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西风兴,秋夜长,月冷霜华凝。

两壶辛辣的烧刀子。

两只空坛子。

我和温孤长老坐在嘉莲殿的台阶上,聊了一个晚上。突然发现重火宫的长老都爱和人说故事,而且都是很多年前的破事。听了一宿,没听出点味,只觉得心里发酸。

得从二十多年开始说起。

重火宫老老宫主重某某死了,儿子重甄上台当老大。

重甄接管重火宫后,很快就得了个称号,红玉宫主。

红玉,象征尊严,热情,豪迈,爱情。

重甄一个人拥有前三种特征,这名字自然是当之无愧。

只要听过重火宫的人,就一定知道重甄。只要听过重甄名字的人,就一定知道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武痴。

重甄的一生都在盲目追求至高无上武学秘籍。

为武生,为武死。

重甄的相貌和武功已不用多说,他对人热情大方的态度才是人们赞不绝口的地方。可惜如此一个优秀的男子,已近而立之年都看不上任何女人。

薛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一个风情万种又拥有绝世容貌的女人。

不似别的女子那样故作娇羞,绝对服从,薛红行事洒脱自如,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或者说,是有些自以为是。

江湖上的人都说,薛红是美女,更是囧囧。

与无数男人有染,却从不交出真心。

可是重甄就这么摔进去了。

没有心思习武看书,整天就只想看着她。

凭着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把薛红弄进了重火宫,不顾别人的反对,硬把她提成了重火宫的护法之一。

薛红说,重甄宫主,你待我不薄,我愿意生孩子,可我还是会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没过多久,重火宫的少宫主出世了,却没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薛红消失了。

重甄借酒消愁,痛饮了几天几夜。

从此不准任何人提及薛红二字,违者杀无赦。

重甄对武学消失的热情一夜间又重新回来了,自此发誓一定要练成重火宫的传世秘籍——《莲神九式》。

他看到秘籍的内容后,又看了看还是婴孩的重莲。

几乎与薛红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

他放弃了。

决定让儿子来练这门武功。

红玉宫主重甄是一个xing情中人,做事风风火火,来去匆匆。可他的儿子从小就是一副温柔的样子,既不像爹,也不像娘。

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重莲越是喜怒不形于色。

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亏都能忍。

最后,已经到达了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没有表情的程度。

所以,直到重甄死,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一个儿子面无表情地杀掉了自己的父亲。

后来重莲才知道了始作俑者的名字叫薛红。

薛红害他的父亲xing情大变。

薛红害他经历了这么多原本不该发生在孩子身上的磨难。

薛红害他成为了一个不男不女,雌雄同体的怪物!

杀了薛红?

不,太便宜她了。

于是他开始计划,要让薛红生不如死。

薛红离开重火宫以后,便自立门派,住在了采莲峰。

据说薛红和副帮主林立堂有一腿。

跟踪林立堂的某一日,发现他去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村外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虽无繁华建筑,却美得让人心生神往。

那个村的名字叫做乱葬村。

林立堂似乎是去那里找人,却败兴而归。

林立堂走了,重莲却留下了。

因为他看到了他从没见过的画面。

水湄处,一叶小小的扁舟。

舟旁蹲着一个白衣少年,眉心缀了粒绛红色的美人痣。

少年正费力地在水中洗衣服,不时会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液。

舟上一支小草,在半空中左右摇晃。

重莲正纳闷是怎么一回事,小草就飞了出来。一只小手伸出,接住了小草。

随着舟上坐起一个少年。

少年只穿了裤子,上身赤囧。

他跳下船,悄悄跑到了白衣少年的后面。

白衣少年浑然不觉有人在其身后。

他把小草插在了白衣少年的脑袋上,然后对着耳朵大吼一声:“轩凤哥——少爷我给你扎揪揪!”

白衣少年手一抖,一下扑倒在了水中,浑身湿透。

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半囧少年。

“我帮你洗衣服,你还捉弄我!”

那半囧的少年嗷的叫了一声,跟着跳下去。

“洗澡啊,洗澡~洗澡。”

跳下去以后还不断泼水在白衣少年的身上,几乎把他逼哭。

年少的日子,幸福且简单。

重莲从来没见过这么自然的笑容。

他站在一块巨石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俩。

但是一想到天黑之前得赶回去练武,他没有逗留太久就离开了。

可是回去以后,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少年欢笑嬉闹的样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缺少了什么。

后来,他会经常抽空去乱葬村,即使重火宫离那里很远很远。时间长了,竟然连要找薛红报仇这码事都忘了。

他只是想去看看别的孩子是怎么度过童年的。

他很喜欢看那个顽皮少年笑。

看着他们笑,他也会跟着笑。

他与那两个少年一起长大,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日,他被重甄叫到了密室,几天几夜都没出来。

等他出来的时候,里面只剩下了重甄的尸体。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乱葬村。

自己是不需要幸福和童年的。

他终于明白。

可是他依然会天天想起那两个少年,那个似乎永远处于夏季的乱葬村。

不见天日却白如雪的重火宫,又似乎永远不会度过严冬。

到了男孩发育的年纪,宫里的人说要替他送上几个美女侍寝。

他拒绝了。

他选择了自己的大师兄,宇文玉磬。

天天叫进房里,却没有发生任何事。

宇文玉磬看他的神色越来越复杂,他却没有丝毫动容。

再过了几年,宇文玉磬背叛了他,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突然听说林立堂找到儿子的消息。

他又一次来到了乱葬村。

没有看到林立堂,却发现了一片凤凰竹林,还有竹林里面的小屋。隔得很远,他就听到了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阳光透过竹林,直照入了小屋。

屋里两个赤囧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那个长了美人痣的少年正压在昔日顽皮的少年身上,慢慢摇晃着自己的身躯。下面的少年用力张开双腿,抱着进入自己身体的人,发出了痛苦而欢愉的叫声。

重莲惊愕得说不出话。

然后他离开了。

回去以后他才知道,半老徐娘薛红竟然动情了。

一个可以当她儿子的少年,名叫林轩凤。

而那个他一直挂念着的少年,就是林立堂的儿子。

林立堂与薛红的儿子,林宇凰。

复仇开始了。

挑拨离间的事做尽了,找到了一些争取把林宇凰骗得团团转,悲痛欲绝的情况下,修炼了他给的秘籍,青莲花目。

林轩凤觉得杀了林立堂对不住自己喜欢的人,被薛红骗上了采莲峰。

林宇凰忘了林轩凤。

杀掉了林立堂。

林轩凤回来,顺理成章地被林宇凰拒绝。

原本准备钓的大鱼自己上钩了。

薛红死了,包括她肚子里的,林轩凤的孩子。

一件接一件,一环扣一环,全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可是直到最后,他才知道,从头到尾都错了。

薛红不是林宇凰的母亲。

原本杀父的经历让他已经不再介意自己杀了母亲。

他照样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以不替林宇凰找回两件宝物,直接将他锁在重火宫里,让他成为自己的禁脔。

可是他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林宇凰知道这一切。

他一直很清醒。

很清醒地看着自己错下去。

上天眷顾他,林轩凤患肺痨死了。

可是他依然不知收手,还是让林宇凰想起了所有的事。

我往口中灌下一口烧刀子,看着天上的繁星,痴痴地笑了一下:“温孤长老,那个在我昏迷前告诉我要去寻找宝贝的人,是你吧?”

温孤东泰点点头。

我回了一声“谢谢”,又灌了一口酒。

终于,重莲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多傻事。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练成了莲翼。

这个时候,害他寿命急剧缩短的人还捅了他一刀。

那个蠢货说要他死。

那个蠢货恨他。

太迟了。

蜉蝣生命最灿烂的时刻,早已在不经意间,悄悄逝去。

我往口中灌下一口烧刀子,看着天上的繁星,痴痴地笑了一下:“温孤长老,那个在我昏迷前告诉我要去寻找宝贝的人,是你吧?”

温孤东泰点点头。

我又灌了一口酒。

“长老,他埋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温孤东泰道:“埋?我只说他自杀,可没说他死。”

手中的酒壶砰然落地。

“他的武功废了,所以也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哎,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跪在了他的面前。

“让我见他,求您了。”

温孤东泰闭上眼,摇了摇头。

秋日的瑶雪池。

红莲已谢,满院落叶。

有一个人坐在莲池旁的石头上,长发及腰,乌亮如黑玉。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背对着我。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的眼花了。

反复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真的是他。

忽然,他转过头,对着瑶雪池的方向半侧过头:“凰儿。”

我扶着岩石的手一紧。

正准备出去,却看他站了起来。

他的面前,一棵孤零零的小树。

“凰儿,凰儿。”

他手中拿着几片薄薄的竹叶,对着那棵小树挥来挥去,“凰儿,你看,这是凤凰竹的竹叶,你最喜欢的凤凰竹。”

竹叶微微泛黄。

而他依然拿着它,在空中轻轻摇晃。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落叶乍开合。

庭院里一片寂寥空旷。

“凰儿,我把这个给你,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下次不要装死吓我了,好不好?”

“你原谅我……好不好……”

…………

暮色凄凉。

小树在秋风中脆弱地飘摇。

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

他的眉头锁得很紧,一直盯着小树,似乎正在等待审判。

落叶卷细沙。

瑶雪池的水清且静。

澄澄人影浮。

渐渐的,细长的眸子弯了起来。

“凰儿,你原谅我了?你终于不生气了?太好了,你不生我的气了……”

他站起身,扬头眺望着苍穹。

浩茫茫的苍穹。

无边无际的苍穹。

他伸开双臂,在庭院中转了好几个圈。单薄贴身的轻衣在空中震颤,长发沓飒起舞,乌黑夹杂着雪白,缥缈虚幻,非烟非雾。

“凰儿原谅我了,凰儿,凰儿,凰儿……”

落英缤纷,残叶翻卷。

四周的景色都因为他而光鲜起来。

清脆的笑声在庭院中阵阵回荡。

这是我见过他最美的样子。

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幸福地笑过。

他朝小树跑过去。

紫靴在地面摩擦出沙沙声响。

靴子上的羽绒舞动。

长发如云游。

他抱住了那棵小树,轻轻抚摸着树梢残败的枯叶:“凰儿,我会一辈子保护着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人欺负。因为,我是全天下武功最高的人。”

叶子飘落在地。

他歪着头,笑得一脸痴迷,耳朵上的银莲闪闪发亮。

朱砂和海棠牵着雪芝走了进来。

重莲立刻转过头,看了一眼雪芝,对那棵小树说:“凰儿,我们的宝贝丫头来了。芝儿,快叫二爹爹。”

雪芝细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爹爹,芝儿想二爹爹了。”

重莲轻轻抱起雪芝。

“二爹爹就在这里。你别老欺负他。他跟你一样,都是傻小孩。”

雪芝扁了扁嘴,哭了出来。

“爹爹,跟芝儿回家,求你了。”

重莲转过头,温柔地凝视着小树:“凰儿,我们回家,好不好?”

秋风吹过。

小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

“二爹爹还想玩,芝儿先回去吧。”

重莲吻了吻雪芝的头,把她放在地上。

脱xia外套,裹住了小树。

“凰儿,天气冷,你又只穿这么点。”

雪芝抬起小小的脑袋,小手抓住了重莲的裤脚,哭丧着脸道:“爹爹,我求你了,那不是二爹爹,二爹爹早死了……”

重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转过身,眼神冰冷地看着雪芝,扬起手——

啪!

雪芝白白嫩嫩的脸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幼小的身躯重重跌在地上。

雪芝捂着自己被打得红肿的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重莲。最后眼眶一红,趴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海棠垂头走到雪芝面前,指着小树。

“芝儿,它就是二爹爹。”

朱砂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死!没有——凰儿没有死!!”

重莲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一步,靴子跟撞上了小树,树叶被撞落了几片。他猛然转过头去,抱住小树心疼地说:“凰儿还在的,凰儿还在……凰儿,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

小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雪芝已经哭到失声。

“凰儿,你说话,你说话啊,你告诉他们,你还在……”

他用力摇晃着小树纤细的身躯。

双眼渐渐失去了神采。

靠着小树,身子慢慢滑在了地上。

抱着自己的双肩,身体蜷缩起来。

颈项处的红莲黯然无光。

海棠抱起雪芝,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道:“宫主,我们退下了。”

重莲只是呆滞地看着前方。

朱砂揉着哭红的眼,随着海棠一起走了回去。

秋风萧索。

落叶在小树与重莲周围盘旋飞舞。

重莲贴在了细细的树干上,口中似乎在念着什么东西,仔细认了半晌,才看出是两个字,凰儿。

没过多久,他突然按住自己的胸口。

身体一震,一口血吐了出来。

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领口。

又连咳了几声。

他翻过身,仰头靠在树干上,眼神散涣地喘气。

一抹月色落下。

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我抓住岩石的手早已血流如注。

没过多久,他又伸手将树干抱住,闭上了眼睛。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流出。

顺着白玉般的脸,一直滚落到下巴。

我从岩石上跳了下来,朝他走过去。

每走一步,心都在疯狂地跳动。

我停在了他的面前。

伸手刮掉了他眼角的泪水,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边的血。

重莲蓦然睁开眼睛。

一双漆黑的眼睛。

瑶雪池仿佛这一瞬间有了生命,水声潺潺。

飞舞的落叶中。

我与他静静地凝视着对方,许久许久。

“莲,我想雪芝了。”我朝他伸出了手,“一起回去……好不好?”

秋月圆如镜。

月色如水。

重莲将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嘴唇微微颤抖。

“好。”

我拉着他站了起来。

昙花一现,蜉蝣朝生暮死,都有过最美的一刻。

人的一生相对万物的永恒来说,却也不过是弹指的一瞬。

他杀过多少人,做过多少错事,是男人或是女人,抑或是二者皆非……对我来说,早已再不重要。

事到如今,无论是仇恨还是孽报,我都愿意去背负。

愿意与他一起背负。

重莲紧紧握住我的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重莲的脸上捏了一把:“大美人,不要再做白日梦了。”

瑶雪池的出口,海棠和朱砂一人抱着一个女孩。

两个女孩的脸柔似春风,笑若花容。

不识君谁怜天下。

为谁妍月貌花容。

如今,我已拥有花容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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