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陵位于崤南边上,是邕朝与边陲夷族交界地,留存着最多的古战场。
一声惊雷,乍醒冬日的惫懒。
雪中夹雨,向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守在城墙上的老李头啖了一口晦气,狠狠跺了几下站僵的脚,极目远眺着山口那条通向阆陵的路。
倾盆之雨,有人自远方而来,长发沾着素白的雪,不合时宜的衣衫束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淡粉色的衣裙,仿佛白云团里那抹朝霞裁成,身后天青色的男子为她撑着伞,低头似在轻声叮嘱着女子什么。
相携的身影过了城门口净台,写了编薄便入了城,老李头盯着两人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讶然于天地间竟还有如此干净的人。
他书读的不多,词语也匮乏,看着这两道身影除了干净和舒服外也想不到其他词,夜里换了班,他对着热炕头上的老伴说起这事,止不住感叹:“那对眷侣,当真是般配极了。”
被当作眷侣的,正是路浮笙与桑陌尘。
离开了扶桑半年,她个子也抽条了许多,渐渐有了十四五岁大姑娘的样子。
阆陵是苏息遇的故乡,那个曾经战乱频繁的地方。
她说想去看看他口中的人间,于是就把这当成了第一站。
息战多年的阆陵,看上去与别处并无不同。她听人说,现任的城主也是个修士,离开门派后以一己之力救了满城险遭战乱波及的百姓,在被尊为城主后,又将阆陵与凡间城池切割,再不许战乱蔓延到这儿。
“阆陵虽好,却总有浑水摸鱼之徒。”
说这话时,桑陌尘正把第十三个觊觎他们身上纯粹灵力的妖赶出小院。
院子里放着一张木桌和几张椅子,桌上放着一套茶具,有热气从茶壶里冒出来,路浮笙趴在桌上姿势慵懒的为他斟了一杯茶,眉眼间带着笑意,“小妖不懂事,倒也天真可爱。”
她说的正是前日里上门求亲的小狐妖,拎着一筐新鲜的野果,“哐”的一声砸到她面前,红着脸支吾了半天,路浮笙以为她是脸皮薄,不会叫卖,便自作主张的从筐里掏出一颗黄澄澄的梨子,就着衣袖擦了几下,一口咬下去酸甜可口,正想问她怎么卖时,却听她说:“我想嫁给你阿兄,你看行吗?”
路浮笙呆了呆:“嫁给谁?我阿兄?”
小狐妖红着脸嗯了一声,道:“你阿兄模样俊朗,可曾定亲?若是没有,这筐果子就当我的定亲礼如何?”
然而不待她回答,小狐妖就迈着小碎步风似的逃离了小院,只剩下一筐果子和呆滞的路浮笙在风中凌乱。
夜半收了诊的桑陌尘回到家,推开门就看到坐在院中长吁短叹的路浮笙,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口的梨子,眼巴巴的望着筐里的果子出神。
“怎么不吃?太酸?”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到路浮笙对面。
路浮笙转头看着他,眼神幽幽地,张了下嘴,话到嘴边又梗着说不出来。
“怎么了?”
她咳了一声,眼神躲闪的看向别处,小声道:“这是你的定亲礼。”
她声音太小,桑陌尘听不太真切,便向她微微倾了倾身子,“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街尾心悦你的小狐妖送来的定亲礼。”一口气说完来处,路浮笙闭着眼不敢看他的反应。
空气里安静了一秒,路浮笙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的看向他,见他没什么表情,后知后觉的问:“你不生气?”
桑陌尘抬眼看她,语气不冷不热,“气谁?为了一筐果子就把师傅卖了的人?”
“我是吃了一口才听她说这是定亲礼的,我发誓!”路浮笙连忙否认,并举起三根手指指天,“我要早知道是这个意思,我肯定就不接了,不对,是连门都不让她进了。”
当晚,桑陌尘便让她拎那筐果子到小狐妖家退了这所谓的定亲礼,路浮笙对她说:“那是我师傅,他是修仙之人,不能娶你。”
小狐妖双眼含泪,抽噎道:“若我修仙呢?也不能嫁给他吗?”
“不能,”路浮笙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修仙,就是要抛却红尘俗念的。”
“好吧,”小狐妖接受了这个说法,接过她手中的果筐,伸手朝她道:“一枚铜钱。”
见她懵懵的看着自己,小狐妖认真的说道:“那颗梨子一枚铜钱,我已经失去一个丈夫了,不能再失去一枚铜钱了。”
路浮笙觉得小狐妖心态属实过硬,从荷包里扒拉出一枚铜钱递给她,看她近乎虔诚的将这枚铜钱放入腰包里,然后红着脸解释道:“这是我给自己存的嫁妆。”
“哦,那你好好存。”
她迷迷糊糊的走出小狐妖的家,心里做了一个荒诞的算法,一个丈夫等于桑陌尘,丈夫又等于一枚铜钱,所以桑陌尘等于一枚铜钱?
想到这儿,她瞟了一眼正捧着茶杯轻抿的桑陌尘,低下头闷笑。
桑陌尘看她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在笑什么,摇着头搁下茶杯,“今天城南的寺庙布粥,我去义诊可能要晚归。”
“嗯,”她话不多,将茶杯收到托盘里,“注意安全。”
白日里桑陌尘出去给百姓看病,她便在家里钻研术法,夜里他下诊回来再校考她白日所学,不知不觉间已是冬去春回,满打满算,他们在这儿也住了一个多月。
阆陵是个不受尘世管教的地方,街上摆摊叫卖的人不少都是妖所化,头一次见到这场景时,她大吃了一惊。
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妖都是登记在册的良妖,不曾害人不曾杀生,只有这样的妖才能过净台入阆陵,也只有在这儿,妖才不必东躲西藏。
她从商贩那儿买了串糖葫芦,舔着上面的糖衣对桑陌尘道:“这城主还真是个妙人。”
“妙在何处?”
路浮笙偏头看他,试探性的说:“他能撇开妖凡成见,包容异类,可见是个能容人的人。”
桑陌尘没立马答她话,停下脚步从摊上拿起一幅对联,低头询问她:“这幅如何?”
万川月酿酒屠苏,四时春回人长久。
“好句。”她摸着人长久三字,冲摊主道,“这幅字我们买了,多少钱?”
摊主正愁这昨日新收的对联没有横批卖不出去,见他们要便大手一挥:“这幅一两银子。”
桑陌尘付了钱后,摊主摸着小胡子对他道:“这幅没有横批所以要比别的便宜,你们可想好了?”
说是询问,但他收钱的动作可没停,大有你付了钱就不能反悔的意思。
路浮笙点头:“想好了,就这幅。”
天近傍晚,出来采买的人越来越多,摩肩擦踵的街头,桑陌尘一手拿着那副对联,一手护着她不被人撞到。
这年除夕夜,路浮笙为他研磨,他在鲜红的纸上写下了“岁岁安宁”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