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0
争执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时隔太多年，游安理已经记不太清了。
那是一个忙碌、疲惫、又竭尽全力的春天，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一个未来的可能性上面,所以即使察觉到了同一个屋檐下的另一个人的变化，也没有太多余力去参与、甚至是引导这些变化。
因为游安理也明白，有些路必须要自己走，有些改变也必须要自己来决定,他人的干涉只会造成反效果。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个快要变成大人的女孩尽可能地，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
而不是一个离开家人的庇护,就无法生存的温室花朵。
但与此同时，游安理又为自己的做法感到了太多的不确定。
——她真的要把这株生长在温室里的花连根拔起，移到环境恶劣的室外吗？
原本可以在温室里无忧无虑过一辈子的人,被她一手带到了外面，失去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又真的不会后悔、埋怨、甚至是憎恨吗？
游安理从不去考验人性，也不信任人性。
所以她在这个匆忙又紧迫的春天里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不再像是过去那样毫不迟疑。
高考一步步逼近,二模考试的成绩出来后,三模考试也离得不远了。
游安理对这次的成绩还算满意，毕竟在她的诸多备用方案里，还有比这更全面、也更有难度的方案,都是为了成绩没有提升而准备的，现在暂时用不着了。
左增岳和孟年华也很满意,两个人都抽空回了趟家,带上游安理一起去左颜的爷爷奶奶家吃了顿热闹的晚饭。
左奶奶一直都很喜欢游安理,一顿饭吃下来差点舍不得她走,左颜装作不高兴地说了句：“奶奶，到底谁才是你孙女啊？”
把左奶奶给心疼坏了，赶紧哄她，临走前还给她悄悄塞了个红包，说奖励她这次考得好。
其实左增岳和左爷爷都偷偷给了她红包，瞒着孟年华一个人，这些钱加在一起够她挥霍到高考结束了，说不定还能攒一攒，来一趟毕业旅行。
但左颜却高兴不起来。
她的成绩的确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进步了。
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左颜越是认真去学，越能发现自己的基础到底有多差，而游安理能把她带到这个程度，又有多么厉害。
这一个多月以来，游安理比以前还要忙，白天给她上课，晚上抽时间对着电脑忙工作，接电话的频率也高了起来。左颜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但明显感觉到她的工作不是以前的翻译文件了。
这些变化都让左颜的焦虑与日俱增。
家里的人在高三第二学期开学后，没有给过她压力，反而还时不时奖励她，让她放轻松，尽力而为。
左颜以前能有多厚的脸皮去索要这些奖励，现在就有多惶惶不安。
她已经在这段时间内慢慢认知到了自己的真实水平，对高考的结果也头一次有了清晰的概念。
所以她知道，自己多半是没有希望的。
一旦高考真正到来，她以现在这个样子走进考场，能拿到什么样的成绩已经没有任何悬念。
而当高考成绩下来的时候，左颜几乎可以想象父母周围的同事朋友会有什么表情了。
还有游安理。
花了长达一年的时间来辅导她，兼顾着工作和她的功课，无数次为了她的进度而修改补习计划，游安理所做的一切努力，会在高考成绩下来的那一天，变成泡沫，“啪”一声碎掉，消失在空气里，连个渣也不剩。
左颜捏着外套兜里的几个红包，生平第一次觉得它是这么烫手。
当家里仅有的话多的人也日渐沉默后，屋子里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沉闷。
大多数时候，一个专心讲课，一个专心听课，下课后和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一个赶工作，一个帮忙蒸米饭、洗菜等前期工作，分工已经有了绝佳的默契。
只是饭桌上本就不多的交流，在一天天的沉闷里变得更安静，偶尔抬头看着对方，想说一句什么，都会因为气氛而变得难以开口。
游安理知道她的变化，也明白这个变化的根源，所以才爱莫能助。
与此同时，她也在等。
等眼前这个人顺利度过高考这个难关，在这个过程里想清楚一些东西，做出一些选择——通常人们将之称为“成长”。
在那之前，游安理不能插手她的长大，但能够陪着她、看着她，再然后，彻底拥有她。
——可能人就是这么自私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连上天都对她的自私看不过去，于是随手拨动了齿轮，让前行的轨迹急转直下，在某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彻底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三模考试结束的当天，孟年华的工作提前结束，多了半天的假期，临时决定去考场接左颜回家，却在路上遭遇了连环撞车事故。
好在她只是被波及到的一辆车，受伤较轻，当天就从医院里包扎好，在医生的建议下回了家里修养。
助理将她宿舍里的私人物品和电脑都送了回来，她的病假也批准下来，能在家里养到伤好为止。
左颜是回家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看见她打着石膏的胳膊，当场就哭了出来，反倒是把孟年华给吓了一跳。
也许是最近的压力真的太大，左颜抱着孟年华哭了很久，一直到哭得困了才消停，被孟年华赶去楼上洗漱睡觉。
等她一去浴室，游安理给孟年华倒了杯热水，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了几句。
谈话的内容跟以往一样，都是围绕着左颜的学习进度，附带几句真心实意的感谢。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要是没有游安理，左颜的成绩也就那样了，高考甚至都不需要参加，因为结果一目了然。
但这一次，话题里多了一些平时没有聊过的东西。
“我上一次看到她哭成这样，得是她小学三年级以前了吧。”
孟年华用右手捧起水杯，暖了暖手心，说起这个时，她的脸上也难得有了点笑。
游安理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当时她养的兔子死了，她又哭又闹，折腾了好几天。后来开学了，心思放到了学校里，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
孟年华说着，看了眼坐在旁边的游安理。
“她从小就这样，三分钟热度，再大的事情过段时间就会忘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往常孟年华是不会说这么多话的。
但左颜这一哭，让孟年华想起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事情，再加上这一天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一时间忍不住生出了些感概。
游安理虽然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可大部分成年人都会下意识将她视为能够平等对话的存在，这也算是她独特的能力之一了。
是“能力”，不是“魅力”。
孟年华一直都很欣赏她的能力，关于她母亲游纪的往事，孟年华也听说过很多，因此更加希望能够帮这个孩子一把，至少别再像她母亲那样泯然众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欠游纪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世界上并不缺少有能力的人。
而是缺少有能力的同时，却还有一颗坚若磐石的心，能够持之以恒的人。
对于这样的人，孟年华跟左增岳一样，都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帮上一点。不需要对方以后飞黄腾达后报恩，只是因为明珠蒙尘会心生遗憾。
左颜无从得知这一场谈话，因为孟年华出车祸和回家住两件事加在一起的冲击太大，让她一时间有点慌了手脚。
但被游安理长期熏陶的东西已经成了本能，趁着在楼上洗漱的一点时间，她急急忙忙去把游安理卧室里自己的痕迹都给清理了，只保留了书桌范围内的东西。
然后又连忙抱着自己的枕头和睡衣回了对面的卧室，把房间和床弄乱，整出一副每天都在这里住的假象。
她在两个卧室里来回窜，反复确认了几次没有遗漏后，才松了一口气，带着衣服去了浴室洗漱。
然而一进浴室，看见角落里放着的洗衣机之后，左颜整个人如遭雷击，下一秒直接冲出浴室，往楼上的露天阳台狂奔而去。
她飞奔到阳台上，冲到晾衣杆前把自己和游安理的两套同款蕾丝内衣全都收了下来，好在都已经干了，左颜一把塞进自己的兜里，又巡视了一圈阳台上，没找到可疑的东西后才转身下了楼。
这一趟惊心动魄的“清扫”让左颜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洗完澡之后还鬼鬼祟祟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确定十米之内没有孟年华的踪迹，才抱着藏起来的内衣走出浴室。
她回了自己卧室里把东西藏到了最里面的抽屉，又检查了下自己的衣柜，最后呼出一口气，坐到了床上。
屁股下面的床铺很软很有弹力，左颜却无心睡眠。
她想故技重施，等孟年华睡下后再溜出去，钻进对面房间，却又不敢冒险。
毕竟现在孟年华是要在家里长住的，她不能大意。
想通这点后，左颜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往后一倒，顺便摸出了手机。
她点开短信箱，开始给游安理发消息——这段时间天天在家里呆着，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用短信联系过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游安理让她买酱油的时候别忘了洗衣粉。
游安理对她的高度警觉表示了认可，并表扬了她的自觉性，最后让她早点睡觉，别玩手机和游戏机。
左颜在床上翻来覆去，每天睡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不会想着，而且最近因为三模考试实在太累，游安理也一直很忙，她们已经好久没有那个了。
念头冒出来后，左颜就控制不住去想，最后干脆一咬牙，给游安理打了电话过去。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刚刚躺上床的游安理接到电话，问：“又怎么了？”
左颜整个人钻进了被子里，将手机放到耳边，最后松开手机，慢慢往下伸。
“你跟我说会儿话。”她用气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