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一点没?”
米莎拧着眉蹲在地上,神色间看起来有几分不耐烦,不过终是没有说什么。在她身边,庙堂的最中心,疯癫而狂乱的人群已经集体进入一种几近失去理智的状态,浸满了血的嫁衣就躺在地上,随后被架起来钉死在棺材里。
“贺新郎,贺新郎……”
秋玹手掌撑着地板慢慢站起来,蓦地,嘴里突然脱口而出这话语。话音刚落,围聚在棺材旁边周身染血的防毒面具悚然回头,一瞬间,礼堂范围内所有的诡异面具全都齐刷刷转过对着他们!
“贺新郎……一贺郎君半生阋墙,终落了、幸抱得珠璧良缘美娇娘。”
她轻声念着,眼看着刹那间骤然扭曲的一张张面孔,一些人放下了手中的长钉,转而朝这边的方向走过来。
“你确定我们走得是对的?”米莎站在她身边暗骂一声,反手结了个手印蓄势待发。“新郎在哪呢?”
秋玹垂下眼皮看向棺材里露出的嫁衣一角,没有接这话,也像是没有看见那些面无表情朝他们走过来的防毒面具,只是又张口轻声唱了下去。
“贺新郎,贺新郎,二贺常棣靡靡颓唐。”
轰然一声,完善的结亲礼堂房檐骤然而生一团烈火,那火势来得凶猛且急切,噼里啪啦烤炙木头的声响传来,支撑的梁柱应声而倾塌。
轰然倾塌的房梁之外,一张干枯而悚人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他的手里举着火炬,上面燃烧的火苗连接着舔舐到华美精巧的房檐上。
“疯子!你烧了庙堂,你会遭报应的!”
“杀了他,早就该杀他的,杀了他!”
“啊啊啊啊啊!”
极速窜起的烈火中,处于礼堂里的几名防毒面具因为火焰烤炙而痛苦哀嚎,嘴里喊着怨毒的诅咒。
身处屋外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行刑官们面面相觑,见米莎的视线望过来,纷纷耸肩表示根本没反应过来也拦不住。一个没注意礼堂就已经烧起来了。
衣衫褴褛的人像是没有看见周围的烈火,他踏着平静步伐,一步一步朝那焰火弥天中走去。
米莎下意识抬手就想要拦,下一秒手臂被按下,秋玹已经差不多从不属于自己的绝望情绪中平复下来,此刻垂着眼皮瞥了那边一眼。“二贺常棣靡靡颓唐,瞭望眼、茕茕于焰火弥天舞霓裳。”
“阿岚……”
粗粝沙哑的声线被淹没于烈火焚天中,盲眼的乞丐低声呢喃,最终,一切声籁都被一阵响起的弦琴拉唱取代。
干枯手腕上系着红线的附身符燃烧于火焰之中,连同手腕上方所属的身躯一起,投身于满目擦拭不掉的鲜红中。
已经站到庙堂之外的人们眼睁睁看着自庙堂燃起的大火一直要烧到天上,烧干这漫无天日漆黑的天际。队伍中乔尔吉突然惨叫一声,紧接着,没有人去碰到他,他自己身上就凭空燃烧起一团火焰。众人纷纷退后几步,就看见乔尔吉在烧灼的惨叫中弯身呕出一滩血,手腕一松,长钉落地清脆声响传来。
“刚才人们活祭新娘的时候,他也动手了。”米莎不带什么感情地瞥了一眼被烧灼已然露出森森白骨的人,看了一眼就不再去看,只是转过身面朝着人群。“接下来我们……”
烈火冲天的礼堂里,伴随着幽幽弦琴,蓦然传来最后一声唱词。“贺新郎,贺新郎……”
“三贺红妆穷途仓茫,路漫远、穷车迹恸哭而反归梓桑。”
……
“你们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局吗?”
女孩抬起一张素白面孔,像是完全不在意一瞬间周围人蓦然警惕起来的动作。
“果然是你。”叶情木着脸举枪对准她,“你混入我们队伍里到底想要干什么?”
名叫小余的女孩看着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弯下身徒手从烧灼的烈火中捡起一根被烧成焦黑炭状的物体,看形状勉强能够认出那是一枚系着红线的护身符。
小余翻动几下黑炭,意味不明笑了两声,紧接着,她手一抬,烧成焦黑的护身符就直直落入了礼堂中央的那口棺材里。
“江岚景……让他去陪你吧。”
她这么说着,又面朝着人群转过头。
转过头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转过头,只有一个头一百八十度转过来了身体还在原地背对着的那种。那颗直直从正面转到背面的头颅看着人群,眼球在眼眶中飞速转动起来,口中像是被操纵着一般说道:“我带你们去看故事的结局。”
几乎是话音刚落,眼前一花,一队头戴防毒面具的村民冲过来将人群架上摩托车。期间也不是没有人尝试反抗,随后被周围不知何时已然进入村子在一旁死死紧盯着他们的诡物们给止住了动作。
毫不怀疑,若是有人在这个时候莽上去了,他会被这个试炼场所出现过的所有诡物们围攻。
于是人群麻木着被绑在摩托车的后座,麻木地看着车队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入后山的树林,只不过这次倒是没有停下来砍树皮了——毕竟身后被操纵监视着的诡物军团里面早就有那些剥皮恶鬼的身影。
一路驶入后山,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几乎就是完全复刻梦境中的预言场景。
防毒面具把他们带到后山树林,找到那条密道,押着人群走了进去。密道前一天刚被行刑官们开过,不再像之前那样陈旧腐朽得多年不曾开启。秋玹想起来入梦的时候防毒面具们带她走过的密道也是像今天这样畅通无阻的,只能说明梦境早就开始出现征兆了,预言到前一天他们会开启密道,所以今天走起来才会这样顺畅。
不出意料的,在临近主墓的路上,几个带他们下来的防毒面具被出现的人脸咬死了。密密麻麻长着毛的脸桀桀诡笑朝他们上下颤动了一阵,又畏缩般重新缩了回去与其他诡物待在一起。
“小余”走在最前面,她手掌在主墓最中心的棺木上轻轻摩挲一阵,伴随着空气里骤然出现的吊诡眼睛,一个高大身形从此延伸出现在所有人视野。
“咯咯咯咯咯咯……”
女人喉腔里震动着发声笑着,似是极其满意地看了一眼被完整带到这里来的活人们。尖利的指甲一招,“小余”整个身体都像漏气了那样瘪了下去,直到缩小至手掌大小,变换而成一只通体鲜红的剥皮老鼠,被女人捏在掌心里。
“都来了啊,让我看看,人真多,咯咯咯咯……”
尖利指甲一捏,“老鼠”就开始兢兢业业替邪神讲话。
“这一任的‘新娘’已经完成了她既定的使命,那你们这些人,又是来干吗的呢?”女人巨型蜘蛛一般反折在身躯之后的四肢关节支撑着蹲在耸起棺木上,自上而下笼罩下来的阴影将所有人压迫在下面。“你们想要救她?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你们连你们自己都救不了。”
“事实上我们只是被拽过来看戏的。”反正已经完全暴露了自己不是新人的伪装,而且到现在了伪不伪装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米莎抬头看着蹲在棺木上的邪神,这样道,“我们不想救人,也不想掺和进这种事情里面,我们只是想要离开这里——如果可以的话。”
“……离开?”
这次女人似乎是顿了很久,久到被她捏在手里当传话工具的剥皮老鼠看上去都有些战战兢兢。半晌,老鼠才开始说话,“离开去哪,你们想要离开这个村子吗?”
“你们能去哪啊……能去哪里,离开村子,能回去哪里,回去、回去……”
女人明显出现混乱的语言系统让手心里的剥皮老鼠抖得更厉害了,但也没办法只能原句一字不漏地重复。然而“咯吱”一声,令人似曾相识的场景再次传来,可怜的工具鼠还是成了掌心里一滩遗留下来的血泥。
秋玹:老—————鼠—————
没有人能离开——!!!
在女人狰狞着面孔朝他们扑过来的瞬间,结合语境加上半蒙半猜,秋玹大概从她开合的嘴型看出了这几个字。女邪神似乎是对于“离开村子”这件事情有着本能的反应,而米莎的这句话明显戳中了她的痛楚或是成功激发怒气,现在正打算提前把他们全都弄死。
“住手!”
“太阳”来了。
秋玹掀起眼皮,看向那具一出现就好似照亮了整座墓室的男相佛。队伍中其他经历过最后一幕梦境的女性行刑官显然对于这一幕很熟悉,按照梦境中的进度发展,接下来就轮到女相与男相的打斗搏命。
女人脸上的神情扭曲到一个毛骨悚然的地步,而金光万丈的佛像仍像是第一次见时慈悲而光明。金林村意义上供奉的两尊神像在墓室里缠斗起来,沈惊雪看了一会挑挑眉,侧脸问道:“最后谁赢了?”
秋玹:“不知道,但是最后应该是要你做出一个选择的。”
米莎:“不知道,我的进度慢一点,才刚到走密道那里。”
叶情:“正常人都会想让男相佛赢吧。”
男相佛还真的赢不了。
先不论金林村夜晚越来越长而预示象征着的“太阳”能力被削弱,单是从今天这一天来说,男相佛可谓是占尽劣势。
不为别的,就凭今天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日环食。
女人的实力在今天到达最大化的极端,金光万丈的男佛几乎是被按在地上打的程度。惨烈程度比起秋玹那日在梦境中看到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男相的神明被甩到墓室的墙上,女人狞笑一声,嘴唇开合无声说了句:去死吧。
一切都如同预言发展,包括在最后关头,男相故作示弱而燃烧尽全身力量做出的那一记反击。
“快点!我按住她了,你们快动手,我要坚持不住了!”
进度衔接上了,现在,就要由他们来做出在梦境中未完成的那个最终选择。
“我们选谁?”沈惊雪抱着手臂在一旁就这样看着两尊“神明”之间的殊死搏斗,淡然得好像在看幼儿园小朋友打架。直到现在才刚想起来似的问了那么一句,话音刚落,就听见底下的男相大喊:“快啊!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就再找不到第二次了!”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他全身上下都因为濒临力竭而肌肉颤抖,他现在说出来的话却是正常着甚至有节奏的。
“我们赶紧趁机把邪神解决了,就能脱出这场试炼了吧。”叶情道,她晃了晃手中的枪管,虽然这么说着但没有第一个动手。
“你在梦境里选的谁?”米莎瞥了秋玹一眼,后者摇头,道:“我直接开门走出去了,没有选。”
米莎哼笑一声,“那现在总要做出个选择吧。”
秋玹:“说得也是。”
她拔出子母刀,如同那日一般,看了看提前燃烧尽自己全身力量来消耗制衡住邪神的男人,又看了看被按在墙上眼中淬毒的恶意几乎快要满溢出来的邪神。
秋玹抬起手。
温热的血液渗出,黑红一片染湿了整块地面。
金光万丈的男人松了一口气,放开因为用力过度而紧握的手腕,靠坐在墓室的墙上。
“我记得你,”神明这样说道。“那天在我的庙堂里的也是你吧。真高兴你能相信我,你要知道,太阳会永远庇护你。”
女邪神扭曲的身形面部朝下生死不明地倒在地上,黑红血液渗出,一动不动。
“你只需默念一句我的名讳,在这间庙宇乃至村落地下所触范围,你即为太阳下的庇护。”秋玹站在神明边上,垂睫轻声重复了一遍当日在庙堂里神像向她承诺的话语。靠在墙上的男人愣了愣,随即肯定点头笑道,“当然了我的孩子,我会给你太阳的庇护。”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既然您这样仁慈,可以对一个外来者都尽数奉上,为什么不去救救村子里面的那些人呢?”
秋玹说:
“顾蛇,我看见你手上握着的老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