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歆离开时,注意到康熙亲自弯下腰,极珍惜地捡起落在地上的画,脚步一顿,才又快步退出懋勤殿内。
乾清宫的宫墙遮挡了落日,只有一丝丝晚霞的余韵。
容歆站在懋勤殿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今日是故意而来没错,但其实除了不赞同康熙对太子和大阿哥的培养方式,对这个帝王还是心存敬意的。
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父母双亡,死了两任妻子和十几个孩子……
若易地而处,容歆亲眼看着康熙长大,便是心疼太子,必定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刺他的心。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立场问题。
若是个暴虐昏庸、嗜杀成性的帝王,她也不敢当面刚,为了她在意的人,咬咬牙毒死也就算了。
可康熙晚年逐渐荒唐也掩盖不了他漫长在位时间的功绩,而且他是太子和大阿哥敬爱的皇父,她完全不能起这样的念头。
想必康熙对她容忍,也有这样的原因在。
“呼——”容歆又长出一口气,抬脚欲离开乾清宫。
“嘎吱。”
身后响起开门声,容歆回头,便见梁九功哈着腰倒退出门,又恭敬地合上门。
“梁公公?您怎么出来了?”
梁九功忙打躬作揖,求饶道:“容女官,您是姑奶奶,我可不敢受您的敬称,叫我‘小梁子’也成。”
小梁子可还行?
容歆是叫不出口的,宫里这些个大太监哪一个不是人精似的,记仇得很,她今日若是真的叫了,指不定记她到什么时候呢。
遂容歆无奈道:“我与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何必拿话调理我?”
“交情不假,可我对容女官的敬佩也是真真的。”梁九功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一遭短命十年。”
他这唱念做打的,容歆摇摇头,又问了一遍:“您怎么未在殿内伺候?”
“皇上将我赶出来了。”
容歆一听,歉道:“可是因为我?方才若非您,恐怕我此刻便在慎刑司了。”
“便是我未拖延片刻,皇上也不会让慎刑司对容女官用刑。”
但康熙在气头上,慎刑司半日游是免不了的,所以容歆还是道:“还是谢谢您,我记在心里了。”
梁九功在日精门前停下,诚心诚意地劝道:“日后容女官还是三思,不是每一次,都会有惊无险。”
容歆冲他微微躬身,“谢公公提醒,我省得了。”
而临要分别前,容歆对梁九功道:“待我回毓庆宫,便请太子殿下来乾清宫与皇上说说心里话,提前知会您一声。”
梁九功一怔,随即叹道:“容女官既然心中有数,我便也不再多言。”
容歆又向他道谢,随后便回到毓庆宫中。
宫中消息传得再快也有限,毓庆宫中的太子并不知道此事,因此当他听容歆一说,满目震惊:“姑、姑姑,您不怕皇阿玛真的……”
“皇上极喜欢您那幅画。”
容歆并未与太子说,她见过康熙许多模样,从年少到年富力强,从夫妻相携到独掌江山……
人越是孤独便越是念旧,因为有对讷敏共同的记忆,她也算是“旧”中人。
“太子,您去乾清宫向皇上请安吧,和他说您想作甚么,问他希望您做到什么样子。”容歆摸摸他的头,道,“皇上对您,总归是与旁的皇子不一样。”
太子去了,半个时辰后便命人回来告知容歆:他今日留宿乾清宫,和皇阿玛抵足而眠。
便是太子幼时极受皇上疼爱,日日相伴,也未曾这般父子亲近过,想必太子心中是极开心的。
容歆微微一笑,对诸宫侍道:“如此,便早些关门落灯,明日浅缃带人去乾清宫服侍太子殿下。”
康熙和太子心无芥蒂,估计也是不甚愿意见到她的,容歆有自知之明。
而此时满宫上下皆知她惹怒了康熙,然后又安然无恙地回到毓庆宫,不管各方如何揣测,齐嬷嬷只又担忧又气她:“你这一回来就去惹皇上,你是不要命了吗?”
容歆撸起袖子,亲自为齐嬷嬷兑洗脚水,回道:“我们这样的身份,说是护佑太子殿下,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实际能做多少呢?”
她是生是死,不过是康熙一句话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太子包括这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我自己来便是。”齐嬷嬷制止容歆要为她洗脚的动作,“哪能让你做这样的事?”
容歆抬头,不在意地笑道:“您是长辈,我侍奉您并无不可规矩之处,您不必介怀。”
她说着,又伸手探了一下水温,托着齐嬷嬷的脚入水。
齐嬷嬷慈爱地看着容歆,“我这一生无子无女,却从未遗憾过。容歆,你便如我亲女一般。”
容歆看着手中这一双干瘦无力的脚,因为病痛,齐嬷嬷已经很久没有长时间走路,几乎就是荣养在毓庆宫中,说不上什么时候,这间屋子就会剩下她一个人。
“嬷嬷,我偶有不容于世俗的想法,如今却过得这般好,皆是因娘娘、太子和您的包容。”容歆眼圈泛红,嘴角却带着笑,“我也常感恩于上天对我的眷顾。”
齐嬷嬷摸着容歆的头发,许久之后,道:“容歆,不要相信皇上对娘娘的情分。”
容歆抬头。
齐嬷嬷叹道:“娘娘是早早去了,所以在皇上心中都是好念想,若她还在世,面对如今的朝堂后宫,无论是全了与皇上的情分,还是顾全赫舍里家和太子,两难……”
若是讷敏还在,眼见着赫舍里家衰落,皇上对太子严苛,必定是痛苦万分的。她又是那般顾全大局的人,最后难受的永远是她自己。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所以,与其讷敏亲眼看着她和皇上渐行渐远,恐怕消逝在最美好的年纪,也是一件好事。
齐嬷嬷对容歆偏激的行事并不赞同,但又不忍苛责她,便只对她好言相劝道:“太子轻易不会有差池,你也为自己考虑考虑,从来直谏之人,撞得头破血流,难得善终。”
从未有人直白地教她为自己考虑,容歆轻轻将头搁在齐嬷嬷膝盖上,点头道:“是,我答应嬷嬷,日后再不会这般触怒皇上了。”
“你的话,我信。”
容歆倒了水,脱衣服躺到炕上时,还在转着佛珠自省。
她活到这个岁数,依然教齐嬷嬷担心,属实是有些不长进,而那些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人,往往才是能笑到最后的。
她今日,确实有错。
容歆并不羞于承认自己的错误,遂第二日,待太子回来,她直接与太子道:“我昨日确实有些想当然,若是结果并不在我预料之内,恐怕会伤及您。”
太子眉眼间尽是笑意,并不责怪于她:“姑姑,您也是为我好。”
容歆认真道:“我想了许久,想与您说,我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对的,也会做不合时宜的事,您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往后若是认为我哪里不妥当,直接与我分说,我听得进去。”
“姑姑……”太子轻松道,“您如此说,我便应下,不过这一次,我真的不怪您,相反,我满心欢喜。”
太子是因为与父亲亲近吧?
容歆心疼他这般容易满足,面上却笑着问:“只在乾清宫留宿一夜,先前的烦恼便全散了?”
太子含笑点头,“我和皇阿玛说了许多话,皇阿玛还极耐心地与我说清楚由山西而在朝中引发的一系列影响,他说他仍然不赞同我的行为,但是心里是为我骄傲的。”
容歆好笑,“真就这般欢喜?”
太子又重重地点头,轻轻靠在容歆肩头,这是自他渐渐长大,便再没有对她做过的亲密动作。
“姑姑,您知道吗?我躺在皇阿玛身边时,心情奇妙到根本入不了眠,我以为只有我这般,皇阿玛却说他也睡不着……”太子新奇不已地问,“皇阿玛竟也会如此,我从未想过。”
容歆拍拍他的头,“你皇额娘私下与我说过,你皇阿玛年幼时,也曾和裕亲王满宫上蹿下跳,还教太皇太后罚过。”
“真的吗?!”太子睁大双眼,十分吃惊,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一个皇阿玛。
不止太子,可能在所有皇子女眼中,康熙都是个完美无缺的形象,所以生怕他会对他们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失望。
讷敏和康熙那时感情极好,几乎是无话不谈的,容歆也是从她口中听得一二。
既然太子感兴趣,便说与他听,然容歆知道的也有限,也不能教他尽兴。
但即便如此,太子也很知足了,弯着眼道:“忽而得知皇阿玛有过如此事迹,竟是一下子更亲近了许多。”
“皇上幼时不甚受先皇宠爱,每日里读书习武极刻苦也难得半分夸奖,皇上对您严格,许是并非不满,而是期望甚高。”
容歆倒不是为康熙找补,只是因为太子听到她此言极开心,她心里便也跟着舒畅。
而太子听到她此言,顿时极为心疼父亲,握拳道:“我自幼有皇阿玛疼爱,皇阿玛在父子亲情上却多有不足,我日后定要好好孝顺皇阿玛,也要更努力不教皇阿玛失望。”
“……”
容歆的本意并非如此,但仔细想想,太子如此想法,似乎也没什么坏处,便笑道:“为人子女,孝顺是应该的。”
太子颔首,忽地动作一顿,“姑姑,皇阿玛说我将皇额娘画丑了。”
“胡说!”
容歆下意识反驳,见太子讶然,又讪笑道,“我是说,不必苛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