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日里,落峰关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每一片都如同青锋利刃,刮在脸颊生生的疼。地面上积了厚厚的雪,燕国的军营正好处在东麓山脉的环绕之中,地势宛如凹陷的盆地,积雪堆的更是厚重。
狂风呼啸着,卷起漫天的冰粒雪花,飞旋如飓,天地间一片苍茫,十步之内都看不清前路。由着下了雪,擅打雪战的流田再次蠢蠢欲动。
尤其上一战的伤亡惨重,更是在他们的心里烧了一把火,心心念念着给燕国一个迎头痛击!
流田军倾巢而出,主帅兀达哈率领前锋军出发至落峰关,距离燕国军营三十里地处安营扎寨,次日下午,十万大军全部到达。
两军对峙,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燕国的军营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上次以两万的代价灭流田五万人,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这次流田驻扎三十里外,那冲天的杀气氤氲在上空,直让他们肝胆俱裂,尤其现在大雪纷飞,可不正是连天都在帮他们吗?
燕南锡负手于营帐前,望着每个士兵脸上的惊惧恐慌,眼中的寂寂死灰,狭长的眸子里掠过丝失望的光。
燕国,从来都失了血性。这个国家整体,就像一个方方弱冠的风流才子,他风华正茂、玉树临风,轻舞着羽扇侃侃而谈,然而当外敌来侵,他可以口诛笔伐大斥对方“卑鄙无耻之一二三”……
却永远不会撸起袖子攥起兵戈,大喝一声“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举刀而上!
就在燕南锡暗自沉吟的时候,一个小兵跑了来,大喘着气行了礼,说道:“七皇子,宫里又……又来人了!”
燕南锡唇角微弯,眼中溢出丝冷意,这已经是第几个了?
三日前,燕召身边的贴身太监常公公,骑着快马冲入了军营,操着把不阴不阳的嗓子,宣读完八百里加急圣旨,大意不过是首战告捷,朕心甚慰,急召回宫,面圣行赏云云。
燕南锡面色泰然,接了圣旨。挂着春风化雨般的温润笑容,随后朝着身边的小兵,吩咐道:“给常公公安排个营帐,这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定要好生照料着。”
可这走,还是不走,却是不提。常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尤其一直侍候着燕召,对这里面弯弯绕绕的曲折自然是明白的紧,尤其临行前皇上那寝食不安的模样,更是历历在目。
皇上一直以来对这个七儿子的印象,并非那么看重的,城府深沉是一码事,但是道行始终尚浅,毕竟年少。尤其这七皇子三年前异军突起,底蕴自然是单薄的,在朝中没有什么依仗,更别说根深蒂固的脉络。
而且还有个大皇子,始终如皇上所想的那般和七皇子做着对,两方斗来斗去,也没斗出个所以然来,皇上看着两人狗咬狗,心里更是放心的紧。
谁知道七皇子却是一日千里,仅过了三年,早已非当日的吴下阿蒙了。到了此时,皇上才开始想着如何解决这七皇子。
打仗之事有老将马腾平,自然不必太过担心,就算打不赢,守住了边关就是好的,到时两国僵持着,耗费着大笔的人资物力,富庶的燕国可是一点也不惧,等到流田撑不下这巨大的消耗了,燕国一方求和,必定能得偿所愿。
首战告捷的消息一传回朝堂,皇上就慌了,哪曾想,这让他如鲠在喉的七皇子,竟然连带兵也有一手!
常公公的心里,瞬间已经转了一百个弯,操着把尖细的嗓子,恭敬的说:“是是,咱家还是第一次到这边关,多呆几日看看景致也不错,还是七皇子想的周到!”
这些他明白归明白,但是燕南锡是个什么人,他还是知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也是知道的,万一惹毛了这朝堂上的一方巨擎,直接要了他的老命,那可就不划算了。
常公公笑僵了一张菊花老脸,老老实实的在军营里住下了,半分微词也不敢有。
自那日之后,燕召八百里加急的圣旨,一道接一道的传来,可见那上位者心中的急切不安。
燕南锡笑的温软,吩咐小兵道:“带进来。”
不一会,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跟着小兵进了军营。小太监自恃持着皇命,也没和他行礼,颐指气使捧着圣旨,高声宣读。
本以为这七皇子该是诚惶诚恐,立即收拾行李,同他启程……
却见燕南锡不慌不忙,只微笑着说了句:“落峰关近日来落雪频频,山路是极不好走的,公公可以在此住个几日,待雪停了再回返。”
小太监闻言大怒,正要开声斥责,燕南锡一句话就将他堵在了原地。
“公公可是觉得军营简陋、招待不周?父皇身边的常公公却是极为满意的。”
这话落下,小太监一句也不敢多说了,常公公是个什么人,整个皇宫里可是没有不知道的,迎高踩低,一向仗着皇上的信任在皇宫里作威作福,如今这么一个主也被留在了军营里,他哪敢再说?他唯唯诺诺的被小兵带着离开。
燕南锡淡淡的摇了摇头,一转身就瞧见了站在远处环抱着手臂,悠然看着好戏的香怡冰和岭南王。
岭南王身披黑色披风,剑眉鹰目,轮廓凌厉,身姿挺拔,整个人望去如山河巍然。
香怡冰穿着纯白的大氅,一张瓜子脸上素净无妆,清雅出尘,隐没在漫天的大雪中,似一轮冷月无双。
两人并肩而立,就连那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锋冽中带着几丝调侃的笑意,相配的……
刺眼。刺的燕南锡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他几步走上前,牵了牵唇角,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说:“这就已经耐不住了。”
“若是放任你继续留在军营……”香怡冰唇角一勾,声音中含着几分鄙夷,说道:“再来几战收拢了边关将士的军心,于他可是大大的不利!”
燕南锡淡淡的笑了笑,感受着扑倒脸上的冰凉的落雪,冷意一丝丝渗进身体。
他轻嗤着:“也是,原本命我和皇兄一同监军,也不过是打着让我们在军营里斗个两败俱伤的主意。”
香怡冰环顾满军营低迷的士气,挑起凤眸,问道:“可有退敌之策?”
燕南锡点了点头,沉吟道:“暂时有个想法,却不够稳妥,最好之前能牵制住流田的大军,或者消耗他们一部分兵力。”
沉默片刻后,岭南王挑了挑剑一般的眉毛,慢悠悠的说道:“燕皇的想法……”
“若是用的好了,也可以成为一把利器。”岭南王的提点到此为止,大掌一伸,搂着媳妇往营帐的方向走去。
两人雪中漫步,在地面上踩下一个一个足有小腿深的雪坑。
燕南锡一双空濛的眸子骤然闪过一道亮光,望着那背影缓缓摇了摇头,却是他小瞧了岭南王,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男人,如何能称得上“莽夫”。
到了下午。燕南飞听闻了燕召八百里加急圣旨招燕南锡回朝的消息,再也坐不住了。
在他看来,这事绝对是因为他传回去的消息而起,岭南王无故出现在燕国的军营里,父皇这是要拿他问罪了!
再听闻燕南锡居然就直接无视了圣旨,这还不是他做贼心虚!燕南飞顿觉机会来了,他拍案而起,大步朝东方润的营帐走去。
营帐外的小兵告知,“七皇子正在营楼上勘测地形。”
燕南飞又朝着营楼赶去,果然看见一身月白披风的燕南锡,负着手淡淡望着漫天飘着的雪花。
他二话不说冲过去,厉声质问:“听说父皇下了圣旨,召你回京?”
燕南锡冷冷一笑,并未转头,说话毫不客气:“皇兄管的未免宽了些。”
“你……”燕南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燕南锡,不温润,不和煦,不儒雅,而是直接的,冰冷的,凌厉的!
他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和燕南锡有几分相似的狭长眸子瞪的陡大,结结巴巴的呆立在原地:“你……你……”
不知道为什么,燕南飞却觉得,这才是燕南锡的该有的面目,他的本性,而那些挂在唇边的弧度,眼角眉梢的笑意,温润如清茶般的嗓音,却通通像个面具一般将他罩住,掩盖住了最真实的他。
燕南锡缓缓的转过头,脸上没有分毫的表情,声音如冰:“若是没事,皇兄不妨回去营帐。”
望着他狭长的眸子里,一片冷凝的戾气,燕南飞猛然退后一步,“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又觉得自己失了面子,硬着头皮高声撂下句狠话,拂袖而去。
“你……你等着!抗旨不尊,父皇不会放过你的!”
待他走了,燕南锡的眼眸朝着一处隐蔽的地方扫过,耳尖微动后,狭长的眸子中一丝精光划过,其内如雾气氤氲,一片空濛。
他弯起了唇角,轻声呢喃着:“大哥,谢谢了。”
流田的军营大帐内。主帅兀达哈端坐在上首,一双浓黑的过分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乱麻样的,粗声粗气的问道:“你确定你看见了?燕国的两个监军不和?”
探子点头如捣蒜,万分确定的说着:“绝对的大帅,咱看的清清楚楚,那七皇子和大皇子在营楼上的气氛可奇怪了!”
兀达哈那不太常用的脑子顿时运转了起来,总觉得这是流田的一个机会!
他赶忙扯着嗓子问:“快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探子连连点头,想了想,将他看见的描绘了出来,之后又说道:“大帅,具体他们说了啥,咱听不清晰,但是大皇子最后扔下的那句,可是清清楚楚的,他走时的动作,也绝对是充满了怨恨的,咱都看的分明!”
兀达哈一边听着,一边挥了挥手,探子识相的退了下去。他在大帐内愁眉苦脸的思索着,总觉得这件事可以利用利用,但是到底怎么个利用法,他又实在想不出来。
兀达哈抓了抓满头倒刺一般的刚硬短发,大摇其头,不想了,明日就出兵燕国,靠着流田的骁悍勇士,那些燕国小儿还不是手到擒来!
“禀大帅,燕国大皇子手下求见。”就在这时,帐外勤务兵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