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百花从宫里议事回府已申末了,白芷掐着时辰放好了水,待她换完衣裳出来,正巧听到外头热闹得很。
百花接了大氅披上便忙着往外去,刚走到门口,便瞧见院子里珊瑚拉着瑾瑜琉璃二人,琥珀则另扶着一女子。
这几个见了面便止不住地说起话来,四周一时充满了欢声笑语,白芷在皎月斋时日尚短,心里觉得安亲王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竟像过年似的。
百花见那女子一身湖蓝缎面花卉纹样斗篷、发髻上簪着赤金双头并蒂丹珠修翅长钗,不由得揶揄道:“这是哪家的娘子大驾光临,也不先递张帖子来让我做些准备。”
仁多楚清也笑道:“怎么的,没递帖子便没备下我的份例吗?”
百花上前拉了她,一本正经道:“羊肉是依着人数片的,你没打招呼,自然就没备下你的;不过这烫羊肉的汤倒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只管喝就是了。”
仁多楚清听她愈发伶牙俐齿了,伸手就要拧她。
琥珀瞧着二人要闹起来,忙伸手挡住,柔声道:“娘子仔细着肚子。”
仁多楚清笑道:“好啊,你们主仆二人倒联起手来欺负我了,这就是安亲王府的待客之道吗。”几人听了都是笑,前后跟着往花厅里坐下了。
皎月斋的小花厅里摆起了紫檀木的小桌,小桌上的铜锅里滚滚地煮着水,肥壮的羊肉被片得飞薄,齐齐整整地码在白瓷盘子里。
祁连山玉的酒壶里透出浓郁的紫色来,空中荤香酒气交融着,令人食指大动。
屋里地龙烧得旺得很,仁多楚清进屋便脱了斗篷,露出窈窕的身段来,珊瑚见了好奇道:“娘子都有喜了,怎么这肚子瞧着比我还平坦些。”
瑾瑜笑道:“三瞒四不瞒,娘子还不足三月,自然不会出怀了。”
楚清终究还是等不到仁多黎廷娶亲,去岁秋日里出了阁、嫁去了宁国公韩府,可喜月前便诊出了身孕。
宁国公夫人心肝似的护着、不许随随便便出门,更不许累着;幸而忠勇侯府如今有琥珀看着,不然还不知那两位姨娘要借机翻起什么风浪来呢。
“我听闻前头三个月最要小心,娘子怎么还老远地跑来。”珊瑚忙道。
楚清笑道:“也就来皎月斋了,前些日子茶花宴我都没去;你走之后,怀亲王府那位和我愈发不对付了,茶花宴趁我不在好好地编排了一番。”
百花闻言讪讪道:“你这是喜事,她比你先出阁、到现在也没个动静,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
“这事儿我还压着没说呢,等三个月坐稳了再说出去,你就等着瞧她的脸色吧。”
几人听了都是笑。
说到这,百花便想起瑾瑜家的胖小子来,转头问她怎么没有抱来,瑾瑜笑道:“小孩子闹腾得很,怕惊着娘子的胎气;再大些、懂事了再带来给公主瞧。”
几人又顺着说起小孩子来,琥珀的哥儿最大,乐此不疲地同众人侃着,转眼却瞥见琉璃面露尴尬——三人是一同出的门,琥珀瑾瑜都当娘了,独独琉璃还没个动静——琥珀想及此处,忙转开话题,去说战场上的事了。
...
翻过年去,李元昊终于等来了大宋的诏令——以其所作所为“僭上谋逆,诏削夺赐姓官爵”,两国停止互市。
龙椅之上,李元昊面色阴沉,殿内气氛一时压抑至极。
“微臣恭贺陛下。”殿内有人出声打破了沉寂,百花闻声望去,见是新任的中书令张元。
李元昊听得这句,面色稍缓,朗声道:“爱卿此话何解?”
张元笑道:“《孙子兵法》有曰:怒而挠之,卑而骄之。如今大宋君臣已惊惧愤怒,陛下何不以言浇之,激其出兵,届时我军出兵抗击也合情合理;二来,我党项士兵受此一激,必当安难乐死、成仁取义。”
百花竟不知他是这等好战极利之徒,大惊失言间,却听得有人朗声笑道:“虽是出兵抗击外侮,但等到大军一出,要打到哪里才停,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群臣闻言皆出声附和。
李元昊拍案笑道:“此计甚妙!着国学司协助张爱卿拟定国文,言辞务必谨慎。”
百花听这“谨慎”二字,心里忍不住地发怵。
...
百花同李元昇出了紫宸殿,正欲细问张元的来历,却见张元迎面而来,揖礼道:“微臣见过安亲王、见过百花公主。”
李元昇知他颇有胆识谋略,亦敬重他,笑道:“张大人不必多礼。”
张元起身,转头向百花笑道:“微臣久仰公主大名,可惜直到今日才得一见。河西走廊肃州攻城一战,公主运筹帷幄,着实令张某佩服。”
百花无心与他细谈,莞尔道:“围师必阙而已,实在不足挂齿。”
张元本就恃才傲物、自视甚高,此时虽得了百花的冷眼,却见她仪态万方、风姿绰约,心中那些许不自在也压了下去,笑道:“公主书通二酉、学贯天人,不知下官是否有幸讨教一二。”
百花还未开口,李元昇已神情疏离着笑道:“张大人过誉了,只怕小女,不太方便。”
张元瞧着安亲王目光淡漠,挑眉笑道:“是下官唐突了,还望公主恕罪。下官还要往国学司去拟国书,先行告退了。”
“爹爹可知这位张大人是什么来头?”百花也拉了李元昇转身往宫外走去,开口问道。
安亲王道:“是去岁新迁的汉人,颇有些谋略,陛下很是看重他——他的家眷因他叛逃,被羁縻随州,陛下特派细作救下来送到兴庆府,赐了他阖家团聚。”
百花闻言连连摇头,叹道:“我方才听他所言,便知他也是好斗喜战之人。古人曰: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如今陛下有了张元,只怕会变本加厉,到底不是好事。”
“朝堂之上,自有诸臣博弈,凭他一个人,哪里能就说服众人呢。”李元昇见了这杞人忧天的模样、忍不住笑她。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宫门,安亲王府的马车已等在丹凤门外。
百花上了车坐定,接着道:“爹爹也瞧见张元那目空一切的模样了,哪里会把众人放在眼里,他大可不必说服你们,只需说服陛下一人,便可砺戈秣马、穷兵黩武。”
李元昇向来知道她多虑,不愿再让她为此事烦心,只得避重就轻,打趣她道:“张元是有些自负,却不是目空一切的。”
百花闻言不解,却见父亲抬手捏了她的脸颊笑道:“不知不觉,我的阿皎都已满十五了。张元倒提醒我了,一家有女百家求,今日回去我便命人好好修葺门槛,谨防被人踏破了。”
百花一愣,这才想起方才张元说的话,复而挑眉笑道:“门槛不必修了,只要将这话传出去,明日陛下就会派人来安亲王府门前守着,任谁也踏不进来。”
第二日安亲王府果真有人来访,李元昇闻言微微惊讶,问是哪家的人,都罗禀道:“是军器监贺家。”
军器监贺监事连献冷锻甲、冷锻箭、神臂弩,如今颇得皇上器重,贺府长子更是擢了翊卫郎、分派去了铁鹞子,是个年轻有为的后生,府上也必忠勇侯府简单好处——想及此处、李元昇微微颔首,问道:“他们请的哪家夫人来?”
都罗闻言不解,满脸疑惑道:“没请哪家夫人,是贺三娘,递了帖子直接往皎月斋去了。”
李元昇闻言一顿笔,在公文折子上留下好大一团墨点。
...
贺兰由白芷引着往正屋去,刚迈进门槛,便瞧见百花披着银鼠毛、倚在美人靠上看书,许是听得响动,忙起身过来迎她。
正屋临窗处新打了簟台,冬日里铺了羊羔毛,光瞧着都暖洋洋的,两人往上头坐了,白芷端了小几摆上,白蒿替两人沏了花果饮子、又摆了几碟子点心。
两人坐定了,便说起冷锻甲的事来,贺兰叹道:“不足两年就有锈蚀的迹象了,盔甲还好,即便锈蚀也无伤大碍;只是兵刃就不能再用冷锻了,但凡有一点儿锈蚀都会大打折扣。”
百花点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只是先前没发现罢了;好在贺监事心细,才能防患于未然。”
“家严说,公主已费心提拔了贺家,我们自然不能辜负了;再者,大哥又当了铁鹞子的差使,我们一家人、八只眼睛都盯紧了军器监。”贺兰笑道,“去年夏日里父亲发现盔甲锈蚀,已想了许多办法来改进冷锻工艺,如今做出的冷锻甲和最初那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百花微微颔首,复而想起一事来,好奇道:“陛下登基献礼之时,我瞧见贺监事献的神臂弩,三百步外可入榆木半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贺兰笑道:“家严两年前得了那对牦牛角,足足花了九月、才拟定了弩机的图纸。如今神臂弓已造出了数百把,我却只知铁枪膛铜机扣;军器监的将士们也只是打造部件,至于如何拼接,只有父亲和哥哥才知道,各种机巧绝不会外泄。”
百花瞧她如今平和舒泰的模样,忽地想起六年前两人初见时说的话来,不由得笑道:“你曾与我说过,田间蚱蜢、生于春而亡于秋,不知凛冬之寒。如今姐姐有了这神兵,想来是不必忧心凛冬将至了。”
“凛冬总是会来的,我等蝼蚁无法预知天数,只得拼尽全力对抗风雪了。”贺兰抬杯饮了一口茶,长眉一挑,笑道,“和公主自请为将、征战河西,都是一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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