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为何自尽?”钟盈喉咙梗塞。
“这罗九娘本就不是什么好货色,杀了自己夫婿,听说以前在平康坊的时候,还害死过朝中大臣才逃到凉州来的,如今都已经招供了呢。”
“朝中大臣?”钟盈不解,“什么朝中大臣?”
“我如何知道。”妇人甩开钟盈的手,拉过一旁的妇人,“哪里来的疯婆娘。”
二人瞥了眼钟盈,试图先一步离开,方还在低声道:“那罗九娘啊,说是那尸身也无人敛收。”
“做过伎又杀过人的,谁会去收她的尸体。”
“也是。”二人还在切切,“她那男人也是可怜,倒了天媒娶了伎,临了却被她给杀了,真是作孽。”
“是啊,你说,她不感恩戴德有男人要她,还敢动手杀人,这样的女人,真是贱坯子,死了活该。”
“没错,死了也活该。”
“你再说一遍?”那妇人的手被扯住了,她抬头看到面前的女子满脸愤怒,扬着声问,“你说谁死了活该?”
“你这疯婆娘,怎么就缠着我们不放了?”那妇人大声嚷嚷起来,“那罗九娘当做伎又杀亲夫,她死了当然活该。”
“我们说话,干你什么事了!”旁侧妇人嚷嚷。
“伎?”钟盈只觉得可笑,“若说那些伎子肮脏,那么那些嫖客又算什么?”
“女子被迫卖入青楼不受人怜悯,却成了世人嘴里的贱人;男子留恋秦楚楼管便是风流佳话,甚还要吟诗写词算作自己的风流韵事。这世道,还真是可笑之极。”
“你这疯婆娘胡说什么,做伎便是做伎!找什么理由!那……那罗九娘还杀了他丈夫呢,她本就该杀人偿命,如今她畏罪自杀,那是老天有眼!”妇人气愤道。
“她杀人,固然应当伏法,可你们可知她究竟为何杀人?”
“她丈夫对她日日□□打骂,难道她就该逆来顺受,对那男人感恩戴德吗?若是你们自己的女儿被夫婿打骂,你们还说的出这样的话么?”钟盈眼眶含泪,但努力不让泪落下。
“她,她……”妇人张着口,一时说不出一句话,“她入过青楼,能有男人要,已经,已经不错了……何况,又不是所有女人都会遇到这样的男的,定然是她倒霉,若她不做伎,她男人会打她吗?”
话说得已然很是心虚。
“何况,若不是她杀人,怎会落得尸身无人收的下场,定然是她自己也知晓自己肮脏不堪,畏罪自杀呢。”旁侧妇人道。
“可笑。”钟盈重重甩开手,她抬了抬头,“谁说她无人收尸,我替她收。”
她说毕,转过身朝府衙大步行去。
世人皆不解罗九娘,她钟盈偏要敢认她,敬她。
她要全她心意,送她最后一程。
……
周砚将满案的卷宗推在一旁,他揉了揉额头。
昨日他本以为难得闲心可于街巷观灯,却临时百姓前往官衙,说是在凉州城外寻到了王城豫踪迹,他立刻着了兵士前往凉州城外。
却怎知一行人在快至焉都山脚时,先看到了草丛里的层层血迹,斥候顺着血迹寻去,寻到的却是驸马都尉。
他全身带血,昏迷在枯草间。
前头的斥候散去,便又看到四周皆是尸体与血,在众多尸体中,他寻到了王城豫的尸身。
那尸身被砍了数刀,皮肉翻烂,几不能辨貌。
如今驸马都尉仍于昏迷,他只能将其安排于邸店,派了大夫照看。
方他又得知那罗九娘于狱中自尽,百多愁绪焦头烂额,用了朝食才稍好些。
方才集中了精力写了公文,派人加急送往邑京,如今他疲惫不堪,神思混沌,只能揉了揉眉头勉强算作修整。
“周少尹,府衙门外有女子说,说要替罗九娘收尸。”外头官吏来报。
“收尸?”周砚放下手,“什么人?”
“说是罗九娘的朋友。”
“这尸体府衙未着人严差,让她先回去。”周砚因一夜未眠,语气颇为不佳。
这尸体自不能就地埋了,若是能以此为现,让在邑京的杨贞潆有所震动,那么这条线条或还未断。
“那女子说,罗九娘的尸体她今日无论如何要带回去,府衙不给一日,她就在外头站一日,直至少尹同意为止。”官吏面露难色叉手道。
“反了!”周砚一呵,官吏随身一颤,低下头。
“大齐律法,若非谋逆之罪,犯人于狱中自尽,亲友皆可替其收尸,请少尹同意我为九娘收尸,若是少尹不愿,我便一直站在此处,直至少尹同意为止。”
“这凉州的臣民皆是如此么?都是这么逼着官衙么!”周砚只觉气从中来,气血几要顶上头。
“少尹,奴去替少尹驱了这刁民。”随身侍从道。
“不必,我亲自去。”他努力平息情绪。
在离开邑京时,卢昉与葛栎再三叮嘱,为官理事时,必要平心静气,他未来凉州多久,还未站定脚跟,不应太过施官威,失了百姓心。
他将此记于心,收了神色,抬步踏步出门。
在府衙正门口,一身绿色衫群的女子直立于前,她仰着头,视线紧盯着一步步靠近的周砚。
她不似寻常百姓一遇官员两股颤颤,意有畏惧,而是岿然不动立于风前,似若天女威严不侵。
周砚初初还看不清她的容貌,待逐渐靠近,他皱了皱眉,却遇觉得那身形熟悉。
踏过散水,至阳下,光线尽数清明。
女子的面容暴露无遗。
“殿,殿下?”
他惊在原地,如雷惊落。
身体僵在那处,即使在官场再多的磨炼,此刻看见眼前人,他也一时不知该先有哪个反应。
“周砚?”女子倒是开了口,“你是?凉州少尹?”
“臣凉州少尹见过……”周砚的膝盖一松,就要伏地,钟盈向前一步抬手。
“俗礼免了,我不想被人知晓我的身份,”她轻声道,但言语仍无畏色,“我此行是来替九娘收尸。”
“想来,你应不会拦我。”
语气平常,故人相见的惊讶瞬间转变为平淡的语气。
这寻常的言语中,施展着威压。
“殿……”周砚额发冒汗,“此处人多,还是您请先去退室,臣与您细讲此事。”
钟盈回头看了眼身后围观的民众,她点了点头。
“那我请少尹先答应我,请让我替九娘收尸,我再进去。”钟盈把声音扬高了些。
身后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
“殿下,那九娘可是殿下的朋友?”周砚皱眉,看了眼堂下众人,低声问道。
“是,她是我朋友。”
“那殿下知晓,当年为何我们非要去偷那季府的书信么?”钟盈问道。
“为何?”钟盈皱眉,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此事也与那罗九娘息息相关,殿下,请给臣解释的机会。”
晦暗的退室里,周砚说完话,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敢抬头看女子的脸色。
“臣说的,殿下可是明白了?”他小心问道。
见钟盈皱着眉,像是陷在深深的思索里,周砚不敢再多问一句打扰她。
“你是说,你们怀疑,是罗九娘和贞娘毒死了季旻,而这次罗九娘杀死她丈夫的,用的是同一手段?”她的声音迟疑。
“是,当初我们便是这般怀疑,”周砚叉手道,“但当初那信将我等的注意放至陇右,那时虽有些蛛丝马迹,但后来,邑京又发生了许多事……”
他又抬头看了眼钟盈的神色,邑京的许多事,指的是临王叛乱一事。
“好不容临王叛乱有结,陇右王城豫却又起兵举事,李德芳死于战场,至此这些信便死无对证,唯这次回陇右见此卷宗,臣便又想起当年之事,”周砚跪下,“当日不知是殿下,竟着人将殿下压入地牢,请殿下责罚。”
坐在上头的人摇了摇头,她没有理会周砚的大礼,也未曾让他起来。
而是神情略有冷漠,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若是那季旻死有余辜呢?”
“殿下说什么?”周砚微愣,抬头看向钟盈。
“我是说,若是那季旻和罗九娘的夫婿皆是死有余辜之辈,你还是要坚持将此事彻查到底么?”她从上位低头看他,细长的眉眼里,除却悲悯不见眼底。
“臣虽此刻并不是大理寺的人,但臣始终不忘自己是天子门生,承蒙圣恩于大理寺当过多年的主簿,”周砚后背湿透,俯身卧地一拜,“当年高祖着百官制定齐律,是为世间再无不平之事,再无蒙冤之人。臣大理寺出身,即遇疑案,哪怕须发皆白,那也要彻查到底,还世人真相。”
“如若殿下所言,季旻与罗九娘夫婿皆为死有余辜之人,那么人人都可学她们,稍有委屈不顺,便按着自己心意杀人定罪,民无律法,于大齐便会社稷不稳,”周砚继续道,“我等学齐律,是让大齐民众相信,只要以律法公器在,所有不白皆可昭雪。世人信律,信官,社稷才会安,圣人才会安。”
钟盈看着周砚,她没有做声,她在等他继续说。
周砚擦了擦汗,身骨却是挺得更直。
“或许此事明了,还能查出当年荀家一案,”他又重重叩首,“殿下若是还要赐臣之罪,臣,无话可说。”
上位的女子久未开言,周砚伏地不敢有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