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所有人眼中的稚龄少年历经官海沉浮诡谲风云,一步一步从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手掌盛世权柄,用铁血政治手腕清理朝纲、匡扶社稷,人人敬畏惧怕。所有人都害怕这位少年冰冷的眼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害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怒这位日渐威严无情的少年,而引来滔天大祸。
彼时,少年顾靖萧的冷酷无情朝野中众人皆知,无人敢去攀附他甚至同他说话,他永远都是冰冷的模样,浑身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寒意,哪怕对着当今陛下都未曾改变脸色,依旧我行我素。可是后来的他渐渐又变了,不再是冷酷无情的少年丞相,反而变成笑意深沉、眼窝藏锋之人,居然有时也会态度温和地和官员言说一二,只是至始至终,无人知道那层似笑非笑的面孔后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就譬如此时的洛汉康,他抬眼就能看到顾靖萧唇边的笑意,可是他哪里敢揣测这少年的笑意是因何而笑,只能恭敬地站在一旁,装傻充愣地一同赔笑,点点头道“丞相用字精妙,连陛下都亲口夸赞过,可见陛下十分看重丞相的才干,吾等只能拜服。”洛汉康心想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好听的话一句一句给他灌下去,总好过什么都不说不做。
洛汉康此言反而引来顾靖萧的兴趣,他撩袍坐在左侧的客用圈椅上,大感兴味地‘哦’了一声,温和道“不知洛大人是觉得顾某……哪些字用的精妙?”
洛汉康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嗡’得一声巨响,片刻后额头上冷汗直冒,他又不敢伸手去擦拭头上的冷汗,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远处,心里暗道这顾靖萧实在不按常理出牌!常人的文章受到他人的夸赞后,都是谦虚地婉拒后接受,可是顾靖萧倒好,受了夸赞不谦虚就罢了,反而还要问别人自己的文章哪里哪里用得好。
可是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这些溜须拍马的话都是洛汉康自己临时才想出来,他根本没有读过顾靖萧的《文昌表》,只是听过当前陛下在御前夸过丞相写的这篇文章,便借花献佛地拿过来再夸奖一次顾靖萧,所以顾靖萧此时问他《文昌表》哪些字眼精妙,他根本说不出来。
额头一滴硕大的汗水自洛汉康脸颊侧滑落,隐没尽常服领襟处,洛汉康踌躇了半晌,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堂中一片沉默,端坐的顾靖萧斜眸看来,脸上的笑意骤然少了一大半,冷冷发问“难不成,刚才洛大人说的话都是在骗顾某?”
顾靖萧语气清冷隐隐已有发怒之意,洛汉康惊得直跪地上身子直打颤,长子洛盛桦也跟着跪在地上。洛汉康刚欲开口请求顾靖萧赎罪,却被身侧的长子洛盛桦躲过了话语权。洛盛桦抬起头,不卑不亢道“顾丞相,我父素来夜不能寐,所以记忆颇差,以至于忘了您的文章,不如让下官来回答?”
顾靖萧沉默着没有说话,堂里的气氛愈加严肃。过了好半晌,顾靖萧终于微微点头,表情略有松动,淡淡道“那就请小洛大人不吝赐教。”
洛盛桦走上前两步站定,温和道“不瞒丞相,下官时不时便会将丞相的《文昌表》拿出来反复下官自以为这文章中很多话乃金玉良言,下官困惑的时候总喜欢读,因为它能让下官心中又复清明。”
同样是拍马屁……但是好像洛盛桦拍马屁的功夫更为高超。
最起码顾靖萧很感兴趣,淡笑着道“你说来听听。”
洛盛桦继续道“文章中所说‘以光先祖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孝之路也’,臣初时读只觉得这是振奋人心的文章,可是细品之下,只觉得通文这一句‘不宜妄自菲薄’乃是文中之最。臣自觉人活一世,无论贫穷富贵,无论残疾健全,总是不应当随意看轻自己。《孟子》中所说的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的用意,便是同顾丞相文章中的涵义如出一辙,可见丞相大才。”
洛盛桦说得言辞犀利毫无停顿,说明他的确看过顾靖萧所作的《文昌表》,并且他对这篇文章研究得相当透彻,可见顾靖萧的这篇文章的确是称得上是名家大作。
顾靖萧闻言后微微发怔,眉宇间略有些动容,暗沉的瞳孔中流淌着晦暗难明的光泽。过了良久,他淡淡道“小洛大人坐吧。”随后又对着洛汉康道“洛大人也起来坐吧。”
“多谢丞相。”跪在地上的洛汉康终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便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可是他已经跪得太久,以至于膝盖疼得发麻没能站起来。洛盛桦往前膝行几步,想要将父亲扶起来,却不曾想有一只白玉般的手比他的动作要快,牢牢扼住洛汉康的手腕,想要将他扶起来。
是顾靖萧。
他仍然端坐在圈椅上,眉目寒霜,长袍云袖,温和如玉,可是这层面孔下埋藏着什么样冰冷的杀气谁都不敢预料。
那只手晶莹如玉,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从每一个指尖都透露出狠厉、无情、说一不二的铁血。
这样的手才配称之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江山社稷、权力地位、甚至于世间所有全都在这只手的手掌心,也只有这样的手才配得上顾靖萧。
洛汉康和洛盛桦一齐愣在原地,似乎是不敢相信当朝丞相顾靖萧居然纡尊降贵,亲自伸手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依旧怔怔地跪着。顾靖萧好看的眉头一蹙,问道“洛大人不起来?”
“起起起,下官这就起来!”洛汉康连忙就着顾靖萧的力道起身,然后便由着洛盛桦搀扶着,一脸小心翼翼地坐到顾靖萧对面的圈椅上,笑着道“多谢丞相,丞相请用茶。”
顾靖萧颔首,却并未端起茶案上的茶杯,淡淡问道“这大匾上的字似乎并非一人所写。”
洛汉康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瞬间移回目光,小心翼翼道“‘无文堂’三个字是下官的小女儿所写,后面那行落款是下官十年前所写,因觉得过去的名字过于俗气,恰好小女儿喜爱书法,便让她写了一副。小女涂鸦之作,让丞相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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