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水眼,立水筏,阴歌开道。
宗杭听得一头雾水,易飒也半懂不懂,毕竟隔了个姓,虽然程序都明白,但具体指的是什么,亲眼看到的时候才能意会。
她把宗杭拉到一边,低声吩咐:“待会下了水之后,不管别的,先把丁玉蝶给抱住。”
宗杭秒懂。
这金汤穴里,应该有自动甄选机制,只接纳符合条件的人:是三姓,也得是水鬼。
他和易飒两个,资质都差了点,所以上次在老爷庙才被扔进了蛤窝洞里,差点喂了贝壳,这次说什么也得学乖点。
时近夜半。
羊尿胞光球少说也吹了有四五百个,大束大束地簇在一起,薄透的尿胞间绿点蓬蓬,时聚时散,景象诡异,却也绚丽,丁盘岭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带着一半的光球去到槽对岸,和这边遥遥相对,又让丁碛带着人,把羊皮筏子搬到水岸边。
这羊皮筏子是十二座的,不过这“座”不代表搭载人数,意思是有十二个“浑脱”:浑是“全”,脱即“剥皮”,手艺精湛的屠户,宰羊之后掏空内脏,几乎不伤及完整的皮张,硝制了之后吹气使其胀满,还能胀出个羊形,这样的就叫“浑脱”,一个浑脱就是一“座”。
十二座的羊皮筏子,就是十二具空心胀气的羊尸扎成方形,上头捆了个可以蹲躺的木头架子,这筏子有年头了,充气的羊皮都成了酱黑色,偏被灯光一照,通体油亮,看起来鬼气森森的。
那闭目养神的老头睁眼的刹那,宗杭没来由地血脉贲张,觉得这锁金汤大概是要开始了。
果然,一开始是敬水香,一根根线香燃起,底部拿烧热烫软的蜡迅速固定在沿岸的护栏上,夹岸相望,如两根平行的火线,差不多延伸了四五十米长,烟气细细袅袅,往上升起时被水浪气一激,又紊乱成了一蓬一蓬。
紧接着,两边同时往下放出光球。
数百个光球,在龙槽上方飘散开来,有的落下,有的上扬,有的被大股的水浪激地不断滚翻,两边的人都目光炯炯,也不知在找什么,时不时还发出鼓噪声:“这边!不对不对,那边,那个像!”
易飒拉住丁玉蝶问:“这就是你们丁家的找水眼?”
“是啊。”
“怎么找?”
丁玉蝶兴奋过度,眼睛只看得见无数萤火飘飞,哪有那个耐性给她解惑:“哎呀,你看就知道了!”
放屁,易飒一肚子火,真想一脚把他给踹下去。
倒是丁盘岭在边上听见了:“水眼就是一团乱水里的安稳地,这么给你解释吧,龙卷风遇神杀神,但它的中心地带,反而没那么大破坏力;一团乱麻纠在一起,看似没办法下手,但只要能找到关键的那个线头,一抽之下,一切都迎刃而解。”
“同样道理,祖师爷认为,越是乱的水里,就越是有那么一个支点,可以立足,也可以立舟,这个点就叫水眼……”
话音未落,呼喝声又起,丁玉蝶叫得最响:“那个!那个!绝对是那个!”
易飒循向看去。
看到了,光球放到现在,有一半多已经被水裹着漂走了,还有些半空炸开,可怜那些萤火虫还未及飞高,就被排浪给打没了——剩下几十个,算苟延残喘,高高低低,飘飘晃晃。
唯独一个,已经落在水上了,晃个不停,有一阵儿被外力都压扁扯长了,依然没离开那个位置,像枝头上冒出的一个花骨朵,任它风吹雨打,左右飘摇,就是不挪地方。
丁盘岭身子一凛,喝了句:“就是那里!丁碛!”
他大踏步走向筏子边,边走边撸起衣袖,易飒小小吃惊了一下:这个丁盘岭看上去貌不惊人,衣服下藏着的,倒是好一副健壮体格,一点也不输于小了他二十好几的丁碛。
但见他和丁碛两个,分站羊皮筏子两边,弯下腰猛一用力,将筏子抬起来,做抛掷前的弧状摇摆,眼睛死盯住那随时都可能挂掉的光球,沉声道:“听我的,一、二、三!”
“三”字刚落音,筏子就飞了出去。
那些一直鼓噪着的,现在反齐刷刷静了下来,易飒也屏住气,死死盯住筏子的去势,总觉得下一秒就会被浪头打翻,头皮都隐隐发麻……
哪知筏子挨了几浪的水,四下险些翻覆了一回之后,居然在势若疯魔的激流狂涌间立住了!虽说立得不那么稳,像针尖上顶碗团团乱转,但没漂走!也没翻!
喝彩声瞬间爆出来,丁玉蝶更是起头,啪啪啪拍巴掌,易飒松了口气,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一手是蛮漂亮利落的。
回头看宗杭,他也看得目不转睛,嘴巴都闭不上了,半晌才喃喃:“你们家这个,可以去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丁玉蝶转头看他,那得意劲儿,就跟刚刚是他抛的筏子似的:“这算什么,你再看!”
再看?水眼找到了,筏子也立住了,接下来,该是“阴歌开道”了吧?
宗杭抬头看那老头歌手。
他已经站到槽岸边了,一边腋下挟收束的红纸伞,另一只手里拎一盏点燃的煤油灯——不过立柱要重新调整,现在拉起的那道钢索,距离下头那个颠扑不定的筏子还远,要调整到点、线都在一个面上。
而一干人调整的同时,有人帮着老头穿上束带,束带背上有吊钩,可以和钢索上的拉环吊具接在一起。
宗杭后背泛起凉意:这不就跟电视上看过的那种偏远地区的“溜索”似的吗?这老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玩儿这个?
事实证明,玩的就是这个。
他在这提心吊胆的,老头倒是气定神闲,两个丁家的年轻人当拉索手,一点点拉动吊具上连接的滑索装置,把老头往钢索中央放。
老头那略显佝偻的身形很快就出去了,晃晃悠悠,像钓竿上颤出的饵,差不多到筏子上空时,滑索顿住,老头揿动吊钩上的机括放悬绳,身子慢慢吊了下去。
宗杭低头去看,老头的身形已经看不真切了,只能看清他手里拎着的煤油灯光亮,槽内黄河水翻起的大浪隐在黑暗里,真如一张张此起彼伏的大嘴,随时都能把那光吞掉。
就在这个时候,丁盘岭说了句:“待会你们也这么下去。”
宗杭心里一跳:这哪是锁金汤啊,步步玩命,相比之下,还是长江那套仪式温柔点,北方的人和河,果然都是粗犷的。
不过这念头只一闪而过,注意力又全放在下头了。
那老头快上筏子了。
我靠,这可怎么立得住啊,那筏子颠得跟得了狂躁型多动症似的——尽管猜到了“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宗杭还是下意识一闭眼,就跟看恐怖片看到惨烈镜头时,宁可错过也不愿直面。
再悄咪咪睁眼时,老头已经站上去了,非但站上去了,红伞也张开了,煤油灯光从红伞下滤透上来,像激涌的水流间飘落一抹温柔油红,晃荡不定。
丁玉蝶啧啧:“厉害,‘乱流筏子脚生根’,这招我最差,练的时候,一分钟不到就被甩下来了,更别说还要一手撑伞一手拎灯。”
丁盘岭淡淡说了句:“他待会还得唱阴歌呢,所以说各有所长、各有所专,能当水鬼也没那么了不起。”
说到这,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回头看,是一晚上都不见的丁长盛,怀里抱着一个长条大匣子。
丁盘岭盯着匣子看:“祖牌请来了?”
“请来了。”
看来这里头是丁祖牌了,宗杭伸长脑袋,满心想见识一下,哪知丁盘岭没要打开看,只是示意了一下立柱那头。
丁长盛径直过去,没多久,滑索又往外放了,但这一次放的不是人——那轮廓,宗杭看得明白,是一个祖宗牌位。
那牌位也只放到筏子正上空,那一处光弱,钢索隐了,吊线也隐了,只牌位的轮廓线分明,像在那悬浮。
再然后,歌声就出来了。
宗杭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捂耳朵,觉得唱得乱七八糟的,音不是音,调不是调。
但手刚举起来,又放下去了,倒不是歌声变得动听了,而是他突然发觉,这歌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唱出来的。
起始部分像农村跳大神,哼哼哈哈,然后声音就杂了,有长铃响,有耍鼓声,有娇俏女声,有轻佻男音,有老头咳嗽,也有看戏诸人的窃窃低语,拉拉杂杂,于汹涌水声里搅出翻沸声浪,让人觉得恍恍惚惚魂灵出窍,已然置身其间,但冷不丁一个寒噤,又发现下头只一个筏子、一个老头而已,哪来那么多声响?
宗杭额角渗出冷汗,胳膊上汗毛奓起了就没见下去:觉得老头这一歌,勾出了黄河水底无数阴魂,飘飘散散,凄凄切切,都在和着他的音调扒住筏子婉转吟哦,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
到中途时,声音蓦地一收,只剩了一道声线,并不高亢,却刁钻至极,似乎扭着身子在水浪间钻进钻出,不管你怎么企图压它盖它,它总能找到缝隙破出。
也不知道老头这嗓子是怎么长的,声音钻到极尖细处,没有丝毫缓冲,瞬间又转做了低沉沙哑,像个走投无路的落魄老人,哀哀呼天,嘈嘈抢地。
槽岸两边,几乎所有人都定着不动,似是被歌声给魇住了。
只易飒神游天外,她是惯会开小差的,听到一半就东张西望,目光一时栖在红伞上,一时又粘在祖牌上。
鄱阳湖底,姜骏推水,如同在密码盘上揿入密码,密码输对了,金汤穴开门了。
那这龙槽底下呢,待会下了水,身子都稳不住,更别提“推水”了,而且为什么要唱阴歌呢,这儿声响这么乱,瀑布音又是“百丈鼓”……
易飒心里蓦地一跳。
难不成黄河底下的这个密码盘是“声控”的?
有这个可能,晋陕一带,伞头秧歌很有名,但伞头阴歌是丁家独有的,歌者从小接受训练,只练这一首歌,这歌完全反常理、反套路,简直不是人能唱出来的,即便被人偷听到,想模仿一句都难,更别提从头到尾记下来了。
水眼上的伞头阴歌,加上四面的百丈水声,又有祖牌悬空——被这音阵裹在中间的祖牌,也许就是那根关键的“弦”,只要被拨动了,就能向水下传递什么信息……
就在这个时候,筏子上的老头猛然抬头。
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身子还在飘摇,脚底还在乱晃,但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片死寂。
再然后,有滴答的声音落在伞面,先是一滴两滴,然后渐渐纷乱,滴答声不绝于耳,像是有成千上万道雨线,都砸在那透着光的绯红伞面上。
老头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吼一声:“开门啦!”
这话一出,别人倒还好,只丁玉蝶跟个急脚鸡似的,三两步就狂奔到立柱边,催着人给他接吊钩。
易飒吁了口气,甩了甩手也过去了,宗杭正想跟上,丁盘岭上前一步,递了个防水袋封着的东西过来。
宗杭迎着光看。
是个……照相机?
丁盘岭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最老土的胶卷相机,你可能都没见过,又叫傻瓜机,摁一下就行。听说电子设备在下头不灵,这种不那么先进的,也许反倒……能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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