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是孙嗣徽,两车相对,王恂问道:“你往那里去?”
嗣徽道:“只因家父夫妻反目,噬肤灭鼻,几几乎血流漂杵。
有一王大夫,以人治人,有以去其旧染之污,睨而视之,曰无伤也。今病小愈,不能不绥之斯来耳。”王恂笑了一笑道:“我回来就来的。”嗣徽应了,匆匆而去。仲清道:“此君无所不用其文,真荒唐可笑。这‘虫蛀千字文’,真生可为名,死可为谥,世间想无第二人似他的了。”王恂笑道:“我看此君,只怕到敦伦时还要用两句文。
倒可惜了我们那个舅嫂,虽不生得十分怎样,但端庄贞静,不言不笑。嫁了这种人,真抱恨终身的了。”仲清笑道:“或者他倒有一长可取,也未可知的。”一路说说笑笑,已到了梅宅。
门上通报了,子玉出来,迎了进去,便道:“两兄做得好诗,佩服之至。拙作草草涂鸦,未免小巫见大巫。”仲清道:“兄等所作,粗校大叶,那里及得老弟的佳章,恬吟密咏,风雅宜人。”王恂道:“我最爱《雪意》、《雪色》这两首,清新俊逸,庚鲍兼长。”子玉道:“吾兄这四首,冰雪为怀,珠玑在手。那《雪山》、《雪塔》两首,起句破空而来,尤为超脱。至剑潭的诗中名句,如‘奈他鼠辈只趋炎’,及‘后夜思量成逝水’一联,寓意措词,情深一往,东坡所谓不食人间烟火食,自是必传之作。”仲清道:“偶尔借景陶情,这传字谈何容易。”王恂道:“那一首七绝,一首五律,是何人手笔?”
子玉笑道:“你们没有猜一猜么?”王恂就将昨日话说了,子玉道:“剑兄眼力,到底不错。你们批了来没有呢?”王恂从袖内取出,子玉看了那首五律的批语,不解其意,何为元徽?
王恂又将孙氏昆仲与他说了,子玉也笑,就叫人请了聘才、元茂出来,大家见了。子玉把各人的诗交给了,说道:“这都是颜大兄评定的,称赞得了不得。”聘才看了批语,暗想道:“颜仲清这人,真可谓博古通今,我用的戏曲,都被他看出来了。”当向仲清道了谢。仲清道:“魏兄诗笔甚俊,声律兼优,想是常做,倒像曲不离口的。”聘才道:“小弟本来没有底子,又抛荒了这几年,那里还成什么诗?不失粘就罢了。”子玉向仲清道:“聘兄的诗,却还不很离谱。”仲清点了点头。那元茂把仲清圈的这几句及批语凑在脸上,看了又看,有好一会工夫,始将这诗笺放在茶几上,用双手折叠了,解开皮褂钮扣,揣在怀里。王恂道:“李大哥,大著谅来多的。”李元茂只道说他皮褂蛀多了,冒冒失失的答道:“蛀得还好。因水路来,闷在舱底下,受了水气,因此蛀了些。穿过这一冬,明年也要收拾了。”大家听了,不晓他说些什么。聘才晓得他听错了,说道:“王大哥是说你的诗做得多,不是说你的皮褂子。”大家方才省悟,见他脸上胀得通红,一言不发,只得忍住了笑。
仲清问道:“尊作‘长马’‘白人’,想是用的《孟子》,这‘双目近’三字有所本么?”元茂把仲清瞅了两眼道:“我是从来没有所本的。
我看古人诗里也有把自己写在里面,就是这个意思。”王恂方才恍然。又说了一会闲话,仲清等告辞,子玉等送到门口,仲清道:“何不同出去看看雪景?”元茂听了,就高兴愿去。
子玉道:“先生今日尚未全好,我们须在家伺候,改日再奉陪罢。”元茂撅了嘴不言语。仲清等告辞而去,子玉送出大门,进来与聘才、元茂又谈了一会诗,忽又问起琴官来。聘才见他有点意思,便轻轻的挑他一句道:“改日何不偷个空儿,同去认认那个琴官。”元茂道:“明日就去,我只说去看路上同来的朋友。”指着子玉道:“你说到王家去回拜他们。只要出了这两扇牢门,还怕什么人?”子玉笑道:“过几日再看。”且按下这边。
再说仲清、王恂由南小街走到下洼子眺望,只见白茫茫一片,也辨不出田原路径,远远望见徐子云的怡园,琪树参差,烟岚回合,重重的层楼耀目,隐隐的高阁凌云。望了一会,只见对面一辆车来,车沿上坐的看见了,先跳了下来,随后看是一个相公,也要下车。仲清等连忙止住,那相公便挪出身子,生得香雕粉捏,玉裹金妆,原来是《花逊上最小的那个林春喜。王恂问道:“你从那里来?”春喜道:“我从怡园回来,你们也到恰园去么?”仲清道:“我们是看雪景的,也就转去了。”王恂道:“我们何不就上小街那个酒楼坐坐,也可望望野景。”春喜道:“如果你们高兴,我也奉陪。”仲清说:“很好。”就转回车来,到了小街,有个馆子,内有两座楼,系东西对面。仲清等上了东楼,今日天虽寒冷,楼上却没有风。
仲清索性叫把窗子开了,也望得好远地方。点了菜,三人闲谈了一会。春喜道:“这月里我们八个人,在怡园三日一聚,作消寒会,今日是第五会了。每一会必有一样顽意儿,或是行令,或是局戏。今日度香要叫我们做诗,出了个《冰床》题目,各人做七律一首,教苏媚香考了第一。”仲清道:“你记得他的诗么?”春喜道:“我只记得他中间四句。”即念道:舟揖竟成床第稳,风波得与坦途同。
谁言青海填难满,不信蓬山路未通。
都说他运用灵妙,不着一死句,所以胜于他人。”王恂道:“你的呢?”春喜道”我的不好,也记不得了。”仲清道:“只怕你是第八了。”春喜嘻嘻的笑道:“被你一猜就猜着。”
王恂道:“这难怪他,他方十四岁,若教他学上两年,怕赶不上他们?”春喜道:“我原不肯做的,他们定要我做。今日大家的诗,都也没有什么好,但就蕊香与我倒了平仄,因此蕊香定了第七,我定了第八,我已后再不做这不通诗了。等我学了一年,再与他们来。”又说道:“我们班里来了两个新脚色,一个叫琴官,一个叫琪官,你们见过没有?”仲清道,“前日蕊香说起两人来,刚说时就有人来打断了,没有说下去。”王恂问道:“这两人怎样?”春喜道:“好极了,那个琴官,与瑶卿不相上下。那个琪官,与蕊香难定高低。此刻都还没有上台,但一天已有三五处叫他。前日度香见了,也大加赏赞,即赏了好些东西,把他们的衣服通身重做了几套。
这两人是要大出名的。就是琴官脾气冷些,不大好说话。”
这边正在谈心,忽听对面楼上,窗子一响,也开了。仲清等举目看时见一个美少年,服饰甚都,身穿肃鸟霜裘,头戴紫貂冠,面如冠玉,唇若涂,目光眉彩觉有凌云之气,举止大雅,气象不凡。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光景,带了四个相公,倚着楼窗而望。仲清、王恂暗暗吃惊:看他这品貌,足可与庾香匹敌,真是人中鸾风。听他口音,也像江宁人,却又有些扬州话在里头。再看那四个相公,却非名下青钱,不过花中凡艳。王恂认得一个是蓉官,那三个都不认得,因问春喜。
春喜道:“穿染貂的是玉美,穿倭刀的是四喜,穿水獭的是全福。都是剑春班的。”只见那位少年,将这边楼上望了一望,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不热闹。这边三个人相形之下,颇自觉有些郊寒岛瘦起来。听得那美少年说道:“我听人说,戏班以联锦、联珠为最。但我听这两班,尽是些老脚色,唱昆腔旦一个好相公也没有。在园子里串来串去的,都是那残兵败卒,我真不解人何以说好?”
蓉官道:“我们这二联班,是堂会戏多,几个唱昆腔的好相公总在堂会里,园子里是不大来的。你这么一个雅人,倒怎么不爱听昆腔,倒爱听乱弹?”那少年笑道:“我是讲究人,不讲究戏,与其戏雅而人俗,不如人雅而戏俗。”又听得那玉美讲道:“都是唱戏,分什么昆腔乱弹。就算昆腔曲文好些,也是古人做的,又不是你们自己编的。乱弹戏不过粗些,于神情总是一理。最可笑那些人,只讲昆腔不爱二簧。你们二联班内,将来那几个出了班子,不唱戏时,班里就没有支得住的人,只怕听的人就少。这班子还要散呢。”四喜道:“依我说,总是一样,二簧也是戏,昆腔也是戏,学了什么就唱什么。”蓉官笑道:“是了,不必论戏,咱们喝酒。”又听得他们猜拳行令的喝了一会酒。那少年又说道:“我听戏却不听曲文,尽听音调。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读宋人诗,声调和平,而情少激越。听筝琵弦索之声,繁音促节,绰有余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厉,七情发扬。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声,倒觉有些抑扬顿挫之致,俯仰流连,思今怀古,如马周之过新丰,卫之渡江表,一腔惋愤,感慨缠绵,尤足动骚客羁人之感。人说那胡琴之声,是极银荡的。我听了凄楚万状,每为落泪,若东坡之赋洞萧,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逐臣万里之悲,嫠妇孤舟之泣,声声听入心坎。我不解人何以说是淫声?抑岂我之耳异于人耳,我之情不合人情?若弦索鼓板之声,听得心平气和,全无感触。
我听是这样,不知你们听了也是这样不是?”那四个相公,皆不能答。
仲清低低对王恂说道:“此人议论虽偏,但他别有会心,不肯随人俯仰之意已见。且其胸中必多积忿,故不喜和平而喜激越。丝声本哀,说胡琴非淫声,此却破俗之论,从没有人听得出来的。我看此人恰是我辈,决非庸庸碌碌的人,几时倒要访他一访。”王恂道:“听其语言,观其气度,已可得其大概了。”只见那少年问居人要了笔砚,在粉墙之上写了几句,便带着四个相公下楼去了。仲清等也不喝了,吩咐跟班的去算了账,带了春喜走到西楼来,只见墨渖淋漓,字体丰劲,一笔好草书,写了一首《浪淘沙》,其词曰:红日已西斜,笑看云霞。
玉龙鳞散满天涯。我盼春风来万里,吹尽瑶花。世事莫争夸,无念非差。蓬莱仙子挽云车。醉问大罗天上客,彩凤谁家?
仲清、王恂看了都点头称赞。春喜道:“这首词倒像神仙做的,有些仙气。”仲清道:“此人是个清狂绝俗,潇洒不羁的人。
为何赏识的又是那一班相公,真令人不解。”再看落款是:“湘帆醉笔。”也不知其姓名,因叫店家上来,问他可认得这人。
店家答道:“这位老爷是头一回来,方才算账,他们二爷交了现钱去的,倒没有问他姓名住处。”仲清道:“这首词好得很,是个才子之笔,使你蓬荜生辉,你千万留了他,不要涂刮了。”
店家答应了下去。春喜道:“这人来历,蓉官总应晓得,待我见他时一问,便知此人是何等样人了。”三人说着,亦即下楼各散。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袁宝珠引进杜琴言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前回说林春喜与仲清等,讲起在怡园作消寒赋诗之会。我今要将怡园之事序起来:有个公子班头,文人领袖,姓徐名子云,号度香,是浙江山阴县人。说他家世,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七世簪缨之内,是祖孙宰相,父子尚书,兄弟督抚。单讲这位徐子云的本支,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现做了大学士,总督两广。其兄名子容,也是翰林出身,由御史放了淮扬巡道。
其太夫人随任广东去了,单是于云在京。这子云生得温文俊雅,卓荦不群,度量过人,博通经史,现年二十五岁。由一品萌生,得了员外郎在部行走。二十二岁,又中了一个举人。夫人袁氏,年方二十三岁,是现任云南巡抚袁浩之女。生得花容绝代,贤淑无双,而且蕙质兰心,颂椒咏絮,正与子云是瑶琴玉瑟,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宾,十分和爱,已生了一子一女。
这子云虽在繁华富贵之中,却无淫佚骄奢之事,厌冠裳之拘谨,愿丘壑以自娱。虽二十几岁人,已有谢东山丝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乐。他住宅之前,有一块大空地,周围有五六里大,天然的崇丘洼泽,古树虬松。原是当初人家的一个废园。
子云买了这块空地,扩充起来,将些附近民房尽用重价买了。
他有个好友,是楚南湘潭县人,姓萧名次贤,号静宜,年方三十二岁,是个名士,以优贡人京考眩他却厌弃微名,无心进取,天文地理之书,诸子百家之学,无不精通。与子云八拜之交,费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监造了这个怡园。真有驱云排岳之势,祟楼叠阁之观,窈□□□之胜。一时花木游览之盛,甲于京都。成了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宇,其中大山连络,曲水湾环,说不尽的妙处。子云声气既广,四方名士,星从云集。
但其秉性高华,用情恳挚,事无不应之求,心无不尽之力,最喜择交取友,不在势力之相并,而在道义之可交。虽然日日的座客常满,樽酒不空,也不过几个素心朝夕,其余泛泛者,惟以礼相待,如愿相偿而已。史南湘《花逊中的八个名旦日夕来游,子云尽皆珍爱,而尤宠异者惟袁宝珠。这一片钟情爱色之心,却与别人不同,视这些好相公与那奇珍异宝、好鸟名花一样,只有爱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