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娶入门——”
不知名口音的司仪高声喊着,唢呐铜锣一敲,各个身穿红衣的村民簇拥着一人来到了锣鼓喧天的成亲礼堂。那女子顶着凤冠霞帔,面目被垂下的绸缎红盖遮蔽,不悲不喜地揣着袖子由媒人领着踏过立起的门槛。
高亢喜庆的唢呐声炸响在所有人耳畔,宾客神鬼不辨的面庞光怪陆离,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那官人骑着高头骏马姗姗来迟,身上披着的猩红袍子几乎要燃烧尽天际的余晖。
“新娘娶入门,福禄寿喜都入门——”
头戴防毒面具的男人弯着身子敬酒,面罩上抽象诡谲的线条笑脸咧开直至将面皮撕碎,他举起酒杯正面对着的是一名看上去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面上同样戴着防毒面具。中年男人顿了一秒,反手举起酒杯,上下震颤着防毒面具上的笑脸,似是也在桀桀怪笑一般碰了一下酒杯,抬头仰尽了杯中的烈酒。
那女子踏过火盆,由媒人带领着,直直往布置完毕的礼厅中央走去。
“新娘娶入厅——”
官人翻身从骏马上下来,手里径直端着好像是凭空出现的酒杯,整理了一番面部神情,大笑着往礼堂中央走去。
一路上,他与看到的任何一个人敬酒,几乎来者不拒。半晌,官人仰头饮尽了最后一滴酒液,神色晦暗不明看了一眼手上拿着的酒杯,一扬手,名贵打造而成的玻璃盏杯就粉碎殆尽。
但是没有人会因此训责他。
“新娘娶入厅,金银财宝满大厅——”
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在礼厅中央停顿下来,就算是头戴着绸缎红盖,她也能够清晰听见周围宾客的议论嘈杂声。无非不是在说着,“可怜那江氏的美娇娘,正是花儿一般的年龄,却偏要嫁给这样的一个人。”
新娘兀自勾起嘴角笑了一声,那笑容掩盖在红盖头下,消匿于四周嚷闹中,彻底听不真切。
官人粉碎了那盏酒杯之后,侧着头盯着中心由媒人带领着的新娘看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就这样过了一会,他兀自笑了一下,抬手整理一番衣摆,朝新娘走了过去。
“一拜天地——”
礼堂正中央,站立着一名皮肤黝黑的司仪。他面相极为怪诞,人中处宽大的鼻子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剩下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双眼睛。眼眶极窄,偏偏光是眼白就几乎占据了整只眼眶,导致一眼看过去,就只能看到他那双几近全白的眼睛。
四周站立着的媒人引导着新娘跪下来,说是引导,她们那双手上的动作更像是强压在身上迫使其跪下。
“二拜高堂——”
礼堂前方摆设的两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打双引号的原因是那一男一女实在是很难让人联想到这对拜堂新人的父母,他们不带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僵直着坐在那里,就好像两具类人形的尸体。
“夫妻对拜——”
官人笑着,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他看着那身着火红嫁衣的女子跪下去,跪在他面前,盖头上的金丝花卉垂下来,热烈得仿佛永不凋谢。
他的神情逐渐沉溺,直至眼神暗沉到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紧接着,官人也跪了下去,他眼睛死死盯着火红盖头上一处凤凰刺绣,金线凤凰好像由此活了过来,引颈高歌祝福着这对新人。那口音奇怪的黑皮司仪仍在喊着“礼成——”,官人从地上站起来,朝那凤凰伸出的手臂似是在微微颤抖。
她是我的新娘了。
官人这样想到,嘴角也因为这样的想法不受控制地上拉,逐渐形成一个疯癫而可怖的角度。
再也没有人会将我们分开。
他继续想到,几近病态地紧盯着面前火一样燃烧的大红嫁衣,耳畔隐隐传来某种尖嘴动物的啼鸣。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再也没有“人”会将我们分开。
……
秋玹抱着手臂站在门外,夜色的阴影洒在她身上,逐渐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半个小时了,距离米莎进庙,已经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她原本以为这是个很好分清楚的事情,只因从那天晚上祭拜那女邪神后得到一匹红布开始,她心中就一直有个猜想。
目前为止浮于表面的分辨是,男性行刑官入庙看到的是手拿红布样貌诡异的女“菩萨”,女性行刑官则看到的是面容慈悲金光万丈的男相佛。
按照表面上来看,那慈悲男相佛像显然是村民真正供奉的神明,而那女人则是显而易见的邪神。秋玹现在在赌一个机会,赌米莎现在进庙看到的到底是代表救赎的佛祖还是代表无限恐惧的邪神,如果她所猜想得没错的话,白日里女性看到的是男相佛,而在夜晚的“梦境”中则全然相反。
看到相反的佛像意味着杀机,同时也意味着无限可能。
如果米莎真是队伍中的“反叛者”的话,根据之前所言她的梦境与所有人相反,那么现在所看到的佛像也应该是相反的。米莎进庙,若是一进去就被那尊女相的邪神缠住,甚至死亡,也不是一件稀奇事情。
但现在问题是,米莎进去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内里的庙堂毫无动静。
若不是秋玹自己亲手把持着大殿的所有出口,她几乎都要以为米莎不在里面了。
又皱着眉等了十分钟,十分钟,大殿的门重新被推开。
面容惨白的新人站在昏暗的庙堂里,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一时有些晦涩不清。直到与守在外面的秋玹对视了半晌,她才说道:“现在你能相信我了吧?我真的不是反叛者。”
秋玹沉默半晌,“你看到什么了?”
“一具透着金光的佛像。”米莎的回答十分迅速,就好像是下意识不过脑子的回答。“十分慈悲,面容也很安详,我在那神龛前面跪了一会,竟然有一种全身上下得到升华的感受。”
米莎看到的是男相佛。
怎么可能。
秋玹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而也不知道是彻底对她失望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米莎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冷硬。她转动眼神看了秋玹一眼,淡淡道:“我现在证明也证明了,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是你总该遵守你自己的承诺吧。”
“……好。”
猜测错了。
秋玹一手托着下巴,面上不动声色在脑中兀自沉思着些什么。为了保险起见,她没有试图再次进入那间庙堂,而是选择回到了大部队暂时休憩的礼堂。
她们回去的时候,所有留在礼堂里的人都睡着了,包括沈惊雪与秦九渊。这两人沉睡的姿态看上去十分放松,就好像跟周围人的“强制入睡”相比他们更像是自己选择的入梦。
米莎走到叶情身边,竟然无视了秋玹警告般的眼神,兀自打了个地铺躺了下来。“我得睡觉了,刚才那个人都说过了,如果不睡的话我们就都会‘消失’的。如果你想要消失就随便你,反正我要睡觉了。”
似乎是刚才与佛像的那次深度交流真的使米莎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升华,现在从她身上已经很难看到这种瑟缩畏惧的神情了。她甚至不再忌惮秋玹,神色淡淡地说完了这句话,紧接着就摆出一副真的要入睡的姿势在叶情身边躺了下来。
秋玹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她躺下来,紧接着光速入睡,呼吸放缓一副进入到深度睡眠的样子。
她顿了顿,突然抬手,一团迷雾状的魇体就朝她打了过去。
管米莎是真的还是在装,梦魇一如体,除非是等级高出许多的行刑官,不然至少今天晚上是别想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了。
秋玹最后看了一眼在礼堂里倒了一片的人,抿抿唇转身又向夜色中走去。
她还有个实证急需要完成。
……
沈惊雪今天难得睡了个好觉,这个“好觉”意义上指的是没有在梦境中死亡并且顺利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他从礼堂乱糟糟的地铺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忆了几秒在梦境中所经历的场景,兴致勃勃去找身边同样也刚醒的秦九渊讨论。
“诶兄弟,你梦境进度到哪了,你知道吗,我昨天跟人结婚啦!”
秦九渊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眼神扫视一圈,神情蓦然沉了下来,手掌一伸薅住旁边路过的米莎衣领。“她人呢?”
米莎冷漠看了一眼,抬手挥开了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臂。“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回来,然后我就睡着了,谁知道她又一个人去哪里了?”
叶情难得有些稀奇地看了米莎一眼,显然是也察觉到了她今天十分不对劲。
“你……”
“行了,那姑娘应该也有分寸吧。”沈惊雪拦住他,及时阻止了一桩早上就要发生的人首分离惨案。叶情也随后发现秋玹不见了,皱着眉在礼堂里看了好几圈。
“她去哪了……大晚上的她能去哪?”叶情狠狠甩了下手臂,“我去隔壁找找看。”
沈惊雪叹了口气,“行了,你也先冷静一点。我们在这里等等看吧,免得到时候误打误撞坏了人家的好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
“他们醒了。”沈惊雪率先扯开话题,而随着他目光看过去,是刚刚醒来过来一脸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着朝日光辉的幸存学生与蒋立。叶情眯着眼睛瞪了他一眼,还是走过去找蒋立询问情况。
“说真的,兄弟,你昨天晚上梦到什么了。”沈惊雪突然意味不明笑了两声,忽略其他人凑到秦九渊身边,“你跟我说说吧,毕竟这事可能关乎到你那小……呵呵呵,那个叫‘阿芙’的行刑官的生死,你还是得看重的,是吧?”
秦九渊阴鸷神情看了他一眼,半晌,还是道:“跟你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骑马,拜堂,成亲。”说完这句话,秦九渊彻底不想再跟他多废话了,甩袖自己一个人就往隔壁大殿的位置走了过去。沈惊雪摸着下巴沉思一秒,嘴角裂开一个诡谲的笑来。
“有意思。”
“你活下来了?”
“……我活下来了?我、我又活了!”早上一睁眼,蒋立对着叶情那张脸怔愣了半晌,在听见问句后的几秒钟内还在脑子不太好地重复着那句话,接着终于反应过来,欣喜若狂。“我真的活着,我活下来了!那女人放过我了!我没死,我、你现在能看到我对不对?”
他突然伸手拉着叶情就往外走,“我们再试试,再试试……看到了外面你还能不能看到我?”
叶情果断甩了手臂,表示没空跟他玩这种幼稚游戏。被拂了脸色蒋立也没在意,径直抬脚冲到了礼堂外面。
“你们能看见我吗,能够听到我说话吗?能的对不对,你们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对对对,赶紧回来吧小傻子。”沈惊雪嘲笑几声,一边接通了大部队陈鸣那边发来的通讯。“对对,我们还活着……嗯嗯,意外吧我们也很意外,哈哈哈……嗯?没死人吗?那你们都……哦哦我知道了,好,那我们现在就回来。”
“陈鸣。”他朝看过来的叶情扬了扬那枚造型像是耳朵的符纸,“但是陈鸣说,昨天晚上他们那里没有出现任何死人,而根据我们这边早上的情况来说,好像也没有。”
叶情原本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猛然想起了什么之后,脸色骤然沉下来。
“不,还有一个人。”
秋玹。
彻夜未归,生死不明。
沈惊雪没有说话,歪着头摆弄了两下手里耳朵状的符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蒋立正站在外面仰头沐浴着久违了的阳光,突然米莎眯眯眼睛,说了声:“那是什么东西?”
众人回身望去,只见一无所查仰头晒太阳的蒋立背后,一团杂乱头发中满怀恶意的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狞笑着紧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