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室安静,器具无多,只有煮着的茶水被盖子掩住,能听到汩汩的不甘心的水声。
荀安低着头,他不敢抬眼看她。
只能盯着前面的黑沉的食案。
春夜月下,只能依稀听到廊下昆虫窸窸窣窣的声响。
“荀安。”他听到她唤他。
他记不得她有多久没有听到她唤他的名字,但这般平静和疏离却像是第一次。
“你想要什么?”她问,“你将自己的所有都告诉我,是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面前推过来一盏茶,上面还有热气。
“我知晓殿下或许不信,我与殿下,有过前世,”荀安握了握拳,没有去碰那杯茶,“在前世我犯了许多罪孽,汲汲一生才求得此世,我没有别的贪念,只求能远远陪着殿下就好。”
“求殿下,将我留在您身边。”荀安这话说得缓慢,他喉珠滚了滚,艰难将情绪生涩出口。
茶水还在煮着。
“荀安,”钟盈的手从杯盏上落了下去,“我分不清你的话是真是假,你如今的话我都无法相信。”
“但我的确仍要把你留在身边,”钟盈道,“我不想隐瞒,在此之前还需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抬头看他:“我不会给你任何的机会,留在我身边,你只能做一辈子的花园子。”
荀安看着她的眼睛,淡褐色,仍是焉都山的初升的太阳,他碰不到里面的光,却还有幸能继续看到它。
在这一瞬,他心头忽震,蜷缩了手指,他忽然彻底明白了一件事。
“殿下,您是不是也仍记得……”
钟盈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时间:“你的牙帮,要交予我。”
荀安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眸色笃定,毫无情感的流转,就如只是一桩寻常不过的交易。
“你若不愿意,尽可离开,”她继续道,“但你离开后,你的牙帮,或许也无法保全。”
他自嘲笑了笑,如今的钟盈与前世全然不同,她似乎更肯定,对任何事也更游刃有余。
“殿下要什么,尽管拿去,”他道,“我只怕殿下不要我的东西。”
烛火微晃,神情的女子神情缄默了些许,微微垂下了眉。
“夜深了,你去休息吧。”
“是。”他站起身,恭敬一礼,至门口才缓缓转过身。
夜凉如水,漫天繁星。
他仰头看了一会,心思却忽而松快。
他本就无多奢望,她能允他留下来,已是最大的宽恕。
他愿意做她一辈子的花园子。
前世那么多我执,就如浩瀚江水而逝,至此,只以她为念,陪着就好。
……
元盈观的草木盛了落,落了盛。
桐木已经被他种满了整个元盈观,只是不到季节,便只有不断落着叶的枝干。
这一年里,他见她次数无多,偶尔也只是在廊下远远看她走过。
她从不在前院做多停留,但他会一直目送她,待身影远去,他才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在元盈观第二年春的时候,吐蕃使团再次进了邑京城,此次竟是他们赞普亲自来求亲,言明想要迎娶大齐血统最高贵的公主为赞蒙。
京中皆默认此人选定是元盈长公主,长公主与圣人一母同胞,是大齐最尊贵的殿下。
连同凤阁宰相们在这一年里,也屡屡以家国大义上奏,要求元盈长公主应以家国为先,言辞间多有暗示。
第一朵桐花开的时候,元盈观来了一个人。
荀安站在廊下,遥遥看见茗礼亲自迎着那人朝内院走。
那是卢昉。
“荀六,你看什么呢?”身旁一同的花园子推搡了一下荀安,也抬头去看来人。
“哦,是卢少卿啊。”那花园子摇了摇手,“能让茗礼姑娘亲自带进去的,除了卢少卿也无他人了。”
“前些日子,那孟拾遗听说殿下要嫁吐蕃的事情特意前来求见,茗礼姑娘可是连门都未开呢。”
“嫁吐蕃?”荀安回头。
他自去了牙帮东家的身份后,几乎不再出元盈观,因而也不过是那日偶听闻茗礼说吐蕃求亲一事,以为一年过去早已作罢,却不想事态竟发展于此。
“是啊,殿下自己也没作什么反驳,如今朝中皆默认殿下是允了此事了。”花园子低下头继续清理泥土,“我还听闻,圣人为了阻止此事,暗暗在朝中清贵中要替殿下寻夫婿,寻了夫婿,殿下便不会嫁到偏远地去了。我瞧着这诸多人中,唯独卢少卿能被殿下瞧得上眼,若是殿下点头,圣人许就要成了这桩婚事。”
荀安垂下眸,暗暗握紧了拳。
“荀六,荀六,你想什么呢?”花园子见荀安不语,抬头问,“难不成,你想当驸马?”
荀安拿起一旁的短铲,落进土里。
泥腥上翻,他比平日里要更用力些。
“你这怪性子,平日里也不见你多说一句,问你也不答,真是个怪人。”
荀安翻土的动作愈来愈快,至后来,直接将短铲刀一扔,起身朝廊下走去。
“荀六?”后面花园子喊了一声,“做什么去?”
他置若罔闻沿着廊下,至照壁前停了下来。
“卢公,殿下既应了,想来此事便是不会再改了。”荀安往树影后一藏。
茗礼在前,卢昉在后。
“茗礼姑娘放心,我定不会辜负殿下。”卢昉回得温声。
“那卢公便回去赶紧准备吧,日子虽紧了些,但要准备的却有许多。”茗礼语重心长。
荀安暗暗闭上了眼睛,他想要抬步往外走一步,只见到绯红官服从廊下缓过,最后还是把脚缩了回来。
卢昉进士出身,相貌端正,为官又清正廉洁,那一身红色官服耀目,若衬玉色,应该是最好的相配。
他垂下眸。
他又算什么呢?他如今只是一个服刑的罪人,也许一生都不得宽恕。
他怎么会奢望,又如何敢奢望。
那样的明月,远远看了一眼就好了。
他转过身,朝原路走去。
那日后,卢昉来元盈观的次数愈发频繁。
荀安只是远远躲在角落里看着,每次都是茗礼迎了进来,再由茗礼迎了出去。
他种下的桐木开了第一季的花,花朵愈盛烈,便将枝干压垂了下来,然后最早开的尽数落下去。
白色的花朵于枝头是盛雪,而落水里便成了玉盏。
藕池还没生出莲叶,只有落了的桐花许多漂浮在水上。
今日是满月,荀安坐在池旁,那片池安静得像是一面镜子,缺了一角的月亮倒映在水里,触手可及。
他今日喝了些酒,但他素来缺痛感,至于有没有醉意,其实他自己也分不清。
月亮近在咫尺,他盯了一会,然后脚先踏进了水中,衣衫便浮了起来。
月亮在前方,他又往池水中迈了一步。
“荀安。”那月亮好像与他说话了,他歪了歪头。
“你在水里做什么?”不是月亮说话,似乎是身后有人与他说话。
他转过身。
月色余晖下,女子只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周身宝钿细钗,脸侧碎发垂了下来,身上罩了件宽大的玉色的外衫拢住了手指,如若月下仙子。
“天,天女。”他迷离了眼睛,喃喃开口。
“你说什么?”天女蹙眉,“你喝酒了?”
她低头看了眼在一旁的酒壶。
冷风过水面,起了涟漪,他才恍而回神。
“殿,殿下。”他想要起身,却又想到自己如今只着薄衫入水,定然浑身湿透,有失礼数。
便只能继续躲在水中,叉手行礼。
“殿下,这么晚了也未歇下么?”他问。
“还不想睡。”钟盈顺着他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看着玉衫落在冰凉石头上,不敢走近。
“荀安,今日是我的生辰。”她低下头,忽然看他。
她的眼睛映衬着月亮,折射着清辉柔光。
“我,我知道。”荀安低下头。
他自然知晓,今日他看到观里多了许多贺礼,卢昉也亲自登门,他怎会不记得。
“你知道?”钟盈倒是歪了歪头,“你既知晓,我的礼物呢?”
“你没有准备?”
荀安抬头,他不敢多说。
他其实想了许久,自一月前,他便想要亲手做上一盏无骨灯,可即使做废了无数盏,却无一盏令他满意。
他身上皆是灰尘,即使赠她也是拿不出手的肮脏之物罢了。
既要远远陪着,这个距离,便是最好的。
“我的东西,脏。”他垂下头。
“我竟没想到,这次连作废的无骨灯都没了。”她叹了口气。
“殿下。”荀安不可置信抬头。
“你不是说我要什么,都会给我吗?”钟盈把手靠在膝盖上,托着腮问。
“殿下……要什么?”他往水里缩了缩,轻轻问。
“你会游水么?”
“会。”
“那我要水里的那轮月亮。”她指了指池心。
“好。”
他应答得很快,转过身,朝着池中游去。
落在池水上的桐花被泛起的涟漪不断推开,朝着岸上翻涌。
水中的月亮被这动向惊扰,很快碎成了一地,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转瞬成了碎了的星辰。
他并没有懊恼,而是静静浮水等着,待涟漪静止,又伸手去抓。
水流从手心流淌,月亮在掌中碎裂。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天上的月亮清辉满地,水面涟漪不止。
连同桐花都落了下来。
久到月上中天,岸上的人突然开了口:“荀安,我把牙帮散了,以后邑京来往商贸一律皆由官府接手。”
“好。”他应了声,但没有回头。
“陇右王城顒圣人也会开始着力铲除,年前便会有结果。”
“好。”
“大理寺开始着手调查河西当年之事,圣人已寻人去突厥请你父亲回朝。”
“好。”
然后她突然停了话。
久到他以为她离开了,她才又开了口:“荀安。”
她的声音平静。
“过些日子,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将手里的一鞠水重新落进了池里。
过些日子她就要成婚,自不会再住在这元盈观中。
“殿下做了殿下的选择,”他看着不断复原的水中月亮,那是他倾尽全力也抓不住的明月,“殿下的任何选择,都是最好的。”
“我的意思是,我也要带走你。”她后面这句话说得笃定。
他的衣衫覆住了水上的月亮。
她要带走他?
他很快明白过来,大概是她对他仍不信任。
这是他咎由自取,他无怨言。
既要恕罪,此生能远远陪着她就好。
“殿下还愿意带着我,已是对我最大的恩惠。”
“你不问我去哪里?”她问。
“我知道。”他声音低沉了些。
“此次离去,我不会再回邑京了,你也愿意?”她问。
不回邑京?卢昉是要被调离邑京了么?
“自然。”他道。
“南山易草木生长,自然会比元盈观的桐花还要生得好。”她道。
“自……”他忽而呆住,回过头,“南山?”
“当然,”她仍坐在那处托着腮,“我要做的事情皆已完毕,自然是要回南山去了。”
“殿下,不是要?成婚?”荀安朝前游了几步,在距离她几步之遥停了下来。
“成婚?”钟盈似没明白,“和谁成婚?”
“和,和卢昉。”
“卢昉?”她笑了笑,“若真的要成婚,卢昉确实是个好的人选。”
“他自然是一个好的人选。”他往后缩了缩,又重复一遍。
“但我对他,只有朋友之谊,并无他想。”她却莞尔,“前些日子他频频来此,我是为与他说昔年河西之事。”
“殿下?”荀安只觉得心口漂浮的云色好像忽然落了下去,方才那孤苦无依的漂泊感又寻到了方向。
他想靠近一步去触碰她的手。
钟盈眉宇却又突然肃容起来,她凑近了些,她与他的脸近在咫尺。
“荀安,说实话,虽这一年多来我确实觉得你与以前似乎有些不同,但我,仍不信你,”她道,“因而,我决定还是要留你在我身边,继续监察。”
“殿下。”
欢悦几乎要涌出他的心口,在这一瞬,他好像确实感觉到了水流环于身上,新旧桐花交替生长,月亮落尽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她脸上淡淡的绒毛愈发清晰。
“殿下要监察我多久呢?”他没有移开他的目光。
“我不知道,”她面容有些困惑,“我不知道这份怀疑会持续多久,但想来不会短暂。”
“可你如今没有任何筹码在手,也无法拒绝我的要求。”
“殿下,”少年却忽而莞尔,眉尾的痣将眉宇衬的柔和,“无论多久,我都愿意。”
“我愿意做殿下一辈子的花园子。”
“此诺既出,此生无悔。”
钟盈愣了愣,片刻后,她也有了淡淡笑意。
琐碎复杂的她都不愿意去细想,那些隐秘的情感也还不曾理顺……
自此后,就把所有困惑不解难安,交给这漫长的时间。
他们将囚于南山,亦如身于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