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罗九娘唤了一声,她的声音哽咽。
“九娘,多谢,殿下。”
她蹒跚着起身,俯身在钟盈身前重重一拜。
丰盈的身体此刻若山野坚韧蒲草,自可迎接一切风浪。
钟盈想要去搀扶她,手才触及她的衣衫。
“三娘,三娘。”外头忽然有人大喊,“做什么,还不快点,赶紧把牢房打开。”
钟盈来不及抬头,便见崔知易踉踉跄跄跑了进来。
“三娘,你没事吧。“崔知易上下细细查看了一番钟盈,“他们没对你用刑吧。”
钟盈摇了摇头。
“你这样进来,别伤了自己身体。”她也紧张道。
“无妨,无妨,我这身体耐得住。”
“先不说了,咱们先出去,这大过年的,待在这牢里晦气。”崔知易扶起她,将她往牢狱门口带。
钟盈却制止了他的动作,她回头看向罗九娘。
“九娘怎么办?”
崔知易没有回头,只道:“三娘,你知道的,她涉谋亲夫,按着大齐律,再未彻底结案之前,便只能待在这牢房里。”
“她身上有伤,我不能留着她……”钟盈意图挣脱开,“你带我去寻那什么周少尹,我有话要与他说。”
钟盈神色肃容。
“三娘你听我说。”崔知易扶住他,他难得神情肃然,“凉州的周少尹是我同乡,我今日是与他再三说明你之身份与这罗九娘并无干系,他才勉强同意放你出来。”
他说毕,看了眼罗九娘:“我已经着人让大夫来看她的伤,别的,无论你我是谁,在这齐律面前皆无能为力。”
“除非,她能证明她不曾动手杀夫。”崔知易的声音有了些许冷漠。
“我相信她。”钟盈还未说完。
“我夫君却是是我所杀。”身后的女子声音冰凉,如同寒刃辟开钟盈的心。
“但我无悔。”罗九娘扑通跪下,她的声音决绝,“多谢您方才之言,我,可得解脱。”
钟盈盯着下跪的人。
她觉得喉咙一阵发酸,她觉得该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只能怔怔站在那处,直至崔知易拽过她。
拉着她一路出了牢狱的门,晨日阳光落在她身上,方才牢狱里的寒气一瞬褪尽,她觉得甚至很是灼热。
外头站着一个人,整个街巷熙攘,唯独框出来的一角,有人正站在阳光下,光环了周身明色,显目分明。
而此刻,他正望着钟盈。
钟盈忽然觉得,他肩上像是浮着日头的东升西落,而在那些平白千万过客里,他似乎已经在哪里等她许久了。
“贺兄,你带三娘先回去,我要与周少尹再说几句话。”崔知易把钟盈放到贺淮手里,然后回身迅速朝一侧走去。
钟盈手凉了很久,突然触到温热她本能颤了颤,她的手被置在他的手心里,温温热热。
他的手骨节分明,比她要大上许多。
方才牢里的冷涩,在此一瞬也彻底淡去了。
她意识过来,手往回一缩,低下头。
贺淮也把手放了下来,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三娘,我们回家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见钟盈没有动,便又回头看。
然后他退了几步。
把自己的刀拿着衣袖细细擦了一番。
把刀鞘的尾递了过去。
“三娘,你拉着它,我带你回家。”他道。
钟盈把手放了上去,见血封喉的长刀因此刻入了刀鞘,而能温顺的躺在里面,不会割伤任何地方,也不会见到任何血色。
只成为二人彼此安安静静牵引器物。
“三娘,你拉住了。”少年的声量起高,他走在她前面,她便看不清前头的风景。
只能听到四周的人声嘈杂,各有言语,他却挺直了腰背,挡在她身前安静替她开路,笃定超前走着。
他握着刀柄,她提着刀鞘,他们之间被这鸣金之器相连。
隔着日光,钟盈觉得他的背影好像被阳光刺透了,她能看清里面的骨血。
他的身形其实很瘦薄,上头的绛赤袍衫落了颜色,揉成了大团阴影,而细微分辨时,便能成了细细的褶皱,生出嶙峋的颜色。
枯木围了彩络,却并不能代替春色,延伸的枝干仍能见其本貌。
钟盈的指节从刀鞘上一点一点落了下来,手指的温度一瞬便又恢复成了地牢里的寒气。
前头有娶妻的行郎们过来,贺淮避了避,把刀也往后旁侧移了移。
却发觉身手好像松了些。
他将那刀柄握得更紧了些,有些惊慌地回头看去。
钟盈还站在她身后,她的眼睛散了温度,不知为何还浮着层薄悯,正静静注视着他。
只是她的手,已然不再握着那刀鞘。
“三娘?”他试探出声。
“我自己可以走回去。”她垂了垂眼睑,声音散在熙攘的人语里。
少年的身体僵在那出便不动了,半晌,他才落了句话。
“好。”
他把刀收了回去,便又道,“那三娘你跟着我,莫要丢了。”
他背过身,向前走了一步。
“不会。”他听到她说话,“我不会走丢的。”
他本藏在手里的手指一根根蜷缩起来,然后凝成紧握的拳头,缩在衣袖里不敢见人。
但他还是挂着方才的笑,对着前头层层人影,也不知朝着那个方向,轻松道:“好。”
十里红妆蔓延在整个街巷里,头尾望不到边,高头马上的郎君眉眼间缀着最欣喜的欢悦,后头车里的青绿色女子用扇遮面,偶有影影绰绰能看见侧脸,自也带着少年人的羞怯。
而几乎满街的人围着看这对成婚的新人,甚有孩童拍着手围着众人唱着祝词。
满街喧闹,唯独女子与少年好像劈开另一处,与整个城的人向着相反的方向,一前一后缓缓走着。
日光断断续续落在二人的脸上,映衬着红色的装点,像是掬着一轮泡在水里的日头。
“三娘,你知道,我曾想过的最好的日子是什么模样吗?”
钟盈听到前头少年说话。
她喉珠滚了滚,脚步却不曾停。
他却好像也没有被影响,继续往前,耳畔萦着不停的祝词,顺着那些祝词的缝隙传入声音。
“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
他的声音温柔,与欢笑歌声不同,而是顺着日头的光一点一点坠落,他脸上被红色照亮。
“同乘并载,以游后园。”
那婚车与钟盈错过,上面坠落的红纱缓缓起,又轻轻落,遮了他们前面的视线。
“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直至视线在钟盈的眼前清晰,她才淡淡接了话。
她的声音很轻,但好像能将所有的一切盖了过去。
凉州城的日头快落了,旁侧有隐约的失了颜色的月亮,灰蓝只能看到隐约的形状。
天,要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
同乘并载,以游后园。
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