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进宫起,他便察觉到钟盈很是紧张。
她不是在观察他的神色,就是在四处看别人的脸色。
甚至在面对钟谦的时候,钟盈有意无意将他挡在身后,生怕别人看到他一般。
他如今面目全非,若真有人认出他来,他倒是觉得多了些有趣。
只是这位久居南山避世的大齐长公主,心底究竟盘算的是什么?
据他所了解的信息,钟盈从南山入邑京,第一件事便是到处寻他。
而她那声“荀安”,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那一瞬间,他的意识甚至有些模糊,自己究竟有多久未曾听到这个已经掩埋在大漠风沙里的名字。
他心底起了些难得的疑惑,但这疑惑也不过是无关紧要时的一点冒头情绪。
这般不可控的变数,还是去了为妙。
谁知诸事兜兜转转,这位大齐长公主实在命大,竟次次皆能安全归来。
这世间能让他起兴致的事情不多。
他难得好奇,她究竟知道什么,又想做些什么?
他内心竟了有些按耐不住的期待。
何况临王信物宝相花玉佩落于其手,她既要他入公主府,他便入这公主府。
他很快发现,她与那些召他入幕的贵戚郎君们全然不同。
她待他事事关心,处处宽慰。
但从未有任何逾越之举,甚至遍寻名医,要替他治好身上沉珂。
但对于他的身世,她却从来不多问一句。
那点小小的好奇如今稍稍扩散了些,他觉得,她或许会成为他最好的利刃。
今日至这马球场御亭,荀安发现,钟盈虽防范稍松,但视线却还是情不自禁往钟蕙那处瞟去。
他眉宇微动,她似乎比他想象中知道的还要更多。
但未多久,他就被钟谦的话吸引了思绪。
“若今日咱们那定陵侯赢了吐蕃,就给他和那二娘赐婚。”
他初初听到此话还无多情绪,待至那定陵侯入场开始,他发现钟蕙的目光全然都在那裴昂身上。
须臾后,他注意到钟盈的视线,也停至裴昂身上。
甚眼底有些艳羡倾慕之意,是与看他时不一样的神情。
他眉宇微低了低,脚步往后挪了一步。
心下起了些心念。
他告诉钟蕙自己的身份,也告诉了她是自己在慈恩寺救了他。
钟蕙听闻后,那一瞬的瞳孔放大,娇如牡丹的白皙脸上,初初有些不敢置信,接而又夹上恐惧和担忧,最后成了眉宇间的浓浓忧虑。
这样的神情,与他曾多次幻想过重逢场景全然不同。
对这张曾在那些难捱日子里的给予他微光的面容,终究心底还是存有难掩柔色。
但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的思绪有些飘远。
心中起了一个诡异念头,若是这话与钟盈说……
那张清冷的脸上,又会浮起什么表情呢?
接而,他很快听到了身侧有草木的簌簌声。
隔着太湖石空隙的洞眼,玉色道袍填了那个缝隙,他的眼睛微眯了眯。
“安哥哥,这些年,你为何不来寻我?你又是怎么过的?”身前少女啜泣着,哑着声问道。
“其间心酸,三言两语自不能道,”他把视线转向钟蕙,声线低柔了许多。
“只是阿蕙,能活着见你,我很开心。”
他伸手将钟蕙揽入怀里。
钟蕙初有些抵触,但很快不再挣扎,俯在少年肩头低声哭泣。
他余光微移,看到那洞眼处的玉色早已消失不见。
未有多久,听到石子落入水中的一声闷响。
他虚搭在钟蕙衫子上的手指微缩了一下,钟蕙已然退了回去,抬手拭了下泪,细细整理了妆容。
“安哥哥,你快回去复命吧,莫要让长公主等急了。”钟蕙小声道。
“好。”荀安点了点头。
他先从太湖石后面出来,只瞥见玉色的身影在转角处踉跄了一下,几乎是落荒而逃。
少年垂下头,勾了勾唇。
然后缓步朝前走去。
日光渐盛,远离水岸,空气的干燥愈发明显,日光落在身上有些灼热。
于遥遥,他看到那厢荫蔽下,钟盈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裴昂。
日光热烈,俊朗青年与散去清冷女子,一侧有光线照来,两人身上都被镀了层金色光芒。
他突然觉得,那大抵是他此生无法触及的光线。
他站在那处许久,直至远处空然无人,他敛了眉,心下起了别的心思。
既然这般,那便再加些东西,将掩埋的都暴露在阳光下,他想看看,那些人都会起什么反应。
让这些人都坐立不安,这枯干虚无的生命里才能勉强称趣。
他骑在骏马上,握于手中的月杖初初有些生疏,但渐渐在指节间也变得顺手起来。
他余光撇到钟盈的视线也正朝着这个方向,也知道钟蕙看着他。
他抬头看了眼光线。
日光正好,是应起风澜的好时辰。
马球于他并非难事,除却那几个吐蕃人撞击有些猛烈,大抵手腕有些脱臼,这些倒也不妨事。
他天生丧失痛感,撑下比赛也不过是小事。
他知道钟蕙自他上场后,几乎脸色惨白。
视线顺势带过钟盈,钟盈的目光已然粘于他身。
少年故意让自己在马球上看起来摇摇欲坠,打得很是诡谲。
甚至随着唱筹内侍最后的声令下,少年目光看到御亭里的钟盈已然站起身,似是要朝他走来。
他指节一松,不再压抑喉咙间的血腥,随着身体惯性,让自己从马上倒下。
天旋地转,重重摔于沙土上。
四周嘈杂声起,远处玉色道袍已然消失在重重衣袂间。
少年微眯了眯眼睛。
接而顺着烛火的通明,郁金色绫裙入了眼,少女跻在诸多人中,与他一步之遥,面色担忧却不敢靠近一步。
荀安视野朝外挪了挪,没有玉色道袍。
他下意识抬手拭去唇角血迹,对着满面愁容的少女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意。
接而人群里,王奉御领着太医署诸多人,俯身查探他的脉搏。
短暂辟开的细缝间,他才窥见钟盈的背影逐渐消失于御亭后,方才还预备好的表情,如今便全然消失。
在重重人影里,他张了张嘴,示意一个“没事”的口型给钟蕙。
钟蕙抿着唇,视线却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随后,荀安察觉到,钟蕙的视线又朝他身后停了停。
他反应过来。
身后站得,是裴昂。
又是裴昂。
他心底是被一片荒芜的,他引以为豪的枯死。
是他所理解的世事循环终结的模样。
除却钟蕙,唯独钟蕙还有些不同……
他没有多想下去。
他受圣人恩典,留于宫内诊治,可钟盈一直都未曾来看他,他拒绝了王奉御诊治,就这般等着。
外头下了雨,远处太液池上除了几盏宫灯,和水榭
虚虚的光线,一切都像被吞噬一般。
他听到外头茗礼离去的声响。
便自己穿上鞋袜,也跟着朝外走去。
茗礼进了殿内,他的脚步停于殿外。
天上雷声隆隆,他寻了个开阔处,疾雨直下,衣衫尽湿。
他歪着头思索了一会。
抬起右手,握住已然脱臼了的左手,手上还有牵缰绳留下的血痕,但光线并不清明,只能看到黑黢黢的伤口。
他张了张手掌,将右手钳入伤口里,将那伤口撕得大些,等能尽数看清血肉,他才停了下来。
雨势与血水融为一体,但却并不能稀释血迹。
然后少年的右手往下移了移,停在指节处,摸索了一会,手腕微微用力。
雨声滂沱里,手指骨节发出清脆的裂声。
一根,再一根……
三节后,里面起了人语嘈杂声,少年的手停了下来。
未多久,他抬头。
看到那瓢泼的漆黑雨幕里,身着玉色薄衫的女子如同一抹清灵的光线,破开稠湿雨势朝他急急奔来。
他低低笑了一声。
她比他想的,还要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