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气肃而凝,露结为霜,霜降日。
自秋分之后的第二个节气,于此时节,一日之中,黑夜比白昼更长,土地冻结,万物肃杀。
骆慈站在东湖岸边,摘下一片满是寒霜的树叶,盯着上面毛茸茸的小冰晶怔怔出神。
“哥,你叫我来这里干嘛?”一个少年的声音突兀地在骆慈身后响起,语调有些稚气,又带有一丝刻意的老气横秋,还有一点埋藏很深的不悦。
骆慈转过身,看向身形单薄的少年,眼神柔和地说道,“怎地穿得这么少,”举起手中的树叶,“你看看叶子都结冰了,天寒地冻的,还穿那么点是要冻坏身子的。”
“不冷.....我都习惯了,”少年挠挠头,嘿嘿笑道,“一直都在活动着,手脚就没停过,用物理课本上的说法叫做功,产生的热量很大,穿太多反而会出汗,这天气浑身是汗才容易生病呢.....”
“少来这套,”骆慈翻了一个白眼,“你把周茹裹得跟个粽子一样,一层又一层的,怎么不怕她捂出病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最后一件棉袄都拿去卖了,给你妹妹换了一双雪地鞋.....那小妮子平时又不怎么出门,就是看着别家的孩子穿了一双,眼馋罢了。周坚,你适当地也为自己考虑考虑,别什么都只想着你妹妹。”
“小妹心心念念地就想要一双雪地鞋,下雪的时候穿在脚上,和别的孩子一起打雪仗便是她最大的愿望,从去年过年盼到现在,”周坚用冻得乌紫的双手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子,“再不买嘴巴就要翘得能挂一盏煤油灯了,我自己忍忍就过去了,今年冬天也不是很冷。”
骆慈将自己身上羽绒服脱下来,披在周坚的身上,“都只有两三度了,这还叫不是很冷,你看看你自己,脸都冻红了,过几天还要降温,先把这件羽绒服穿上,回头我再给你拿两件毛衣,熬过这个冬天应该没有问题....”
“不用....”周坚急忙推辞,“你也没几件暖和的衣服,这两年你为了帮我们兄妹都快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搬空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说什么呢,”骆慈瞪了周坚一眼,“谁要你报答什么,你叫我一声哥,我们就是一家人,当哥的照顾弟弟妹妹那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什么报答的生分话,我就真的生气了。”
周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坚持脱下羽绒服还给骆慈,看了一眼骆慈身上破旧的毛衣,跺跺脚,“那咱别在这站着了,湖边风大,你这毛衣根本不抵用,风一吹,就跟没穿一样。咱们还是回去,躲在屋子底下,我去拣点柴,生一堆火,烤几根红薯,一边吃红薯一边烤火,那才舒服呢....”
“今天我就不跟你回橘子村了,”骆慈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我知道你不想在这里多待,每次经过这里都要远远地绕开,但有些事不能一味躲避,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必须要更加坚强勇敢,才能带着你妹妹在这世上挣扎求活。今天我约你来这里,就是想和你认真地聊聊你大哥的死.....”
“没什么好聊的....”周坚的语气忽地冷了几分,转过身去,背对着骆慈,“警察不是都说了吗,是意外身亡.....”
“你真的相信吗?不....应该说....你还要自欺欺人下去吗?”
周坚回转身子,冷着脸说道,“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那我就说到你明白为止。你大哥死之前和一个女生走得比较近,但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他们真的只是朋友而已。学校风言风语太多,那个女生的班主任甚至让女生的父亲去了学校一趟。本来周节死的那天约的是那个女生在这里见面,可是没想到来的是那个女生的父亲....”
周坚低着头,攥紧拳头,“这些我都知道,那个男人叫孔老五,那天晚上警察就已经把他抓走了,只是后来又放出来了....”
“你当然知道,”骆慈深吸一口气,“因为孔老五把你哥推下东湖的时候,你就躲在这附近,可以说你大哥完全是替你去死的。”
突地一阵寒风袭来,吹得骆慈和周坚的身子都僵硬起来。
“胡说八道!”周坚胸膛剧烈起伏,双眼红了起来,“和那个女生有来往的是我哥,孔老五把他推下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孔老五把周节推下东湖当然与你无关,那也确实是个意外....我说的是后来的事情....这个结论是杨青定下的,我也想骂他一句胡说八道,可结合我手里的东西来看,事实很清楚……”骆慈指了指周坚身上的羽绒服,“在右边的口袋里有两张照片,你自己拿出来看看吧....”
周坚依照骆慈所言,果然在衣服右边口袋摸到两张照片,拿在手里,瞥了一眼照片上男人的侧脸,又翻到第二张照片,盯着照片上自己模糊的面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一天的画面,声音略微有些抖动,“这张照片你哪来的?”
“拍这张照片的是一个叫邱小惠的女人,”骆慈一步步走向周坚,“照片上那个男人你应该不陌生吧,就是你们村长的儿子廖勇,他和邱小惠以前是男女朋友,那天就是他约邱小惠在东湖边见面的,然后他还带着邱小惠进了东山梁子.....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不用我说了吧,毕竟你亲眼目睹了整个经过,廖勇那畜生对邱小惠做了什么,你比我更加清楚。”
“不只是廖勇.....”周坚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其实是两个人,廖勇和刘越两个畜生....刘越本来是帮廖勇望风的,等廖勇离开后,他又把那个女人拖进了草丛里....”
骆慈如遭雷击,从骨头里散出的一种恶寒让他不自主浑身颤动起来,恨不得将牙齿咬碎,“这两个狗杂种合该不得好死啊!”
“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呢,”周坚讥笑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就让它过去不好吗,为什么你一定要翻旧账呢,非要把旧伤疤揭开,搞得大家鲜血淋淋的。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经常去警局找那个警察,我在村子里的日子过得有多小心翼翼吗,每天晚上都不敢闭眼,生怕一闭上就再也不能睁开了,我是无所谓,可我妹妹还小.....骆慈,有时候你真的很讨人厌啊!”
“我找警察是为了查清你哥死亡的真相,没想给你添什么麻烦.....”
“我哥已经死了....”周坚眼角淌出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连成线,“我和妹妹还要活下去啊,你是无所谓,反正也不住在村子里,可我们还要在橘子村待下去的。我最后悔的就是那天不该心血来潮地跑到东湖边凑热闹,那个女生又不是真的跟我哥在交往,好奇个什么劲儿……这样也不会看见那一幕,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哥被淹死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是刘越害死你哥的?”
“刘越还没那个胆子....我被刘越发现了,便逃到岸边躲进草丛里,刚藏起来就远远地看见我哥被孔老五推进东湖,孔老五伸手去拉我哥上岸,起码他下意识的动作是拉,只是后来变了动作.....”
周坚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肩膀之间,“刘越那混蛋从东山梁子跑了出来,看见孔老五和我哥,便去把廖勇叫了回来....廖勇吓跑了孔老五,刘越说了几句话,廖勇就用木棍将我哥按进湖里....你说的没错,我哥是替我去死的,那两个王八蛋以为是我哥看到了他们的畜生行径....”
“看来那个老鬼果然当时撒了谎,还说什么刘越见到周节和孔老五起争执,廖勇在他嘴里成了想去救人的善人,呸!全是扯淡!”骆慈恨声道,“你应该去警局告发他们,判他们一个无期,或者干脆枪毙!”
“警察办案是讲究证据的,你跟那些警察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应该很清楚才对....那个女人不知所踪,我除了一张嘴,还有什么能证明那天发生的事情....我现在只想相安无事地活几年,等到我有能力出去了,就带着妹妹一起离开,我的命已经不是我的命了,是在替大哥活着....”
“先把你妹妹安顿到金佛山吧,那边有个金佛酒店,是我朋友开的,可以让你妹妹去那里生活....”骆慈双肩一垂,一声叹息像是吐出了最后的精气神,双眼无神地说道,“你大哥的仇我会想办法报,那些人作了恶就该付出代价,这是天理....”
说完,骆慈拍了拍周坚的肩膀,“以后胆子大点,得靠你自己为你和你妹妹挣命了”,便转身离开,消失在道路尽头....
待到周坚也从东湖边离去之后,一道身影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闪现出来,朝着骆慈离开的方向快步追去。
骆慈闲庭信步一般从东湖走到东湖一中,眼睛余光扫了一眼身后,冷哼一声,嘴角微微上扬,伸了一个懒腰,看向站在学校门口满脸胡渣的马良,双手插兜,自言自语一句,“观众到了,就开始表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