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轻舟刚刚说到这里,画舫二层的栏杆上探出个人来,高声笑道:“杨兄,才喝这么点你就想溜了?还有好几轮呐,就等着你呢!”
哎,这不是品剑会上泼了我芙蓉汤后来又找我们挑衅的武仪丘的易峭吗。
易峭也认出我来,笑意尽退,啧了一声:“晦气。”他冷笑了一下,敲敲栏杆,“兄弟们都来看看,可有大人物在这儿呢。”
我疑惑道:“今天怎么了?”
“船上有其他人……可能不是很方便。”
陆续又探出几个身影,瞄了一眼我的方向,纷纷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杨轻舟脸色突然变得很差,刚刚说要走现在却不动了。
“他不必来,未尝不是好事。”杨轻舟放下汤碗,轻声道,“璇衡,抱歉,我得回船上去了。”
“这艘船是你的呀?”我亲眼看着他从船上下来,又想他是当地大户,有一两艘画舫不足为奇,十分蠢蠢欲动,“借我划划呗?”
杨轻舟犹豫道:“现在?你真是挑的好时间……改日行吗?”
杨轻舟苦笑道:“有客人来,总是要陪席的,不能喝也得喝。”
不是很懂这些人的逻辑。
我之前瞧见他总是知书达礼、游刃有余的君子气度,不想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确实有点意外。唤伙计盛了一碗清汤放在他面前:“你喝酒啦?”
“谢谢。”杨轻舟浅浅抿了一口,应道,“嗯……我很怕喝酒。一点点也很难受。”
路遇熟人,我欢喜迎上去正要打招呼,只觉得酒气扑鼻,杨轻舟毫无征兆地张口就呕。万幸身后夜谭拦腰将我往后一带,不然就要将这些秽物接个正着。
杨轻舟面色痛苦地弯腰吐了好一会儿,从树干上滑了下去,忙把他拎远摆在面摊的椅子上,从夜谭怀里摸出一方丝帕塞给他。
放完灯起身要换地方,右前方画舫上晃悠悠下来个人,步履踉跄,奔上岸扶着树干弯了腰。
我:“那你还喝。”
一边看他喝汤,我一边问:“你怎么一个人?你弟弟杨溯呢?”
就像阿横阿竖要回自己家,七七要去找她的小伙伴,就像夜宵和夜阑打包,我和夜谭打包。
杨轻舟:“这种场合他素来都不出席的。”
我奇道:“冬至这种节日,不是应该跟最亲近的人过吗?”
在这个没有卫生纸的年代,幸好还有万用夜谭,好用。
“璇衡?”杨轻舟吐完清醒了不少,这才认出我来,“竟让你看见这么失礼的样子,真是抱歉。”
易峭那厢嚼完碎嘴,忽然朗声问道:“杨兄,你为什么会跟这种人在一起?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的“这种人”三个字压得很重,阴阳怪气,我听得十分刺耳:“不过跟朋友一起喝碗汤,有什么不妥?”
那一众少年听完,突然纵声大笑,易峭尤为更甚:“说是你朋友呢,你认吗?杨兄,你亲口承认一句吧,不要伤了人家的心。”
杨轻舟面色苍白,竟然不答话。
我十分莫名其妙,不管是与不是,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啊,不由皱眉道:“你们干嘛老是为难他?”
易峭:“你说什么?”
我:“你们和轻舟相熟,自然知道他不胜酒力,干嘛还老灌酒?他与什么人交朋友,是他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逼他?你们若真自认是他的朋友,为什么要欺负他?”
易峭勃然大怒,张口便骂,没蹦几句粗话,忽然有个沉重庄严的声音打断了他,喝道:“够了。”
易峭骤然收声,转身鞠了个躬,“杨老先生,请恕晚辈失礼。”
那声音又道:“轻舟,别丢人显眼了,回来。”
杨轻舟一眼都未看我,转身疾步回了船上。他才一上船,船夫便起了锚,那画舫便离岸远去了。
结了账,我拍拍夜谭:“走啦,找找迷途的羔羊夜宵去。”
夜谭忽问:“您不生气吗?”
我问:“你是指易峭还是杨轻舟?”
“杨轻舟吧。”夜谭并不将那个低段位炮灰放在眼里。
“他明显是形势所迫,改日问清楚就是。若他真不将我当朋友,那也没什么可惜的。”我叹口气,“唉,今天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可见有船划的人,日子过得也不比别人开心。”
夜谭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许久没动静,我问道:“想什么呢?”
“想了很多……还没想清楚。”夜谭认真道,“等属下想清楚再告诉您。”
我便点点头道:“嗯,我等着。”
此后又兜兜转转过了几日,差遣夜宵和阿横阿竖在周边几个郡县城镇跑了几趟,算是凑齐了之前问杨轻舟借的药材。我清点完毕,没有差错,便去杨湖登门致谢。
杨轻舟看到我来颇有几分诧异,却没有迎我进门,带着我们从大门折返出来,在湖心一方简陋的小亭子里落座。
“那天多谢璇衡帮我解围,又不记恨于我。”杨轻舟认真道,“璇衡莫非,确实是将我当做朋友吗?”
这不该是我的台词吗。
我道:“我之前就说过的,绝无虚假。”
婢女添好茶下去了,杨轻舟抚着茶碗了思索了片刻,又道:“既然璇衡认我是朋友,我有些问题……可能冒昧,但还是想听听璇衡你自己的意思。”
我道:“请讲。”
杨轻舟慢慢斟酌着措辞,谨慎道:“最近江湖上的动向,想必璇衡也略知一二。那天秋庄和一剑冢让你选剑,也是想探探你的意思。若你选了秋庄那把,从此便是盟友,自然皆大欢喜……可偏偏你却选了一剑冢那把,璇衡你……到底意欲何为?”
我蒙了:“……对不起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
杨轻舟垂了眼:“罢了,是晚生唐突。”
我感到他忽然有些排斥我了,忙道:“我真不知道,最近江湖上到底什么动向?秋庄和一剑冢到底代表什么?我真是选了比较搭衣服的那把,不曾考虑过其他。”
这又换了杨轻舟开始疑虑了:“璇衡也是江湖中人,怎会一无所知?”
我叹口气:“不瞒你说,我到这个国家才不过一两个月。你们所说这些事情,我真是半丝儿也没听过。”
杨轻舟疑云更甚:“璇衡看起来不像是异邦人。”
我只好随口扯谎:“是的,我以前在一座山上,整座山就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那山叫什么名字。后来有一天我下山了一次,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像是误入凡尘的谪仙。”杨轻舟轻笑了一声,说罢定定看了一眼,又道,“这话别人说来我只当是胡扯,换在你身上……我却必然是信的。”
我还没搭话,听见身后夜谭自言自语了一声:“怪不得……”
我一脸懵逼看着他:你不会也信了?!
我骗别人是毫无压力,一想到总被人骗得团团转的可怜夜谭最终也被我蒙骗,愧疚非常。罢了,等过会儿四下无人再跟他解释。
杨轻舟接受了这个说法,反而轻松多了:“若是如此……倒是都说得通了。是我小人之心了,望璇衡莫怪。”他起身歉然行礼,才复又坐回来,“江湖如今有三股大势,横联纵联与钟离苑,彼此都互不服气,相持不下,又因钟离苑与纵联行事都有些过激,摩擦更盛。之前忌惮钟离子息身边那个侍卫夜刹,各派都不曾动手,后来夜刹叛变投诚纵联,被废去武功逐出钟离苑,这滩死水才算是重新变回激流……出了这档事,纵联和钟离苑更加剑拔弩张,这一月来,已经血战了十几场了。”
我心里暗惊,夜刹被逐竟引起这么大风波,我们到处瞎逛旅游的这几个月全然耽于玩乐,几乎忘干净了大少爷那句“钟离苑近期将有大战”的提醒了。
“钟离苑与纵联恶化,双方各有损伤,是我们横联乐见的。只盼他们能拼个两败俱伤,我们好坐收渔利。只是正因为处于这个风口浪尖,更怕有其他势力节外生枝,所以最近,对于任何来路不明的新面孔,我们都更为注意……”杨轻舟说到此处顿了顿,笑着看了看我,“这其中,璇衡你便是最引人注目的一枝新蕊了。”
我们两条咸鱼,毫无威胁可言,到底有什么好引人注目。
杨轻舟道:“你们初来扬湖,我就发现有诸多暗卫潜伏在侧。我不知道究竟是你们的护卫还是追兵,但不管哪个——都说明你们俩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我们表面上?”我疑惑了。
杨轻舟笑了笑:“既然是朋友,就原谅我失礼吧,当时初见,我觉得你们两个既傻且穷。”
我沉痛扶额:“我确实也……没什么可反驳的。”
杨轻舟笑了一会儿,又继续道:“二位衣着佩剑都不讲究,看着出身寒酸。品剑会的入场费价值不菲,可璇衡眼也不眨,看着却不像穷人。璇衡席间举止,礼仪极不周全……山野村夫都不至于此,说句粗鄙也不为过。可别人来挑事,璇衡断然反击,实力斐然,兼之血性刚强,我便知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不不不你高估我了。
我心里一万条反对弹幕划过,面上却不动声色。自己行事时不觉得有恙,在正常人眼里居然有这么多深意。
“后来比试,你身边这位沉默寡言的侍卫……夜谭夜公子,力斩百兵,更不在话下了。二位如此人物,又有谁敢小看你们?”杨轻舟撑着下巴专注地注视着夜谭,续道,“秋庄也是我们横联盟友,便送剑前来想探探。璇衡若接了,自此就是我们横联的同伴,若拒收,那便是我们的敌人……”他复又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只可惜千算万算,却没料到,二位风姿卓绝,竟连一剑冢也被吸引了。而你们……拒绝了秋庄也还罢了,竟还选了一剑冢。”
我问:“你们是横联,一剑冢呢?不曾听说是钟离苑麾下,莫非隶属纵联?”
杨轻舟摇了摇头:“一剑冢不属纵联,也不和任何江湖势力交好……他们是一群疯子。”
我疑惑了。
“一剑冢认为,世间只该留有最强最锋利的一把剑存在,供奉在冢中供人膜拜,其他兵刃都是剑道耻辱。他们之所以铸剑,原是为了葬剑。”杨轻舟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也肃杀起来,“接了他们的剑,就是要替他们葬送天下所有兵器的意思了。
“你们既然接了一剑冢的剑,江湖上各门各派都不会与你们交好,一剑冢以往所树的仇家自然也会把账算在你头上。所以冬至那天的那艘船,你是无论如何都上不得的。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也绝对不能承认与一剑冢的人是朋友关系。
“这已经无关纵联横联还是钟离苑了……你当初的选择,意思是要与整个江湖为敌。世间所有武者,与你都是死敌。”
……
我惊呆了:“我还能退货吗???”
咦,眼熟。这不是杨轻舟?
阅读带挂装逼,最为致命最新章节峡*谷\小\说*网xia\g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