怎么做?”
冯依依缓缓摇头:“我不信,他们只扔进一只断手,并没有证明我爹的东西。”
“没错,先别信,”梅桓双手一搭,“我就是假意加入他们,才混进城来。”
“你?”
梅桓站起来,干脆将本来就乱的头发又揉了两把,彻底跟个鸟窝一样:“我没看好老爷,自然得我去,再说外面我也熟悉。”
说完,他迈步往外走,面上毫无惧色。
冯依依追上去,一把拉住:“你就这么走?”
“不然?”梅桓摊开双手笑笑,“人票都在北城门,我去查查。”
冯依依看着梅桓,有一瞬,她觉得眼前少年同娄诏有些像。
性格些许,做事干脆果决?神情些许,那笑容掩藏下,眼底的清冷。
“成,就这样,再不走天亮了。”梅桓微微欠身,“娘子保重,听说中书侍郎很快就能过来,他应当会保下辛城。”
夜色越发深沉,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宅内四下,每一刻都有人巡视。
女眷们住在后院,为了家人,所有人团结起来,却也提心吊胆,盼着尽早安定下来。
冯依依同吴管事商议后,干脆联系左邻右舍,彼此帮忙,有什么风吹草动,互相告知,万一出了事,联手抗敌。
这种时候,结合起来,总比单打独斗来的强。
翌日清晨,家里又来了人。
清顺换了一身装扮,表情严肃:“冯小姐,先出城,我已安排好。”
冯依依看着外面的家丁,仆从,个个尽职守着:“那他们怎么办?”
“带不走,人太多。”清顺实话实说,“他们连青河上都布置了人,趁现在还松散,清顺护你和桃桃小姐出去。”
冯依依想起还在房中安睡的桃桃,那样小,什么都不知道。
“冯小姐还需快些,出了城会有人接应。”清顺劝道,“你难道看不出,这辛城保不住了?”
“保不住?”冯依依呢喃,脸上染着些许疲倦。
清顺不能再说,娄诏离开那一日,或许是看出什么。但是实没想到,现在会成这样?
“清顺,你走吧。”冯依依语气安静,清浅眼神看去外面,“我不能离开,这里有太多东西。”
所有人,她如何撇下?
当初冯家大火,她无能为力,难道今日还是那样,自己逃出去,留下一众人……
况且,谁说留下来就一定会死?她要的是生,所有人一起的生。
清顺知道自己是劝不听,面前的女子早不是当年那个不知愁的姑娘,她现在有主意,有目标。
。
日头西移,昏黄渐渐染开,天边的云片像一层层的鱼鳞。
冯依依到底没有去城门换人,不管是梅桓口里得知,还是朱阿嫂男人带回的打探,都没有一丝冯宏达的踪影。
也就是说那些乱民故意,目标其实是这座宅子。
城中已经闹腾几日,该打砸的地方都砸遍,那群人此时没有吃喝,定是盯上这边的富户区。
此时谁家撑不住,那就会成为乱民的鱼肉。
“娘子,他们过来了!”吴管事慌张从大门跑过来,差点绊倒在地。
人群中有人开始害怕起来,脸色发白。
“守好!”冯依依喊了声,单薄身影站在前厅门外。
众人吆喝一声,赶紧跑去自己的位置。
清顺跟到冯依依身后,再次劝道:“娘子,现在走还来得及。”
这时,一头骡子拉着板车,从后院缓缓而来,上头两只不小的箱子。
想来是很重,骡车走得吃力。
莫师傅换上粗布麻衣,撸起袖子,一把掀开箱盖。
尽管外面很乱,暮先生脸上却生出一股兴奋:“终于可以摸一摸了。”
“这是,”清顺瞪大眼睛,指着那箱子,“朝廷明令禁止不准私藏……”
“不是私藏,”莫师傅瞪了一眼清顺,“当年开渠修池,这些都是官府批的,公文还在呢!”
清顺将冯依依拉到一旁,小声道:“娘子,这可是火药,能炸死人。”
“我们只是自保,”冯依依道,“难道他们杀人放火,我们不反抗?”
说话间,莫师傅早就带着家丁们爬到墙上,他更是一马当先,甚至比年轻小伙子还要麻利。
“滋啦”,引线被点上,莫师傅手臂用力一甩,那圆滚滚的瓷坛扔了出去。
“轰隆”,地面炸开,那群乱民再不敢上前。
与此同时,城门处亦是一片火海。轰隆一声巨响,浓烟腾空后,是滚滚的火浪,眼看那两扇城门轰然倒下。
城外小坡上,娄诏与宋越泽骑马并排,看着军人潮水一样涌进城中。
“这里交给宋将军,城里有家人,本官得去寻她。”说完,娄诏策马而去,瞬间冲下小坡。
宋越泽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后面对自己说了句:“宋某也有家人在城里。”
城里一片混乱,天色早已黑下,不少地方燃着火光,一片呼喊声。
娄诏身着二品官服,青底绣制五彩,黑长披风罩下,浑身透着冷冽。
身后一队骑兵跟随,手握长矛,所到之处,乱民纷纷避让,再不见之前疯狂。
关宅门前一片狼藉,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儿。
那两扇大门几经磋磨,已经摇摇欲坠。
朝廷的军队很快掌控局面,宅子里的人早就红了眼,此刻干脆开了大门,冲出来与那群乱民打斗。
多日来的憋闷终于释放,家丁们个个骁勇如虎,将那些个乱民摁在地上,狠命抡着拳头。
娄诏骑马跃上台阶,直接进去大门,就看见前厅外站着的女子。
身形清瘦,似乎永远都是十五岁的样子。鬓间头发些许落下,让她添了些妩媚。
还好,她没事。这次,她没有消失。
娄诏一把拉紧缰绳,脚踩马镫,骏马停下。
“依依,上来。”娄诏伸出自己的手,“我带你去见你爹。”
冯依依不犹豫,搭上上去。瞬间身子一轻,她落座在人前。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还是一片打杀。
娄诏已经调转码头,双腿一夹马腹。
马儿受力,迈开四蹄跑出,踢踏声清脆,很快拉开距离,驮着两人消失在狼藉的黑暗中。
冯依依双手扶住马脖子,圈在腰间的手臂将她往后一带,她靠在他胸前。
“你为何不出城?”娄诏似乎有些气,一向清淡的语气染上怒气。
夜风扫过冯依依的脸颊,鼻尖有淡淡火药气,那是娄诏身上沾染的。
所见是残破的街道,再找不出昔日模样。
至今,冯依依还记得端阳节的热闹,所有人开心的跑去河边,祈求风调雨顺。
突然,娄诏勒马停下,骏马在原地转着圈,烦躁得喷了两下响鼻儿。
冯依依看着将去路堵住的人,不可思议的皱眉:“梅桓?”
梅桓一身黑色劲装,手握弓箭,身姿笔直。
箭在弦上,锋利的箭头对准的正是娄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