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钱,缝穷的只是不依,要定了两吊,说话越说越高起来。嗣徽恐人听见,只得又加了些钱,共加了五回,才加成了一吊钱,缝穷的方收了。听得嗣徽笑道:“我倒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老爷?难道昨日那人不是位老爷么?”缝穷婆道:“他不是老爷。”嗣徽暗喜,想道:“他必看出我亀头上那个黑斑,知是主贵的,待我问他。”又道:“我身有样主贵,你若说出来我才服你,若说不出来,不过想讹我一吊钱。”那缝穷婆道:“呸!你的机巴主贵,那满面的糟疙瘩,像粮船上带来的糟枇杷一样。我讹你的钱?把良心夹在夹支窝里!一上身就三四百抽,你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闹得人丢了好些。这一吊钱还不够做体惜钱呢。你几时见过泥腿上跷着皂靴,还要赚人,说不是老爷,想省钱。你若穿了草鞋,我只要你二百钱。”嗣徽被他一顿恼辱,方知穿了皂靴之故,便又捧了他的脸,亲了几个嘴。缝穷婆将他脸上咬了一口,嗣徽又问道:“我见你昨日与那人顽,正响得热闹,为什么要推了他起来?今日你又勾紧了我?”缝穷婆笑道:“那人好不在行,又短又笨。腿上一点劲都没有,压紧了人,气也透不出来。你听见响,那是小肚子碰着小肚子,你当是里头响吗?滑出滑进的,倒教我痒的难受。”元茂听了,心中好不有气,想候他出来,骂他两句,忽见孙嗣元从外边进来。
孙嗣元因文卷之事,在州里押了一日。今日州官问他,他倒期期艾艾的挺撞了州官,本要打他几板,因他是孙亮功的儿子,留他体面,送到宛平教谕处戒斥。他又将教官得罪了,教官气极,遂将他牵到通州学明伦堂上,叫门斗按在板凳上,结结实实打了二十竹板,打得嗣元杀猪似的叫起来,口又结截,带着南边话“□娘、□娘”的乱骂,门斗也恨他,狠狠的打了几下,打得嗣元两腿紫烂,一步一步??回来。又恐气血凝滞,不敢坐车,幸遇见了家人,扶了回来。见元茂在房门口侧耳窃听,他也不知就里,吊起那一只眼皮,讲道:“晦、晦、晦他娘的气,你、你、你、你们倒在家快、快乐呢。”元茂正要问他,他到房门口把门一推,见闩着,双手乱搡,那薄板门将要破了,元茂摇摇手,嗣元不懂,仍是乱搡。嗣徽听嗣元回来,心内惊慌,定一定神,倒生了个急智,随手拉一件衣裳,撕破了一块,叫他拿出针线来缝,便开了门。嗣元进去,见一个缝穷的鬓发蓬松,面有愧色,坐在凳子缝衣。嗣元一见生了气。
心里早已明白,骂道:“那里有这种不要脸的烂、烂、烂货跑进房里来,关了门,做、做、做什么事情,还、还不滚出去!”
把他的篮子踢翻。缝穷的虽不敢发作,也有了气,便道:“有人请我来的,我又不是挨上门的。开口就骂人滚,好个不讲理的蛮子。”便理清了零星碎布,提了篮子,到外间来缝。见了元茂,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元茂仔细看他,比昨日标致了好些,脚也小了,但心里恨他没有情义,还说他不像老爷,又嫌他笨不在行,尽巴结嗣徽,为他穿了双皂靴,便不理他,瞅着他缝衣。嗣元腿疼,便往躺椅上一躺,不料一边的铁搭已断,一侧滚了下来。嗣徽呵呵大笑道:“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人倒没有滚,自己倒滚了。”嗣元更有了气,爬了起来,一脚踢翻了躺椅,骂道:“我□你的娘!”往炕上就躺,口中牵蔓葛的混骂。嗣徽踱到外间,反拢着手,踱了几步。缝穷婆看了,也不禁笑了一笑。元茂道:“我来听,已听得报了一百下,后又听数到八十八,到炕上去,远了些,还听得似扯风箱的扯了好一会,不知多少数目?”缝穷婆嘻着嘴,把眼乜了他一乜。
嗣徽道:“人若一之,我百之。人若十之,我千之。”元茂笑起来。嗣元听得明白,又在里头狗□狗卵的骂个不清,忽然一伸手,在席子上摸着一块湿漉漉的,沾了一手,连忙望地下一摔,听得“嗒”的一声。嗣元恨极了,即将席子扯下地来,叫小使进来,把马褥子铺了,便烂脓烂血的大骂。嗣徽自知理短,不敢回言,只作不闻。那个缝穷的实在也听不得了,便道:“太太今儿真丧气,碰着了这些浑虫,没有开过□眼。”将衣裳一扔,提了篮子,扭着屁股,唠唠叨叨的骂了出去。嗣徽不敢进房,在外间与元茂说那缝穷婆的好处,一个说皮肤很细腻,一个说汗都是香的。一个说他是个镰刀式,愈弄愈紧,一个说像个烂瓤瓜,动一动就水响起来。一个说一吊钱很值,一个说我还只得四百钱。
少顷,嗣元要找汗衫更换,小使找了一会,找到外间,就是方才缝的那一件。嗣元一看,火上添油,问嗣徽道:“我、我、我这件汗衫只穿了一回,好端端的怎、怎、怎么会破了,要缝起来呢?又怎、怎、怎么破的是小衿呢?这不、不、不是有心撕、撕、撕破的?”嗣徽道:“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嗣元道:“倒是□余又该□兮。满口之乎者也,倒像是个通、通朋友,不过花、花、花了八十两,请人枪、枪、枪了来的,当是你、你的真本事中、中、中的了。臊也臊、臊、臊死人!”嗣徽道:“君子之所异于禽兽者,以其怀刑也。我总没有叫州里押起。”一面拍着手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父母之体,不敢毁伤,辱莫大焉。”嗣元大怒,忍着疼爬起来,拿了支窗子的棍子,走出房,照嗣徽劈头打来。嗣徽躲不及,肩胛上着了一下,连声哎哟道:“了不得,□兄之臂。”夺住了棍子要打嗣元,元茂连忙解劝分开了,两个还斗嘴斗舌的闹了半天。到五更,大家起来,收拾了,天明上车而回。到了家,亮功见大儿子与女婿进了学,也甚欢喜。又恨嗣元不通,出了大丑,痛骂了一顿。嗣元回房,又被他媳妇巴氏羞辱了一顿,他的气苦无门可诉,只好在外面逢人便说,他乃兄是代枪进学的,又在他炕上闹了缝穷的,所以大不吉利,害他吃了苦。众人听了这些话,不过一笑而已。
且说李元茂侥幸了这个秀才,也十分得意。见了孙氏,便夸奖他的才学,说嗣徽是代枪的,嗣元不通,以致打了板子。
孙氏也觉光彩,到底丈夫算个读书人了。元茂看着孙氏虽然假眉、假发,但五官生得颇好,又高又胖,是个有福之相,比起缝穷婆来,虽没有他风骚,到底比他干净了好些。到了并头夜合之际,已离了二十来天,未免彼此贪爱。况元茂学问也长了许多,孙氏又比不得那缝穷婆尝过那冲烦疲难的滋味,自然当是人生之乐止于如此。元茂将嗣徽与缝穷的光景,并听的声息,细细的描摹与孙氏听。孙氏笑得不休,又说道:“自然你也是这样的。”元茂道:“我没有,我岂肯要这种人。”孙氏半疑半信,又盘诘了一番,元茂只说没有。那元茂真是糊涂人,所说的话一会儿又忘了。一手摸着孙氏那个东西,觉得饱满可爱,而且蓬蓬松松,毛长且茂,闲着把他梳理梳理,孙氏也不阻拦他。元茂自觉得意忘言,忽然说道:“我当是你们这个与我们一样,谁想那个缝穷婆才二十四岁,竟是一大片毛,连小肚子上都是的,倒不好看。”孙氏听了,已有了气,故意问道:“或者他小肚子上有泥,你看不清楚,就当他是毛了。”元茂笑道:“你笑我是近视眼,看不见,我的手难道也是近视,摸不出么?”孙氏气涌心头,把元茂身上一把拧得死紧,元茂道:“哎哟哟!轻些,做什么?”孙氏道:“你这个丧尽良心、烂心烂肺的恶人,你说我兄弟闹缝穷婆,你是没有,为什么你又讲出来?你既摸过他的毛,难道还不做那该死的事情么?我倒在家天天想着你,你倒这么肆无忌惮。我咬掉你这块肉。”便一口咬紧了元茂的膀子。元茂方悔无心失言,只得再三的赔礼。
孙氏犹咬着牙,把他搡了两搡,元茂又上去巴结了一回方好。
孙亮功到领凭之后,即到通州写了四个太平船赴任,自然的一样饯行热闹。惟有王恂的夫人,见父亲哥嫂一齐出京,未免凄凉悲苦,在母家住了几日。陆夫人也疼爱到十分,又不能带他赴任,只好劝慰他一番。元茂与孙氏是同去的。元茂外间有些亏空,这两天追逼起来,孙氏虽有些妆资,但不肯与元茂花消。元茂问他要钱时,便骂起来,说:“不是叫相公,就是嫖婊子。我也不给你钱,你也不许出去。”此时元茂被人追急了,无词可对,只得苦苦哀求他媳妇说,系进学费用,此时都应归还,并不是嫖钱等类。孙氏见他愁眉不展的几天,心里也疼他,即问道:“你要多少钱就清楚了?”元茂道:“要一百吊钱。”孙氏即给他四十两银子,说道:“你快去还了正经帐目,不要去混花消了。”元茂大喜,得了银子,又起了邪念,想到:“二喜待我这两年颇为不薄,如今远别,怎好不给他十吊钱。但这四十两只够还帐,不能有余,怎么好呢?”想了半夜,想出一个方法,去年借聘才的金镯子,若取了出来,照时价换了,可以多得五六十吊钱,可不是帐也还了,别敬也有了。
早上起来,找了当票,自己到当铺里,一算不够,又添了些碎银,做了利钱,把金镯子取了出来。到金店里请他看看成色,换了十四换,元茂不肯。又到一家,倒又少了半换,只得十三换半。元茂心中纳闷,把镯子带上手,一路的闯去。忽然见二喜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元茂忙下来,一把拉住,说道:“今日叫我找着了。我听得你要出京,又知道你中了秀才,也不知找你多少回,我们也多时没有坐坐了。”便拉着元茂,上了车。元茂本来想他,便忘了要事,一径同到了二喜寓处。
进了客房,二喜道:“你此番去了,几时才来?你倒忍心撇得下我么?”说罢,便窜在元茂怀里道:“我跟你去罢!你去了,我在京里也没有疼我的人,不如咱苦苦乐乐的在一块儿。”说到此,两眼红红的,像要淌下泪来。元茂见了,好不伤心,也擦了眼睛,道:“若说跟我去的话,此时不用说他,且我明年就来的。如今我在这里寄了籍,明年要来科考,还要乡试,那时就可与你快叙了。”二喜故作悲啼,把个元茂如苍蝇掐了头一样,抓耳揉腮,垂头丧气。少顷,摆出酒来,元茂心中有事,不能畅饮,禁不得二喜百般奉承,元茂欢心一开,便又痛喝起来。二喜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走到元茂身边,坐在膝上,双手捧了元茂的脸,敬了一个皮杯。元茂两眼眯齐,在二喜脸上嗅了几嗅。二喜道:“你也还敬我一口。”元茂道:“待我来。”便含了一口酒,对着二喜的嘴送来,二喜尚未接着,元茂先放了出来,滴了一身。元茂想着从前的事,不觉好笑,笑得前合后仰。二喜也笑道:“什么好笑?”元茂闭紧了嘴,用力忍住,停了一停,说道:“你不记得魏老聘的笑话,说姑嫂两个磨镜子淌出水来?”二喜笑道:“你倒好,你愿把自己的嘴比那东西。”元茂道:“世间还有比那东西好么?人家嫌那东西脏,我就不嫌。”二喜道:“不信没有比他好的。”元茂道:“只怕没有。”二喜道:“怎么没有?这句话你从前说过的。”元茂闭着眼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有是有这句话的。”
二喜瞅了他一眼道:“好良心,吃了橘子就忘了洞庭山了。”
一头说,双手将元茂浑身乱捏,捏得元茂骨软筋酥,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腰。二喜道:“你的瘾来了,躺躺罢。”元茂道:“很好。”速同了二喜进房,开了灯,二喜先在对面上了几口后,躺在元茂怀里,与他上烟。一个脸直扭到元茂嘴边,元茂伸出舌尖,在他脸上舔了几舔,觉得香喷喷的,色心大动。
二喜知觉,把手伸过来一攥,仰着脸,望了元茂哈哈哈的几声,把手一紧,元茂一酥,说道:“了不得了。”便侧转身子来,把二喜紧紧的一搂,也算了春风一度,把裤裆擦了一擦。二喜又与元茂上了几口烟,一手把着元茂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道:“从前有位张少爷,也与我相好,我也使过他的钱。他在京时,问他要什么,他总肯。到他出京时,我问他要个镯子,他就支支吾吾,说这样,推那样,不肯给我。其实我也不稀罕他那个小镯子,不过留一点记念,教人心上常记着这个人。然而如今的人,见面时是好的,一过后就忘了。我就不然,那个人若是我相好的,我总想着他。你要去了,你给点什么东西与我做记念呢?要常常带在身上,又要经久不坏的东西。”元茂见他这般光景,心里甚是过意不去。本要送他些钱,因镯子又没有换成,支支吾吾的道:“我有东西给你。”二喜道:“我说那张少爷的镯子,与你这个一样的,你若做了他,还要等我开口么?”说着要把元茂的镯子除下来看,说道:“可是两根丝搅成的?”即捋下来看看,带在手上,说道:“这种镯子我也得了不少,若是不要紧的人给我,我也不记得他。若是你给我,那管是铜的,我也当他金的一样。况是个金的,自然一发当作宝贝了。”一面说着,看元茂。元茂近来身子淘虚了,一喝酒就醉,一吹烟就睡,模模糊糊的讲了一声,也听不出讲的什么话。元茂朦朦胧胧,然犹听得门外叫声:“二喜出来!”觉二喜爬下炕去,出去了。
元茂睡了一觉醒来,见烟灯也收了,叫了一声:“二喜!”
不见答应,擦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