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出事了吧?
齐淑芳迅速放开精神力,紧紧地盯着那几个人和贺建国的脸色和唇形,同时看到监视者得意的嘴脸,和其他人严sù的表情。
“我?我和他没关系,我是贫农出身,和他有什么关系?金振兴教授?我早就和他划清界限了,要不是你们说,今天我都没认出来他是谁。我是在这里上学,好几年前就毕业了,现在支援国家建设,是正式工人,和这样的人没有关系。”贺建国极口否认对方的说辞,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份介绍信递给眼前的中年男子,“他蹭脏了我爱人的皮鞋,我爱人年纪轻,脾气大,不依不饶,非要来拿老头家的东西作为赔偿,谁知道他家这么穷,一个残一个疯。”
中年男子的身份似乎比监视者高一点,更有威仪,低头仔细查看介绍信,还没说话,监视者已经操着一口上海话叽里呱啦地告起状,急不可耐地拉着旁边的两个人作证,说贺建国确实是金教授的学生,上学时就经常在金教授家吃吃喝喝。
齐淑芳愤怒地瞪着他,恨不得用眼光杀死他,怎么这么坏?不依不饶,他越这样,越不像是正经为工作而进行的监视者,而是公报私仇的小人。
“介绍信没错,是真的。”中年男子探究的眼神看向贺建国,把介绍信还给他。
屋里突然传来金教授尖锐的骂声,“滚!滚!滚!我没你这个学生!算是我有眼无珠,收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么落井下石!”
他爬到门口,愤怒地望着贺建国,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金教授完全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爬到中年男子脚边,神经质地笑道:“抓他,对,抓他,把他抓回去!抓回去好好审问,他没和我划清界限,不是来落井下石的,他是来看望我的,对,是来看望我的!一定要好好调查调查他!一定要!”
中年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反倒不相信金教授前后不搭的说辞。
“我和他没关系,我和他没关系,同志,你一定要听我解释!”贺建国表面上惊慌失措,心如刀割,他们明明是师徒,仅次于父子,却为了保命,不得不用相互仇恨来划分楚河汉界。
监视者一急,“齐干事,伊的话不能相信!伊要是真和金振兴这老邦瓜划清界限,肯定不会把老邦瓜抱回来,还停留这么久。老邦瓜的地址收到过好几封信,都没到这老邦瓜的手里,然而署名都是贺建国!”
听他提起信,贺建国和齐淑芳心中一惊,后者惊慌不已,她可是听贺建国提过多次,就是没有回信,才会在探亲假期间来上海探个究竟。
中年男子留了心,“建国同志,你怎么解释?”
“这件事没法解释。”贺建国不能否认自己寄过信,他很快镇定下来,不闪不避,更没有心虚,“齐干事如果有心,可以去当地邮局查一下,我每年都会往上海寄好几封信,是给以前的大学同学和老师。我在外地工作,多年没回上海,我们乡下人没出现过叛国分子,我也不清楚这里头的门道,要是我知道真相,肯定不会寄那些信。”
幸好当初写信时因为身边风大浪高,特地留了一个心眼,寄出去的信件中全是平常的问候,没有涉及别的方面,甚至都没问老师和同学们是不是出事了。
教授的信被截留,看来教授的处境比想象中还要艰难。
“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你跟我回去接受调查。”中年男子可不是好糊弄的,微微思索片刻就下了决定,“不是说你和你爱人一起来的?你爱人呢?”
“找我吗?”齐淑芳不得不出场,她不能让贺建国一人面对这种风波,“我们生产大队的支书给我们交代了任务,主要是采购农具和药品。这瘸老头穷得连个碗都没有,没钱赔我皮鞋,我就先去办正事,回来再找他算账。”向齐干事出示了给医院的介绍信和买来的药品。
齐淑芳长得又白又美,很难让人生出恶感,齐干事的眼神闪了一闪,低头看介绍信,查验无误,还给她,“跟我们走一趟吧,调查完证明了清白就放你们回去。”
“建国。”齐淑芳看向贺建国。
“去!咱们行事光明磊落,怕什么?经得住审查!”贺建国点点头,一点勉强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恨恨地看了金教授一眼,头也不回地和齐淑芳跟着齐干事离去。
等人都走了,挨了监视者一顿训斥打骂的金教授听着左邻右舍传来的嘲笑声,趴在地上叹了一口气,爬进屋,爬到疯疯癫癫的老伴身边,握着她的手,浑浊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淑芳,都说你跟我享福,没想到到了晚年,你跟我遭受这样的罪。”
齐淑芳和金婆婆有着一样的名字,所以他对齐淑芳感到特别亲切,只希望小淑芳别像大淑芳一样遭罪,还是连累了建国。
金教授一脸苦笑,他的身份啊,牵扯了多少无辜,数不清了!
“小妞妞……小妞妞……”金婆婆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个劲地念叨着孙女的小名,后脑勺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板壁。
“小妞妞跟她妈出去玩了,明天就回来。”金教授一边安抚老伴,一边从衣服堆里翻出听到人来立即被贺建国藏进去的糕团,没被人发现。
小心地拆开油纸,金教授拿一个青团先喂老伴吃,就算糯米做的食物不消化,那也是细粮,从他的腿被打得骨折开始,他们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今天本来打算爬到国营饭店后面讨点剩菜底子,没走远就碰到了贺建国两口子。
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被齐干事带走以后,齐淑芳和贺建国立刻就被分开了,由不同的人审问,齐淑芳一边用精神力注意贺建国那边的情况,一边回答问题。
首先问的就是姓名、年纪、籍贯、父母、成分、来上海的原因和金教授的关系。
“我不认识什么金教授银教授,没见过。”齐淑芳一一作了回答,目光清明地回视审问自己的三四十岁妇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能在机关单位上班,对方一定不容小觑,所有单位都很注意男女之别,生怕引来生活作风不正派的评论,中年男子齐干事则负责审问贺建国。
齐淑芳化身为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孩儿,爱惜地摸了摸呢子大衣和手表,喋喋不休地说道:“为了支援国家建设,我爱人长年累月在外面工作。我们结婚那天他就出门了,一年多后的前两天才回家,给我买了呢子大衣和手表,正好我们生产大队的支书交代了任务给我们,我爱人就带我一起来上海。不对,不对,我爱人说是带我来看世面的……”
齐淑芳为了表示自己说的是事实,一个劲地对女干事,“俺是来见世面的,大姐,你可得给俺记清了,俺回去才好吹牛。”
“知道了,知道了。”女干事扑哧一笑,随即严sù着一张脸,敷衍道。
齐淑芳冲她一笑,带了点儿乡下人的傻气。
女干事记录下来,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金振兴在国外的关系?”
国外?金教授竟然和海外有关系吗?齐淑芳一脸茫然,“啥国外?谁是金振兴?”假装忘jì了对方说过金教授的名字是金振兴。
女干事耐心地道:“金振兴就是金教授,刚刚不是告sù你了?”
“俺……俺就是劳动人民,俺哪记得住什么金振兴银振兴。”齐淑芳说完,紧接着赶紧摇头,“俺真不知道那老头有啥亲戚。俺第一次来上海见世面,早知道那瘸老头给俺惹这么大的麻烦,俺一定不让俺对象带俺逛街,俺也后悔让那瘸老头赔俺的鞋子了。”
她注意到齐干事也问到金教授的海外关系,贺建国摇头表示不知道,一五一十地告sù齐干事,自己也就上学的时候跟金教授学过专业课,现在为国家效力,没听金教授提过海外。
齐干事和这位女干事的问题都相当刁钻,贺建国是知识分子,回答得滴水不漏,齐淑芳就是装疯卖傻,顾左右而言他,问到关于金教授的事情,她都说不知道,女干事问了很多遍似乎想突破她的心理防线,她的回答始终都一样。
最该感谢夫妻两人的成分,往上数祖宗好几代都是贫农。
接着该感谢贺建国的工作,没经过政zhì审查,他不可能参加三线建设,虽然贺建国没有明说自己的工作,只是含含糊糊几句,但齐干事是做什么的?一听就知道是那项大工程,国家严禁外泄,务必保密,很快就结束了审问。
平安地出了门,贺建国挽了挽袖子,怒火冲冲地道:“给我惹这么大的麻烦,我得去找他算账!要不是他,我怎么可能来这里!”
“对,去找那瘸老头算账!”齐淑芳反应特别快,“我得好好揍那老头一顿!”
她说完,转头看向齐干事和那位女干事,监视者不在,她恭维了两人的公平公正一番,然后露出一脸狠辣之色,“两位干事,我能找那老头算账吗?老头这么坏,我恨不得把他带到自己的地方天天折磨!”
齐干事和女干事显然不在意金教授夫妇的生死,随意地道:“随便你们!那种来历不清白的坏分子,弄死了也没人怪到你们头上!”
“那我就去揍他!我在我们生产大队干活打架都可厉害了,我连野猪都能打死,肯定能打死这瘸老头!”齐干事和那位女干事以为她吹牛,都笑了,笑得她立刻反驳,“你们别笑,我真能打死野猪!我打的野猪有半头销往上海了,说不定你们吃的野猪肉就是我打的。可惜我们不能在上海久留,要是能把瘸老头带到乡下关进牛棚里,天天让他和牛粪为伍就好了。”
齐淑芳一脸可惜,假装不懂事地问道:“两位干事,你们说我能把瘸老头拖回家吗?一路拖回去,让他参加劳动改造,不发粮食,饿死他!这老头留在上海,真影响上海这么好的风气,上海还得按户口发口粮给他们,真可惜,我们乡下都没粮食发,得按工分算。我们那里就有资本家老婆地主家小姐被下放到我们生产大队,现在都住在牛棚和猪圈里,浑身臭烘烘的,比牛比猪还臭,他们也只配干这样的活儿,谁让他们本来就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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