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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第 149 章(1 / 1)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毫无任何的准备,这一列书于素笺之上的字,便如此地跃入了李穆的眼帘。

笺纸已被雨水润湿,昳丽的字体外缘模糊了,几道笔画尾端的墨迹,沿着信笺那宛若美人发丝的细腻纹理,慢慢地晕染了开来。

李穆的目光牢牢地被这一列字给年住,无法挪开,心骤然猛地跳了一下。

他怎可能忘记,这是很久很久之前,在他第一次娶她的那个新婚之夜,她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是表白,更是郑重的托付。他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

信笺的背面,似乎还有一列字。

他翻了过来。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李穆久久地凝望着手中这封来自于她的信,翻来覆去地看着。

渐渐地,他的胸腔之中,溢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又带了淡淡酸楚的激动的感情。

一直以来,他以为那些都将只是深埋在他心底的永远只能由他自己来背负的过往。又怎可能想到,今日竟会再次经由她的笔端,如此猝不及防,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瞬间,他便读懂了她的信。

她分明是在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不但是他的现在,亦包括那段本已彻底掩埋的黑暗过往和回忆。

她在盼望着他的归来,好向他倾诉她对他怀着的深深的思念和爱意。

李穆不知她是如何知道的。那些过去,连他自己都已不愿再回忆了,他又怎忍心让她知道?

这一辈子,从娶了她的第一天起,哪怕那时他还心结未解,他也未曾想过让她知道。

他是永远不会在她面前提及的。

这一辈子,能得她如此相伴,他已然满足,不愿再让带着血色的过往,凭添她无谓的困扰。

然而,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就在这一刻,李穆觉得自己的心,彻底地得到了圆满。

便犹如朝云叆叇,行露未晞,踽踽独行的自己,忽被她从后追赶而上,双手牵握,两心相贴,再也不存半分的罅隙。

这一刻,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深深的不忍,无比的感恩。

上天是何等厚爱于他,这一辈子,叫他得妻如此。他李穆夫复何求?

他所爱的妻,倘若知道了他今夜面临的抉择,她又将何去何从?

李穆喉头发堵,眼角微微地泛红。

他用衣袖小心地擦干了信笺上的残留水迹,取油纸包好,将它贴身藏在自己滚烫的胸前,闭了闭目,转身,大步出了营帐。

雨水在夜风的裹挟之下,肆虐天地。

涧河之水,贴着脚下的这片岗原,汹涌流淌。

李穆面向着他的部将和战士,一手按剑,立在风雨之中,身影宛若磐石,在对面那一双双饱含着忠诚和信任的眼目注目之下,高声说道:“人道若是不复,天道又将何存?号称应天军,当行应天事。应天之时,便在今日!”

“尔等勇士,即刻发兵,随我取亢龙关!”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穿透风雨,远远传送而出。

“末将誓死跟从,不胜不归!”

随那十几名副将嘹亮而整齐的应答,响应之声,从军营的四面八方起来,和着风雨,回荡在这片高岗之上。

……

亢龙关的地理极其特殊,不但地处崖中,关前还有洛水横亘,河水贴着塬壁东流,在河岸和关口的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来袭之人,任凭他有千军万马,到了这种地方,亦是无法摆开阵势。

关楼之内,虽也险峻狭隘,令关内最多只能容下五千士兵。

但有这五千守军,对于守关来说,便已足够。来袭方渡河抵达关口本就不易,即便成功,关楼高耸巍峨,固若金汤,守军居高应战,来者仅凭夹在关楼和洛水间的仅有的那点活动地带,想要发动有效攻势取关,难如登天,这才古起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真正望而却步。

李穆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在他做出了决定的那一刻,他便不做大军进攻的准备。

取亢龙关,兵在于精,而不在多。

当得知他决定领三千敢死之人随他掉头强攻亢龙关,命其余人马按照原定部署尽快发往弘农之时,整个军营沸腾,将士群情激扬,争相请军中文书代写留给家人的遗书,要求跟从大司马前去夺关。几个分属不同号营的将士争夺不下,最后不得不以拈阄来决定。

李穆率领一千厉武营精兵,连同另外选出的两千敢死人马,随身携带只够五天的干粮,未等雨停天亮,在向导的引路之下,掉头连夜,踏上了奔赴上津的路。

之所以只带五日口粮,是因王五以他经验,判断上津的河口,最多也就只能支撑这么些天了。倘若无法如期抵达开堰泄水,等待这支军队的归宿便是滚滚洪流。

当夜,这支轻骑军队便至新安。

下了多日的大雨,终于停了。道路依旧泥泞无比,河川溢水,淹了两岸地势低洼的田地。

大水随时可能到来,北燕大军早已撤离新安。消息也扩散了开来。道上,从洛阳方向来的道上,走来了无数闻讯的民众,拖儿带女,逃离城池,行在路上,队伍长得看不到头,也见不到尾,无头苍蝇般地到处寻着能够暂时容身避难的一处立足之地。

远处,道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一支轻骑军,朝着他们身后逃离的方向,疾驰而来。

路人无不停下脚步,望着这支逆行而来的陌生军队,在前头一名神色严峻的将军的带领之下,出现在了视线里,目光茫然。

“是应天军!”

有人认出服色,脱口喊叫。

队伍一下起了骚动。

又不知何人先传的消息,道方才前头那位带领着这支逆行向着上津口方向去的轻骑军队的将军,便是南朝人李穆。

“大司马李穆来了!”

“方才最前头的那人便是他!”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不翼而飞,迅速传遍了这条漫长的逃难之道,一双双原本只剩下了绝望和麻木眼神的眼睛里,重新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众人纷纷跪在路旁,向着正从自己面前驰过的军队磕头。

“鲜卑人要淹洛阳!求大司马救救我们!”

夹杂着孩童啼哭的恳求哀告之声,在道旁此起彼伏。

骑兵队列未作任何的停留,风一般地从他们身畔掠过,马蹄翻飞,溅起片片点点的泥渍,在众人的翘首注目之下,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

第二天,负责守卫亢龙关的姚轨便收到消息,李穆领着一支人数大约不超过三千的轻骑军队,朝着这里急奔而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吃惊。

虽然慕容替已经有所断言,但从他的深心来说,对慕容替的这个判断,他并不如何认同。

在他看来,大水只要能够阻挡李穆追击北燕军队的脚步,容他们获得一个重整旗鼓的机会,便就已经达到了目的。

他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之下,这个南朝人非但不撤,竟然真的来了。

李穆的战名,他如雷贯耳,得知这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紧张。但等得知他只带了三千人马过来,立刻又松了一口气,哈哈大笑。

亢龙关的关楼高三层,层叠而上,关墙高耸,完全依借两侧的高耸塬壁修建,将一切可能的隐患都杜绝在外。只要关门一闭,连只苍蝇都休想飞入。

李穆再神勇,手下再善战,他想靠三千人马拿下他守卫的关口,无异于痴人做梦。

更何况,留给李穆的时间,根本就没多少了。河口随时崩塌。而自己占据关口,地势高耸,即便整条黄河水倒灌入了洛水,大水将洛阳宫的琉璃瓦顶淹没,他也不惧淹到自己。

但对于关口下的李穆和他那三千士兵来说,可就没这样的运气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代名将葬身于自己手下的一幕,抖擞精神,命令士兵在关楼严阵以待,只等李穆人马到来,在他渡河之时,便给予迎头痛击。

是夜月黑风高,深夜时分,亢龙关前,幽暗无光,河面骤然暴扩的洛水贴着塬壁冲刷而过,发出阵阵怒吼般的咆哮之声,令人胆寒。

姚轨听到士兵来报,关下河面对岸突然出现点点火把,应是李穆那三千军队开到,连夜要对关口发动袭击,立刻登上关楼眺望。果然,看见对面火把移动,隐隐有似有舟船下水的动静。突然,伴着雷起似的战鼓之声,对岸传来了军中常闻的用于鼓舞士气的战前呐喊之声,知李穆预备强行渡河了,当即发令,亲自坐镇关城,指挥作战。

早已就位的士兵,随他一声令下,立刻朝着对面射箭抛石。对岸应天军也迅速集结成阵,在盾牌结成的保护墙后,展开奋力反击。

亢龙关前的平静被打破了。夜色之中,火光四起,双方士兵的杀声、叫骂声,与激流拍岸发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震动人心。

就在关前对战如火如荼之时,同一时刻,几条舟船,载着三百士兵,悄无声息地从距离关口半里之外的一处岸边下水,桨手奋力划桨,很快抵达对岸,向激流中抛下重达千钧的铁锚,固住船体。

这里没有落脚点,更没有道路。

有的,是一面耸立着的高达数十丈的垂直塬壁。仰望,犹如一把从河流中插入了黑色夜穹的笔直利剑。

“全都准备妥当?”

李穆停在舟头,向着这三百名出自厉武营的勇士,沉声问道。

士兵们的头上紧紧地扎着缚带,携带照明用的火折,身上圈着足以能够支撑自己体重的长达数十丈的麻绳,腰间别着匕首,背后缚着弓刀,手缠护腕,脚上是特制的靴头尖锐的靴——之所以穿这样的靴,是为了能让他们将自己的脚,插入这塬壁上的任何一道裂缝或者树木藤干,以便牢牢固定,帮助他们顺利登顶。除此之外,每个人的身后,还背负着一只装满了火油的罐子。

从头到脚,如此全副武装,每个人的负重,至少都在几十斤重。

但是所有的人,却无不昂首挺胸,齐声应是。

火炬的熊熊之光,映亮了一张张彪悍而无畏的脸膛。

大队士兵连夜佯攻关口,掩护这三百勇士跟随自己徒手攀登绝壁,登顶之后,从塬顶降落关城,利用关城内空间狭小,守军腾挪受限的致命缺点,破开关门,这就是李穆定下的夺关计划。

这三百号人,无不是精英里的精英,勇士中的勇士,他们曾无数次地跟随自己出生入死。

但今夜的这一仗,其艰难,其凶险,却是前所未有。

他们的脚下,没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李穆的视线,从面前那一张张的面庞之上掠过,上前,替一个年轻的士兵扶正缚在他背后的略歪的弓箭,最后来到高桓的面前,视线落到他的脸上,略一迟疑。

“末将高桓,已是做好全部准备。请大司马发令!”

高桓立刻挺直脊背,语调铿锵。

李穆和他对望了片刻,慢慢抬手,落到他的肩上,用力地握了一握,随即转身,仰望了一眼头顶那座仿佛亘古起便矗立于此的高可通天的塬壁,拔出匕首,插入塬壁的岩罅,牢牢钉入,另手抓住从上垂落的藤蔓,试了试力,道了声“随我来”,随即攀登而上。

三百勇士分作数列,在领头人的带领下,跟随着前头伙伴的落足点,一步一停,踩着任何可以落脚借力的地方,向着塬顶,攀爬而去。

一行人艰难上行,虽然缓慢,但哪怕中途亲眼目睹伙伴失手掉落,亦不曾停止,更不回头,只是盯着头顶同伴的身影,五指化为钢爪,足尖犹如利刃,手足并用,宛若猿人,贴着峭壁,一寸一寸,在塬壁之上挪移。唯一的目标,就是登上塬顶。

李穆一路领头,从被最为浓重的漆黑封了夜色的子时开始,直到最后一下,他的五指在试探过后,牢牢地抓住一块岩石的锐角,发力,猛地一个翻身,双脚踩在了平地之上。

而这时,距离他从塬底开始攀登,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夜的时间。

这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天边已然乌沉沉的,但在极远尽头的云层之后,隐隐已有一层曙色露了出来。

出现在李穆眼前的,是何等壮观的一番景色!一望无际的平原,茫茫苍苍,茂木叠生,粗得有如人臂的藤蔓,相互交织,彼此吞噬,向着远方疯狂地蔓延开来,草木密密麻麻,生得甚至叫人寻不到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

就在不远之处,两道塬壁的中间,突兀地断裂了开来,犹如被造物巨斧强行劈开,分为两段。

李穆知道,就在那里,那道裂缝之下的深渊之底,就是自己今日必须通过的亢龙道。

他无暇多看一眼这千百年来都未曾有过人迹的来自造物的鬼斧神工,解下自己身上背负的绳索,一头缚在悬畔一株根基深扎塬壁,树干足有两围粗的树上,结好绳索,随即将剩余绳索投下。

很快,随他身后的高桓便攀着下垂的绳索上来了。他亦如法炮制,垂挂下了自己的绳索,以帮助下面的同伴登顶。

越来越多的士兵,攀缘着绳索,陆续登顶,集合之后,众人挥着砍刀,披荆斩棘,在塬顶的密林里,强行破开通道,朝着那道峡谷而去,到了崖顶,纷纷解下身上所负的麻绳,系于牢固之处,解护腕缠在手心,随着李穆一声令下,攀着绳索,在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这一刻,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谷底垂直降落。

而这时,在关口对岸不停佯攻渡河的士兵见到了约定的时辰,突然再次发出喧天般的战鼓之声,杀声四起,舟船再次强推入河,朝着关口,发动了今夜最为猛烈的一场进攻。

李穆威名赫赫,加上此前连吃败仗,今夜他亲自带兵来攻关口,虽有天险作为屏障,城楼里的鲜卑守军也是丝毫不敢懈怠,从半夜起,就全神贯注地盯着,被对岸拖到此刻,早已疲惫,忽听关外再次杀声四起,弓箭如暴雨般射向关口城头,密密麻麻,连姚轨也险些被射中,怒发冲冠,命令士兵全力反击。

就在关门内外杀得双目赤红,你死我活之际,突然,关楼上的鲜卑士兵感到头顶仿佛有雨水似的液体泼洒而下,黏腻刺鼻,纷纷抬头,只见一团明亮的圆形火点,犹如从天降落的天火,从那漆黑的数丈高的塬壁之上,悠悠坠落,掉到地上,火星四溅。

“是火油!”

一个士兵摸了摸自己被沾染的衣袖,将手指碰到的东西送到鼻下闻了一闻,蓦然惊叫。

仿佛作为回应,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地上那片流淌着的液体便猛地起火,迅速蔓延。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城楼便陷入火海,被泼到了火油的士兵,全身亦跟着迅速燃烧了起来,有摔倒在地来回打滚的,有带着火苗疯狂逃跑的。

阵阵撕声裂肺的惨叫声中,姚轨骇然举头,眼睛瞪得滚圆。

沿着陡峭的塬壁,一道道的人影,宛若天兵天将,从他的头顶迅速降落,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一道人影落到了城楼的屋脊之上,抽出背后的一柄长剑,双足一蹬,纵身跃起,整个人便如鹰鹞一般,朝着自己当头扑了下来。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张男子的面孔。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竟是南朝大司马李穆。

一时之间,他根本无法想象,李穆此刻怎的不在关门之外,而是会以如此一种方式,凭空降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下意识地举刀,手臂才抬到一半,眼前一道寒光掠过。

脖颈一凉,他眼睁睁地看着地面,朝着自己飞速扑来。

在他终于意识到,那是自己头颅落地之时,那截身体,轰然倒下,将那颗双目还死死睁着的脑袋,压在了下面。

“不好了!李穆进关了——”

近旁一个鲜卑士兵,目睹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的这一切,心胆俱裂,猛地掉头,大声喊叫,奔了几步,竟爬上城墙,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李穆一脚踹开姚轨的躯体,抓起人头,掷向关楼底下那群正推搡涌动着的鲜卑士兵,厉声喝道:“姚轨已死!挡我道者,杀无赦!”

整座城楼,陷入了火海,鲜卑士兵举头仰望。

熊熊的火光,照出了那张犹如鲜卑人噩梦的南朝男子的英武脸容。

他居高临下,双目如电,不怒自威。

那种仿佛在这人世之上,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般的杀气,叫人为之胆寒,望而却步。

……

洛神在长安,等了一天又一天。

雨水停歇,连天气也开始放晴了,非但没有等到李穆归来,这日从弘农,反而传来了一个新的令她百感交集的消息。

洛神知道,她是真的不能用坏消息去描述它。

但是在听到那消息的一刻,她的心跳加快,呼吸瞬间便被夺走。

她不曾见识过亢龙道的曲折和狭险,却知道那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入口,正被慕容替的士兵牢牢把守,宛若张开的血盆之口,就等着他的到来。

她不曾亲眼目睹那条穿过洛阳城的古老河流是如何的美,千百年来,默默滋养着两岸的肥沃土地和世代生活于此的人们,但她却在梦中曾和它神交,亲近无比。她知道它有个极美的名字,它叫洛水。就连父亲给自己取的名,也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今这条河流,它不复往昔平静。在无情的天灾和邪恶的人祸面前,它眼看就要化为暴怒巨龙,将它周遭的一切,无情摧毁。

她的郎君,从来便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哪怕经历了那般黑暗的背叛和杀戮,赤子之心,依旧未冷。

她知道,即便在他决定回去阻止这一切的时候,他问她的意思,纵然在她心底,有着万千的不愿,她也一定不会阻止。

因她知道,那是他当做的事。

这个世上,也只有她的郎君,才有能力去做这样的事。

只要他活着,他便注定,是这天下的中流砥柱。

她相信他。

他一定会牢牢记着她在信里告诉他的话,平安归来,因她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也有无数的话,想要和她说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遍遍地反复安慰自己,也无法压制住洛神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焦虑和惶恐。

她不敢想,万一亢龙关无法及时攻克,当彻底挣脱了堤岸束缚的滔天洪流沿着洛水滚滚倒灌的那一刻真的到来,将会发生何等可怕的事情。

她的余生,是否还能再见他面?

她是否还能够再一次地亲吻他的唇,将她心中那些想要向他倾诉的话语,当这他的面,一句一句地倾诉给他?

消息传来的这一天,刺史府的气氛,无比压抑。

谁都知道,李穆要做的那件事,是何等艰难。

要在短短数日之内通过重兵把守的亢龙关,赶到上津口,就连一向自信满满的孙放之,也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还收到一个不能叫夫人知道的消息。

所有这趟跟随李穆行动的人,在出发之前,有家人的,全都留了书信。

在洛神的面前,他除了反复安慰,告诉她大司马一定会平安归来之外,别的,一句不敢说,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洛神独自在房中过了一夜。第二天的清早,寻到孙放之,告诉他,她决定去往弘农,在那里等待李穆的归来。

“如此等他回来,我也能早些和他见面。”

她的双眼微微浮肿,但说话之时,语气却是平静而坚定的。

……

便是如此,洛神踏上了去往弘农的路。

她从长安出发,晓行夜宿,途经灞陵、新丰、武城、来到华阴,出了潼关,又沿着李穆曾作战过的那条路,过故关,十天之后,终于抵达了弘农。

弘农令和应天军的将领得知她到来的消息,出城二十余里相迎。

这一辈子,倘若说,有什么事情,是她觉得自己亲自做过的最为幸运的决定,那么就是如今这件事了。

在满怀的焦虑和不敢多想半分的恐惧之情里,她风尘仆仆地抵达的那一刻,因为一个也是刚刚才传到此处的消息,她激动万分,以至于无法抑制,当场便泪流满面。

那是多日以来,一直紧紧绷着,突然之间,彻底得以放松的欣喜万分的眼泪。

李穆做到了。

他做到了世人眼中原本看起来绝无可能的一切。

他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拿下了亢龙关,经由亢龙道,经过洛阳,奔赴到了上津口。

在他带着士兵抵达的时候,洛阳城里的积水,已经没过小腿。积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停地满涨。洛河两岸的良田,更是彻底被溢出河道的河水淹没。

河口已是岌岌可危,崩塌极有可能,就是下一刻的事。到处是涉水逃难的民众,哀鸿遍野。而奉命留下看守堤堰的那支将近千人的鲜卑士兵,也早已撤退到了堤堰附近的一座山丘之上,用他们手中的利箭,阻止任何试图靠近堤堰泄水自救的人。

李穆带着他的士兵,打下山头。与此同时,一路同行的王五,带着沿途闻讯,跟从而来的无数民众,涌上了那座堤堰,绳索相连,奋不顾身,扒开一根根的巨木和当初亲手填埋而下的用以阻挡洪流的只只重达千钧的巨大石笼。

被阻塞了多日的水流,回归正途,开始从被扒开的那道口子里,沿它原本的方向,汹涌东去。

在上游又一阵涌来的倒灌巨浪的冲击之下,被扒得千疮百孔的的那道堤堰,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坍塌。在巨浪扯出的巨大漩涡之中,红了眼睛的民众,如同化身为狂暴猛兽,将那些被应天军驱下的鲜卑人赶到河口,全部投入浪涛之中。

目睹那些昔日穷凶极恶,而今满目恐惧的鲜卑人在水里挣扎呼号,转眼就被巨浪吞没冲走的一幕,许多人当场嚎啕大哭,向着李穆俯伏在地,顶礼跪拜,事他之敬,犹如帝王。

那位将领说,大司马原本已是踏上了返程的路,但是那日,在他经过洛阳城外之时,满城之人,闻讯从城中赶了出来,拦了他的去路,不愿放他离开。

他的行程,说不定因此会有所耽搁。

那将领恭敬地请她入城,说,他会派一支军队去往洛阳接应大司马,请夫人在此,安心等着大司马的归来。

洛神只觉自己浑身热血沸腾。

他们不知,她等他,想要见他,已经等了如此漫长之久,如何还能再等得下去?

她亦不想再等。

皮肤之下,血管之中,涌流着的每一滴血,都在驱使她,命令她,立刻继续上路,向东而去。

她只想见到他,立刻见到他。什么也无法阻挡在她心底里燃烧而起的这个渴望至极的念头。

……

数日之后,洛神随了那支前去迎接李穆的军队,终于到了那座据说被他一夜打下的亢龙关。

关口如今已由应天军把守。虽然城楼半毁,入目所见,到处都是火烧过后留下的焦黑痕迹,但气势依旧逼人。

洛神经过关口,仰头打量那道高耸入云的塬崖之时,有些不敢相信,李穆到底是如何带领那三百勇士攀崖登顶,又从天而降,心中满怀敬畏,几乎屏住了呼吸。

虽不曾亲眼见到,但她却能想象,就在不久之前的这个地方,到底曾经发生过了一场如何惊心动魄的夺关之战。

夹道崎岖,她坐于一匹温顺的母马背上,在士兵的保护之下,忍受着身畔两侧的塬壁仿佛随时就要倾塌而下,将人深埋于下的迫人至极的幽闭之感,终于通过了那道长达十五里的曲折狭窄的涧道。

转出来的那一瞬间,她的眼前,忽豁然开朗。

她进入关口之时,天还很亮。此刻转了出来,已是黄昏。

一道河流,从远方延伸而来,绕着她身后的这座高原,蜿蜒流淌,静静东去。

她知道,她面前的这道河流,便是洛水。

宽广清澈的洛水,再不复暴怒咆哮,它慢慢地恢复着原本属于它的静美之态,在夕阳洒下的漫天金光之中,悠悠流淌。

这便是洛水,她的父亲曾梦中神游,念念不忘的东都之水。比洛神从前曾经遥想过的样子,还要美上几分。

她情不自禁,定住了脚步。

领军的那个副将上前,恭敬地道:“夫人,大水虽已褪去,但前头好些地方,道路依旧泥泞,不利于行,且天也快要黑了,今夜不如暂时在此扎营过夜,明早再行上路,夫人意下如何?”

洛神点头。

那副将一声令下,士兵便开始在距离河滩不远的一片高地之上,安营扎寨。

供她今夜休息的帐篷,很快便竖了起来。

同行仆妇手脚麻利地铺好寝具,请洛神入帐歇息。

她不累。哪怕身体已然疲倦,心里只要想到和他越来越近。每前行一步,便距离和他见面更快一分,她便感到自己又充满了力气。

她从帐中弯腰而出,眺望着视线尽头,明日要继续上路的河流东去的方向。

洪水退去了,但水体依旧丰盈,河面几乎和河岸持平,岸边,还留着大水刚刚褪去不久的一片河滩。河滩平坦而广阔,带着整齐的被流水冲刷而出的褶皱,以曲线的美丽之态,在她的面前,一层一层,慢慢地向远方铺陈开来,几只水鸟,悠闲地跳行在湿润的河滩之上,在柔软如绵的沙土地上,不经意地留下了自己那两只脚爪的轻浅印痕。

河滩的尽头,便是远方,乌金西坠,红霞漫天,将这片河滩,亦披上了一层浓烈的金色光芒。

洛阳眺着远方,迎着晚风,慢慢地徘徊在夕阳里的洛水之畔。

不远之外,几个正在高岗上搭着帐篷的年轻士兵,不时地悄悄回头,望她一眼。

“夫人,晚膳已好,请夫人回帐用膳……”

仆妇又来请她回去。

洛神最后眺了一眼洛水流逝的尽头方向,怏怏点头,正打算依了她话回帐,突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就在方才她眺了又眺的那个远方尽头,渐渐出现了一排旗纛之影。

夕阳照在纛面之上,很快,便能看清了。

那来的,是一支轻骑军队,正沿着洛水之岸,朝她身后不远之外的那座高塬,疾驰而来,越来越近。

很快,洛神已经能听到数千战马疾驰而来所发出的宛若密集鼓点般的轰轰落蹄之声。

旗纛迎风舒展,那两个斗大的“应天”字体,跃入了她的眼帘。

“大司马到了!大司马到了!”

一个负责瞭望的士兵,一路狂奔而来,冲着营地的方向,高声呐喊,声音里充满了狂喜之情。

整个营房,瞬间随之沸腾。几乎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头之事,转头眺望。

洛神早已看清了,骑军最先的那个男子,不是李穆,他又会是谁?

双眸映入他的身影,不过只是身影的那一瞬间,她的胸口便蓦然发堵,眼眶泛红。

“郎君——”

她唤了一声。迎着吹自洛水水面的尚带几分潮热的晚风,提起裙裾,朝他奔去,奔出了数十步远,又停了下来,立于洛水之畔,微微喘息,目含热泪,望着那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身影。

李穆亦看到了她。伫立在夕阳洛水之畔的娇俏身影。

他的眼中,蓦然放射出了不敢置信般的光彩。

他立刻策着胯下乌骓,全速前行,迅速脱离了身后大队,朝着她的方向,抄了直道而来。

战马奔到那片河滩之前,在他驱策之下,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四蹄踏着松软泥泞的滩涂,向着洛神奔驰而来,一路泥水翻飞,惊起那几只正在河边踱步觅食的水鸟,扑腾腾地扇着翅膀,飞上了天空。

犹如一匹神骏威武的天马,乌骓载着主人,跨越了滩涂,奔向洛神。

还没等它奔到近前,它背上的男主人,便似已经迫不及待,一下松开马缰,从它背上翻身而下,双足稳稳落地。

洛水水面,金光粼粼,一阵晚风掠过,吹动了她的衣袂,远远望去,她飘若仙子,宛若乘风,踏水将去。

李穆唇边带着笑容,向着洛水之畔的女子,大步而来。

他的眸底,满是柔色,凝视着她,双眼一眨不眨。仿佛生怕一个眨眼,她便会消失,随那洛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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