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钟盈方想站起来问被她深夜请过来的张司医,才说了两个字,她就被茗礼强行按回笙蹄上。
“回殿下,小郎君之前伤口未合,如今旧的伤口被重新撕开,后背那道刀伤,皮肉更是翻烂了。”张司医顿了顿,又道,“刘直长的医术远高于臣,殿下可先按着刘直长的药方煎药,若是起了烧,殿下再着人唤我。”
钟盈点头,抬手示意茗礼:“着人赶紧去煎药。”
茗礼看了眼榻上紧闭眼睛的荀安,起身把那方子递给了候在外头的内侍。
然后又让骆丰将张司医安排于退室,自己转头看向荀安。
少年的睫毛很长,上面沾了室内的灯火,如缀一颗一颗的微小琥珀。
这般带着女气的五官,于灯火下,像用秾丽的青金笔描摹,极为细腻精致。又因昏迷着,那拢在上头的烟雾去了些,便成了矜贵的画卷。
钟盈脑海中却不知怎的,想起那日大火里傩戏面具下,冷漠至极的眼眸,未曾投向任何光色于她,只是如弃敝履般,阻了她出去的后路……
火依然还在燃烧,钟盈晃了晃头。
无论那卧佛殿里的人是不是荀安,她并不能因这件事而放弃任务,既然知晓与否并不能决定她的主意,那就不再去想这件事。
钟盈继续看向少年,后背的伤势,只能让他靠着矮枕侧卧,她一瞬又想到他冲上来护住她的时候。
他毕竟,救过她。
无论他出于什么原因入府,她总归要治好他这一身的伤。
外头早春的虫子窸窸窣窣的发声,窗子被檐廊下守则的婢女关了起来,为了荀安发热,屋子里烧可许多炭,钟盈被热得晕晕乎乎的,靠着凭几睡了过去。
梦里一片模糊,好像又看到荀安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床榻,钟盈心中一急,头往前一顿,猛然睁开了眼睛。
微弱模糊的视线迷了片刻,她迫切想看清榻上躺着的少年是否还在,待视线清晰,她发现他的眼睛正与她对上,琉璃色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醒了?”钟盈眸色一亮,“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少年望着钟盈须臾,缓缓出声道:“殿下方才,是怕我不见了么?”
钟盈望着少年问询的神色,点头诚恳道:“是。”
她答得干脆利落。
少年却轻笑了一声,又问:“那殿下不问我,为何那日不告而别吗?”
他说话音与音相连,自带风月之气,因而问话的时候,携着缠绵旖旎之感。
“你不说,我不会问。”钟盈并无片刻犹豫。
少年低下头,指尖轻扣了扣锦缎,语气有些虚无缥缈:“从今以后,只要殿下不赶我走,我绝不会再离开。”
钟盈看着他,她望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阴霾,她站起身笃定回:“只要我在,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
女子天生的清泠声线,因添了真诚,愈显言辞真挚。
少年听毕,睫毛轻颤了颤,那眉尾的一颗红痣晕成嫣红一点,几缕未束碎发落了下来,那点红色便淹没在发丝里,看不大分明了。
几步之外的屏风牡丹去了色,夜色从深不见底变成鱼肚白的清明,然后光线渐入牖,折成细细碎碎的棱状。
公主府的草木抽了许多芽,青青翠翠的附在深色枝干上,有些依着朱木的廊檐,人从其间穿插而过,常被掩了视线,望不见远处。
“茗礼姑娘?”茗礼拿着药盏,身后跟着骆丰。
少年小将才训练完,身上未着甲胄,常服前襟半敞,额上还冒着汗,也来不及擦,亦步亦趋跟在前头面色极差的少女后面。
“茗礼姑娘为何从昨日夜里起见我,就满脸怒气。若是某哪里惹了姑娘不快,就先在此赔罪了。”
茗礼停了下来,骆丰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驻下意识退后几步,方才的道歉她有些动摇,但硬撑着面子,清了清嗓子道:“我自然不敢生骆将军的气。”
“只是……”茗礼咬了咬唇,“因是骆将军将那人放了进来,我难免牵连你。”
“啊?”骆丰不明。
“就是……就是那个……那个昨晚上那个人!”茗礼愤愤道,“殿下常能辨璞玉,无论是出身高门还是市井,只要有才,殿下便万分欣赏。可是……可是殿下伤未养好,我昨晚怎么苦劝殿下回去休息,她都不愿意,因无关紧要的人而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我这才生气。”
骆丰有所悟。
茗礼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声音道:“因昨晚是你放他进来的,我难免会带着你一起生气。”
“原是这样。”骆丰恍然,然后挠了挠头,憨气道:“若是因此,我还是与姑娘说声抱歉。但是这毕竟是殿下的命令,我这……也只是尽责。”
说到这里,少年慌而转了语气,急急解释道:“但若是惹姑娘不快,那自也有我的错。”
“算了,和你没关系,”茗礼叹了口气,“而且这次,我瞧着殿下对那人,比以往都要上心,倒像是个十足的男狐狸。”
“男狐狸?”骆丰哑然。
“长得那么好看的男子,能不是男狐狸么?”茗礼左手比划了一下他昏倒的样子。
骆丰扑哧笑出声。
“殿下可是道行高深的修道真人,定能降服这些魑魅魍魉。”骆丰见茗礼有些恼,正色道。
“那是。”茗礼很满意这个回答,“我先去送药了。”
“茗礼姑娘慢走。”骆丰一揖,待茗礼消失在廊下,他才松了口气。
男狐狸?
昨晚那人于月华如烟下,浑身浴血出现时,他也有一瞬的恍惚。
倒不像男狐狸……
像是……像是烟云里开出的秾艳花朵,花瓣上血迹正顺着脉络不断压垮花枝,最后会因撑力不住而拦腰折断。
骆丰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习武之人,这般想象持续了片刻便彻底断了,转身准备去换了湿衣。
上岗才是正事。
……
钟盈每日都会询问荀安伤势,也定要一日就去那处两三趟看伤势。
他很是安静,无论入口什么药,皆乖乖一饮而尽,但钟盈还是着人送蜜煎过去,怕他觉得药苦不能入腹。
荀安却从未吃过一粒,次次都是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这些日子,钟谦的恩赏倒没少过,吃的用的数不胜数,特别是药材,库房几乎要放不下,钟盈着杨继回话,钟谦才作罢。
日头渐渐转暖,草木腥茂,庭院里都是生机腾腾之相,连带着人都因转暖的天气轻活起来。
钟盈的腿被茗礼监督着,好了许多。许是这身体是修道人的缘故,茗礼预备的早餐清淡,且朝食时间都极为精准,辰时三刻一分不差。
实在过于清淡,时日久了,钟盈便觉得嘴里没味,喝了两口便想出门转转。
外头日光大盛,腿脚已好,走动一番算作晨练,绕过自己这方院子,走过檐廊处,便有一池潭,面积不小。
日光处潭水莹莹,水汽湿润。
钟谦修的公主府实在是奢华,若是不用攻略任务,这般舒舒服服住着,真是是人生一大享受。
她心中感慨一番,瞧见湖岸那处的小楼下站着一人,着松垮荼白长袍,衣衫随风色微动,若烟岚缥缈。
钟盈眯了眯眼,那是——荀安?
还未等她彻底反应过来,他踏步朝她走来,站定后对钟盈叉手一礼:“殿下。”
“你怎么下榻走动了?身体还好?”钟盈走近一步,她仔细打量少年身形,急切问道。
“昨日张司医说如今伤好了许多,允我可下榻走动些许。”荀安温声。
这件素色的袍子倒是压了些他眉宇间的旖旎,多了清润气,可这清润非遥遥出尘,而是俯首可触的。
他头发只用翠笄送送簪着,额发便留了几缕垂在下来。
“未经过殿下允许擅自行于此处,还望殿下恕罪。”他后退几步,对钟盈行了重礼。
“无妨。”钟盈抬手想扶他起来。
之前张司医言他体内筋脉之事,需好生修养,这些大幅度的动作,她生怕他就这么折断了。
“以后这府里,你想去何处,都可以去。”钟盈加了一句。
“多谢殿下。”少年把身体站直,钟盈才发现,他虽看着薄弱,但还是高出她许多,她需仰着头看他。
“我听闻,殿下替我去了乐籍,还允了我公主府司丞的官职……”少年低声问,神情谦恭起来。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拒绝,我不会强迫你。”钟盈抢了他的话,先解释道。
少年听毕,勾了勾唇,然后微微低下头,视线去寻钟盈的眼睛。
“我这样低贱之人,殿下愿给某一瓦遮蔽风雨已是感恩不尽,”他靠近了些,钟盈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那双眼睛里的多情光色要把她吞噬进去,“何论是授我官职。”
“只恐我这一身伤病,又是低贱之命,只怕,会辜负殿下的期望。”他突然后退几步,言语低落。
“你说得什么话,在我眼里,你就是值得好的人。”钟盈急急回道。
这是她的拯救对象,钟盈虽不知道要怎么拯救这个小反派,但她还是决定,先给他足够的尊重和包容,让他能信任她,再借自己长公主的身份,助其行正道,入官场,亲自查清荀家当年的究竟。
只要他能光明正大,有尊严地活下去,应该……就不会黑化吧。
她心里盘算着。
“殿下真这般以为?”荀安抬起头,他神情哀默又添犹豫。
“自然。”钟盈肯定点头。
“徐安,是我的名字,家中行六。”他视线盯着他,唇瓣一动,清清楚楚报出自己的名字,“请殿下,莫要将我唤错了别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