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8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你无法明白她在想什么,也无法听到她的内心的。
有的是不善言辞,有的是木讷沉默,有的则是竖起高墙将一切都挡在了外面。
游安理就是最后一种。
左颜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游安理的人,但这种了解也只局限于游安理肯给她看的部分。
剩下的那些究竟还有多深,多广,左颜无法得出结论。
然而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足够让左颜感到快乐了。
尤其是当她在这冰山一角里窥探到——自己对于游安理来说,有多少分量。
中午的午餐最后还是左颜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解决了。
游安理在饮食上面倒不苛待她,没有给她买那些味同嚼蜡的减肥餐,但也不算油腻和高热量。
左颜吃完自己的午饭,处理了垃圾之后,回到座位上,一边喝着那杯蜂蜜柚子茶,一边翻出钱包打开看。
夹层的最后一层夹着一张新卡,是昨天游安理在银行里办的副卡,左颜有自由使用的权利,但与此同时,消费的明细全都会出现在游安理的手机短信和每月账单里。
老实说,如果不是她很了解游安理的为人,都真的要以为自己被包养了。
又是包吃包住,又是给零花钱的,还时不时送点礼物增进情趣。
天底下要真有这样的好事,左颜也不敢去拿,她的胆子挺小的,面前出现的任何诱惑都会让她第一时间反省:“我配吗?”
紧接着再问自己一句:“他是我亲爹吗?不是的话为什么要给我好处?”
因为这个良好的习惯,左颜成功地避开了大大小小的骗局和陷阱,顺利活到了现在。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摆出这些诱惑的人,是游安理。
而相比这些数不清的“好处”,对左颜来说真正最大的诱惑,也是游安理。
周一的下午总是特别难熬。
办公室里的人不到三点就哈欠连天,四五点的时候反而精神了起来,越接近下班时间,他们脸上的神色就越是振奋,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连打印资料都是飞奔过去,又飞奔回来。
左颜心里也着急,但跟他们不一样,她着急的是下班时间都快到了,中午出去的游安理居然还没有回来。
没回来不说,还连条消息都没有,不知道干嘛去了。
左颜磨磨蹭蹭地拖着进度,卡着最后那点东西迟迟不肯做完,一边开着聊天框跟李明明和吴悦琳同时聊天。
这两个人一个在休假,一个为了搬家延迟了入职时间,都比她有空闲,两边断断续续地聊着,不知不觉就聊了一天。
左颜张望着办公室大门口,做完最后一点工作之后,不得不先按下保存,然后准备下班。
也不知道是不是赶巧了,就在这个时候,吴悦琳和李明明前后脚发来消息,约她吃饭。
左颜顿时头大,她倒不是心里不乐意,而是现在各种事情堆在一起,乱七八糟的,她实在没有这个心思。
——也没有这个胆量。
眼看着大家都走了,左颜只好关掉电脑,一边用手机看消息,一边将收拾好的包放在了桌上,半个身子都靠在电脑椅上转悠着,继续等人。
李明明那边,左颜想也没想就婉拒了,直接找了个年底加班工作很忙的借口,说改天再请他吃饭。
他还没回,左颜又先给吴悦琳发消息,问她哪天吃饭,言行举止可谓是将双重标准贯彻到底。
这时候李明明的消息发过来了。
“你是不是不方便见我啊?”
左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从座椅上坐直了身,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水都冷了,冰得她透心凉。
更要命的是,吴悦琳的消息也在这时候回了过来:“我哪天都行,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左颜:“……”
这种久违的羞耻感让她好半天都没再看手机,双手撑在桌上捂着脸,脑子里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塞满了。
左颜当然看得出来吴悦琳委婉的语气到底是指什么,但为什么连李明明都开始“心照不宣”了?
难道她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可是实际上她都还没搞定呢,这么一想就更丢人了。
这不清不楚的关系,真是说都说不出口。
左颜想到这里,顿时开始迁怒——
游安理这女人到底跑哪里去了?
左颜也不等了,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还没接通,她就已经酝酿好了一堆兴师问罪的话来,准备游安理一接电话就先发制人。
然后她就听着机械的嘟声一下接着一下,直到通话结束。
左颜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看了眼屏幕上的备注,又确认了下手机号码,发现真的没有打错电话。
一股闷气堵在胸口里,左颜拿起手机,先点开李明明的对话框,回了一句:“没有不方便啊,你休假什么时候结束?走之前一起吃饭。”
然后给吴悦琳发了一条消息,问:“要不就今天吧?我正好有空。”
左颜一点都不难受——有也不承认。
她早该习惯的,当年跟游安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的“大起大落落落”,什么大风大浪她没见过啊?这才哪跟哪儿?
只是这段时间她都像是踩在梦里一样,没有一点实感,直到今天中午她才终于找到了一点“证据”,就被一盆冷水泼下来,实在是很难不感到丧气。
其实左颜不是不知道,游安理那么好的记性,记住一个电话号码算什么,那么多的外语她都能记在脑子里,何况只是十一个数字。
仅仅凭这一点什么也证明不了。
可是她还是高兴了一下午,为那个概率不大的可能性而兴奋雀跃,甚至沾沾自喜。
毕竟要想从游安理身上确定一点什么,实在是太难了。
左颜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是部门里的最后一个人,她拿门卡锁了门,随手放在门外的密码柜里,就径直走进了电梯。
跟吴悦琳约的时间已经快到了,虽然餐馆离这边不远,但高峰期很容易堵车,左颜还是加快了速度,直接在手机上打了一辆车。
前面排队等号的还有五个人,左颜在公司门口等了一会儿,时不时看一眼手机,消息弹窗倒是有,但没有一个是她想看的。
真有你的。
你最好今晚上都别给我发消息。
左颜拉开车门上了车,直奔约定的地方。
跟学生时代的好朋友重逢无疑是件好事,如果当时不是情况有些微妙,左颜是想多跟吴悦琳说几句话的。
七八年没见,大家都长大了,也变了很多,再见面总有一种新奇又复杂的心情,说不清是怀念还是惆怅。
吴悦琳也不愧是当年班上的班花,虽然是大家开玩笑给的称号,但她的颜值和气质放到现在也是能走红网络的水平,更别提长大后还变得自信了不少。
要知道以前的吴悦琳可不是一个会在地铁上跟陌生人说话的性格,哪怕是她对谁有“敌意”,也最多是一只纸老虎,撑撑面子还成,一旦熟悉了就会立刻露馅。
左颜想起她最开始不喜欢自己时的那种态度,不由得乐开了花,决定待会儿就拿这件事好好笑话她一下。
老同学见面嘛,当然是互相揭老底最有意思。
约定的餐馆在附近的一条商业街上,背靠着某达广场,人流量无论是周末还是工作日都很可观。
左颜下了车,直奔四楼的餐馆。
这家餐馆的地段不错,四楼靠街边的一整面墙都拆了做成落地窗,往下一看就是车水马龙,街灯霓虹,热闹非凡。
左颜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靠窗的位置上有人冲她招了招手。
她连忙加快脚步走过去,一边坐下,一边开口:“不好意思,我刚刚下班。”
说的是实话,但听起来就给人一种“事业有成的大忙人”的感觉,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成年人惯用的话术了。
吴悦琳笑着说:“没事儿,我来得早,正好占位置。这里人气真旺啊。”
左颜点了点头,放下了自己的包包和外套,回答道:“味道好嘛,而且价格挺合适的。”
两个人吃饭和一群人吃饭是不一样的,考虑种种方面,左颜还是推荐了这一家,不管到时候是谁结账,价格都不会夸张。
吴悦琳望了望窗外的街道,说:“还是国内好啊,有人气儿,看着就舒服。”
左颜正愁找不到话题,听她这么一说,就顺着往下聊了几句。
吴悦琳大学是在北欧念的,工作也在那边,最近回国是因为家里人身体不好,岁数大了需要人照顾,她就干脆辞了职回来找工作。
因为原本的工作履历挺不错的,吴悦琳也不想在国内随便蹉跎,还是选了大都市,敲定了靠谱的工作后就开始准备把父母接过来照顾,所以得换一套大点的房子。
左颜听得一阵唏嘘。
当初高考前后那阵子,吴悦琳跟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但最后还是向父母妥协,逆来顺受地接受了父母——准确来说是她爸爸的所有安排。
其实她家里连中产阶级都算不上,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望女成凤的心太急切,用尽手段逼着她往前走。
虽然最后她也不负众望地出落成了一个优秀的人,学历和工作样样拿得出手,样貌更是无可挑剔,但心里的重心依然是在父母身上。
能为了父母出去,也能为了父母回来。
左颜对此当然是打心底里感到敬佩的,吴悦琳就是这样一个孝顺的姑娘,也从来不记恨她爸爸,因为她知道家里人是真心盼望她好。
但换个角度想想,吴悦琳的人生迄今为止也有二十六年了,她有过一天时间是真正为了自己在活吗?
左颜不知道,也不会对别人的事情妄加揣测和评论。
她只是通过和吴悦琳的这一次重逢,想到了自己,以及自己的父母。
古有“忠孝两难全”。
换到现在其实也还是很适用。
忠于自己,还是孝顺父母,已经是很多当代年轻人要面对的最大难题之一。
这是一个被“孝道”裹挟了几千年的社会,关于“孝”的文化代代相传,可以说是刻进了骨子里,是每个人脑中最深刻的观念。
自古以来,话本和历史、野史里就热衷于讲这样的故事: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做出再坏的事情,只要他孝敬父母,那他就是一条好汉,值得几句称赞。
但反过来,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和父母断绝关系,那无论原因是什么,他都会被世人唾骂,被戳着脊梁骨打上“忤逆不孝”、“该遭天谴”的罪名。
是非对错,全凭一个“孝”字断定。
实际上,这两者本不应该混淆在一起。
错与对从来都有法律法规来判定,孝与不孝,则是自由心证。
左颜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孝顺的人,应该说,她是左家和孟家三代以来都难得一见的自私鬼。
但她并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过后悔。
路是她选的,不管走得顺风顺水还是寸步难行,她至少选过了。
她的确大可以享受父母和长辈们给她铺好的路、给她留下的丰厚资源,尽情挥霍人生,肆意洒脱。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印证了孟年华女士对她的所有评价。
那些字字见血句句致命的话,让左颜明白了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服气。
所以她要证明给所有人看。
——她也可以不是那样的左颜。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吴悦琳叉起一块烤得金黄酥脆的西多士,说话的语气里藏着一点“不怀好意”。
左颜以为她说的是高中,随口回答:“记得啊,就一吊儿郎当的地主家的大傻子嘛,嗨呀,我都知道你们背后怎么说的,但有钱也不是我的错。”
吴悦琳白了她一眼,开口道:“我说的不是高中,是小学。”
左颜惊了,连勺子上的布丁都差点儿掉到桌上,她瞪着眼睛看吴悦琳,惊疑不定地说:“不会吧不会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
吴悦琳总算是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心里都痛快了不少。
“原来咱俩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
左颜看着她手机里拍的旧照片,仔细地在脑子里搜了一圈,但还是没想起来,最后只能说一句:“你小时候还蛮、蛮可爱的。”
吴悦琳哼了一声,道:“胖成这样还可爱,那我要怀疑你的审美了。”
左颜咂巴了下嘴,用目光打量了她一眼,认真地回答:“你现在也不在我审美范围。”
吴悦琳挤出一个假笑,“我谢谢你。”
左颜干笑两声,又低下头去舀焦糖布丁来吃,刚一送进嘴里,就冷不丁听她说了一句:“我看你的审美范围里就只有一个人吧。”
“你就是故意趁我吃东西的时候说的是吧!”
两个人笑闹了几句,吴悦琳也吃饱了,放下餐叉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
她见左颜的反应正常,便直接开口问:“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啊?要说句恭喜吗?”
这布丁是没法吃了。
左颜无声地叹了口气,也放下了餐勺,拿纸巾擦干净嘴。
她下班之前想到这个事情还觉得挺丢人的,但现在吴悦琳问出来了,左颜才发现其实不难说出口。
不如说——她可能也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既然她已经自乱阵脚,陷得都快爬不出来了,索性就听听局外人的看法得了。
“……总而言之,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左颜把玩着一张崭新的餐巾纸,用比较简短的话概括了下前因后果,省略了大部分不可描述的经过,算是交代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说完缓缓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果然轻松了不少。
“所以你怎么看啊?”
左颜终于有勇气抬头看过去,然而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吴悦琳又抽了一张餐巾纸擦眼泪,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鼻子也红了,她还顺势擦了擦鼻涕,可以说是哭得毫无形象。
左颜:“……”
吴悦琳用力一个深呼吸,调整了下情绪,才回答道:“我觉得……你们不结婚很难收场。”
左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