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京的桐花开了落,落了开,至次年春末,比之去年岁开的花还要少许多。
在庐州山野的草庐里,却有一株桐木长得茂盛,如今满枝都盛放了桐花,将草庐的院子几乎遮蔽了大半。
院子里放着一个青铜色丹炉,上面铺了些落下的桐花
在桐花树筛下的阳光里,还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道士,着了一件松松的菘蓝色道袍,只用一根流云翠簪绾了发,他仰头静静看着立于高枝的桐花,起风的时候,发额上有发丝落下。
有一朵落在他身旁。
“荀哥哥,荀哥哥。”篱笆外,阿竹拿着一叠厚厚的游记跑进院子。
他回头,蹲下身。
“阿竹,怎么了?”他弯了弯眉笑道。
“昨夜荀哥哥才讲到游记里三姐姐到河西的故事,凉州后来还发生了什么?”阿竹吃力地把那厚厚的游记递了过去,“过了凉州,三姐姐是不是该到突厥了?”
年轻的道士把那游记拿了过去,抬手翻了翻,纸张间有淡淡的墨香,里头的画也都是很随笔的形状,山水河流极为随性。
“阿竹。”院子里又走进一个男子,那男子声音起,“莫要总是来烦你荀道长,他身子不好,耗不得太多精神。”
道士不以为意笑笑:“明叔,无事的,左右这故事也快讲完了。”
“总也不能十二时辰都给他讲了,还是要休息会,”男子肃容道,“阿竹,你阿娘做了些胡饼,上面还撒了你最喜欢的芝麻,再不去吃可是要被你阿兄吃光了。”
“我还想……”阿竹瘪了瘪嘴。
“听话。”明叔道。
“好吧,”阿竹嘟囔了一句,回头对荀安道,“荀哥哥,待我吃完了胡饼再来听三姐姐的故事。”
“好。”荀安温和点点头。
待那小姑娘消失在门后,荀安才抬头道:“明叔来寻我有什么事么?”
“郎君,我那里需要给我家在陇右当兵的弟弟写一封家书,但您知晓的,我们这些人,认不得几个字,是想劳烦郎君帮我们写封信,”明叔面露难色道,“以前,三娘子在的时候,我们便麻烦三娘子……”
他点到即止。
“您尽管说,需要什么,我来替您写。”荀安温声止住了他接下去的话。
“多谢,多谢您。”明叔眉眼微扬,忙感谢道。
待笔墨干透,荀安将那书信递给了明叔。
“给您。”
“郎君的字,真是好看。”明叔赞扬道,“我虽不懂,但还是看得出好不好看的。”
“我以前也让三娘子帮着写过几封信,三娘子这字远远不如郎君的好看。”
随后他挠了挠头,面露难色道:“郎君,您都在此等了两年了,想来,三娘子或是在哪处耽误了,或是住在哪处便不回来了,郎君这番等着也不是办法。”
明叔这话思索了许久,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这道士是在两年前的一个雨夜来的,他当时听到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三娘子回来了,撑着伞出去看,才发现是个年轻的道士晕在三娘子的门口。
那道士浑身发烫,他们这山里地势偏僻,如何能寻到什么大夫,便按着土房子煮了些草药,也是好运,这道士的烧竟一点点退了下去。
道士醒后,说自己是三娘故人,听闻三娘子曾住于此处,才一路寻到此地。
再然后,他便住了下来,一住便是两年,但三娘子却始终没有回来。
当年三娘子留给阿竹的那叠游记阿竹早就看完了,在这道士来山中之前,有人又寄来厚厚一叠的游记和一个方盒子给阿竹。
阿竹打开的时候,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说定是三姐姐送来的。
但这游记中字迹颇多,阿竹认字不全,有些便看不明白。
那道士偶有一次看见,便将游记要了过去,开始每日替阿竹讲这游记里的故事,比之前三娘子在的时候,讲的更要生动。
“多谢明叔提醒,我本也要与明叔说的,”道士温声道,“待讲完游记里的故事,我就准备走了。”
明叔有些懊恼起来,慌忙解释道:“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您既是三娘子的朋友,住在这里想多久便多久,我的意思……”
“明叔不用解释,我本就是这般打算的,”他站起身,“过些日子便至清明,游记上最后的故事了了,我便离开了。”
“也罢,也罢。”明叔想了想,挠了挠头,背过身走了几步。
“明叔,明日是阿竹的生辰,我有东西要送她,您让她明日来我这里一趟。”
“好。”明叔点了点头,视线看了眼一旁丹炉,那丹炉里此刻正有烟雾升腾。
他虽有疑惑,却不曾说出口。
天色暗的时候,院子里的桐木落的影子便更大了,将整个草芦遮在里面,屋子里也愈昏暗了些。
靠窗的书岸放着一株株极为相似的草木,但细看了却又不是同一种,在这些草木旁,也落了几朵桐花。
年轻的道士就着一豆昏暗的油灯,低头正仔细拿着一只半成形状的灯笼,用削尖的极细竹尖在上头一点一点刺着。
他的动作很耐心。
做了一半,他将灯笼举了起来,就在油灯下抬头看了看,油灯顺着那密密麻麻的针刺透了光,那些细细的点渐渐成了一幅画,那是一幅山水,横贯陡峭的山峰与环绕蜿蜒的河流相倚,里面还停着一只舟楫。
做灯笼的主人很细心,因而便很是细腻。
他却忽然将那灯笼放了下来,视线移在了一旁的烛灯上。
烛火摇曳,夜静春山。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还在元盈观的时候。
他仍还是元盈观的司丞。
那日落了雨,整个元盈观如同泡于水镜中,廊下尽是滴滴答答的雨声。
她孤身一人从院子那方缓缓绕了过来,沿着廊下走来时,身子朝里倾斜了些,没有打伞,手里捧着什么,还在冒着热气。
玉色的道袍不断破开雨雾,与窗前的一豆灯光一般,带着水色的暖意。
见到他时,她脸上带着笑意,清冷气淡了,许是因为带着水汽,她的五官都比往日还要柔和。
她在廊下停住跺了跺步,去了身上的湿汽。
“方才听茗礼说你出去了,我在厨下等了许久,还想着再等下去这碗面怕是吃不得了,还好,你一回来我就拿过来了。”
他低头看了面,清汤上落着翠色的叶子。
看着似乎是——长寿面。
他忽然反应过来,前些日子,她曾问他这些日子是否有空,他倒是并不在意。
因第二日是钟蕙生辰,他记得钟蕙喜花灯,便将自己亲手做的无骨灯先送了出去,而对钟盈的话,并未放在心上。
而今日,好像是她的生辰。
“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殿下为何要给我吃这长寿面。”他敛眉,与往常一般柔了声问。
手指却心不在焉地捏在衣袖里,他并不在意她此刻的感受。
“啊,是,是我的生辰,我本想着和你一起过的,方才杨继送了很多东西过来,因而过来晚了。”她说得轻描淡写,“我想着你定是还没吃夕食,特意让他们多做了一些。”
“都说长寿面吃了可增福气,你吃了自己的生辰面,我把我的生辰面也分给你,一年吃两次,你的寿禄能成倍延长。”
“那我岂不是活到几百岁?”他觉得很是可笑,甚至觉得她的话都有些烦人,因而回得很是冷淡。
可她好像不死心一般,指了指:“说不准呢,我盼望着你这辈子不仅能平安喜乐,更能福庆延长。”
“你赶紧吃吃看,好吃么?”
她并未察觉到他的冷漠,眼睛仍旧却亮晶晶看着他。
那时灯火微弱,可在她的眼睛里好像有千万光一样,灼热得几乎将外头的雨声都辟了去。
“殿下,”他轻轻笑了一声,指了指后面的柜子,“我那里有给殿下的生辰礼物。”
“礼物?”她愣了愣,须臾后,眉目却微不可查地扬了起来。
站起身走至那柜子前,踮起脚拿下一盏灯笼。
那是一盏无骨灯,一盏粗糙失败的无骨灯。
“这是给我的?”她左右仔细看了一圈,“是无骨灯吗?”
“是,这是我亲手做的。”他道。
那不过是给钟蕙做礼物时,一盏做废了的灯笼罢了,上头的许多细节都是粗制滥造。
他不过顺水推舟,以此讨个欢心。
她从灯笼里抬起头来,眉眼弯得愈甚,表情比之往日更要生动。
她寻了烛火将灯笼点燃,灯笼上用细小竹尖刺出的山水便映衬出来,她用指尖点了点,灯笼转起了圈,那山水也跟着旋转。
落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很是好看。
“第一次做这个,实在粗糙,殿下莫要嫌弃。”他那时说得并不真心,自然也看不清她此刻表情里的欢欣。
也看不到她满是珍视的恋恋不舍。
“没有,”她抬头看他,“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花灯。”
他方时觉得她愚蠢又可笑,便接着皮囊假意勾了勾唇,低头吃了一口面。
做废了的灯,用来送掌中棋。
最好不过的相配。
那山水反反复复映衬在她脸上,他也看得并不仔细。
她离去时,外头雨愈大了,来时不曾撑伞,去时便也是冒雨而去。
他坐在窗前看着玉色道袍冒雨离去。
她将那盏废无骨灯护在怀里,生怕沾到了一点雨水,几乎笼着身子。
廊下的雨水接连成线,桐花从枝头被雨水打落了。
连同屋里的一豆灯光都成了水晕,渐渐周围的水墨将那记忆蚕食鲸吞。
那是最平常不过的雨夜,好像元盈观的日日夜夜都这般相同。
年轻道士把视线重新停在手头这展灯笼上,那灯笼比多年前的那盏要精细许多,他对于边角,刻画的处理都要细腻耐心。
起伏平定的山峦,流淌不停的河流,远离了当年的拙气。
他捏着的竹尖嵌进了指腹里,有些落在了书案上。
他拿起一侧的帕子,将那点血迹用帕子遮住。
然后低头,吹去浮在灯上的那点碎沫,抬手将灯笼支在窗户一角的夹缝里,细弱的一角刚好能卡那根杆子,他寻了烛火将灯芯点亮。
山水便延着那些细细密密的小孔,又穿过多年前的那个雨夜,缓缓映衬出原貌。
他静静看了一会,然后抬手,用不曾被戳破的手指碰了碰灯笼,灯笼便旋转起来。
灯上的山水也起起落落落在他的脸上。
那本停泊的小舟顺着河流漂泊。
待灯笼旋转的速度渐慢,他又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那小舟重新启程。
静谧山夜里,桐花落地无声。
草庐里的灯笼一遍又一遍旋转着,围绕在灯笼上的灯火反反复复映衬在他的脸上。
油灯点了整夜,春夜望山,无处不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