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贵妃佟佳氏病殁了。
在康熙南巡归来的第二日,申时三刻,因急病亡殁于承乾宫寝殿中。
病故乃是太医的诊断,实际,哀莫大过于心死……
而一个人的身死,但凡不是恶毒到世间没有一个挂念她的人,她的死亡便会给她的人生重新翻译和注释。
淑贵妃佟佳氏便是如此。
康熙厌恶她曾经做下的恶事,可每每思及她最后那一番声泪俱下的弥留之言,脑中便不由自主地反复闪过她的好。
而这好,在康熙心中,隐隐有盖过她过错的趋势,他这样的帝王,并不愿理智和思绪被牵引,越发克制,极力压下。
可惜最不受控制地便是思想。
康熙没有宣扬揭露佟佳氏的罪责,却也没有给她死后追封,更是不出现在承乾宫淑贵妃的灵前,引得宫内外众人揣测万分。
越是如此越是神经敏感,人未到却关注着每一个人的动向。
钮祜禄贵妃等人在丧仪上只是按规矩祭拜,伤心不多,皇子们亦是如此,唯独四阿哥胤禛和德妃乌雅氏与众不同。
四阿哥自小养在淑贵妃膝下,养育之恩自不必说,但德妃……
“回禀皇上,德妃娘娘在承乾宫哭至晕厥,钮祜禄贵妃命人将娘娘送回了永和宫。”
康熙无心奏折,良久,道:“摆驾永和宫。”
“是。”
从乾清宫到永和宫,必经之路便是承乾宫门前,康熙却未作停留,直接路过。
他到时,德妃已经苏醒,重新换洗更衣,正预备再次前往承乾宫淑贵妃灵前。
她一张脸毫无血色,却在康熙面前强颜欢笑,“皇上,可是臣妾惊扰您了?”
康熙未置一词,坐在榻上,也不去看德妃,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扳指。
德妃一直在关注着康熙的一举一动,他这般微小的动作却好似一下又一下提起她的心。
“皇上……”德妃盈盈下跪,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下滑落,悲伤至极,“臣妾有罪,请皇上降罪于臣妾。”
“乌雅氏,你惯会惺惺作态。”
德妃闻言,泪水越加止不住,泣道:“臣妾此时无论说什么,想必也无法掩盖臣妾的过错,只是……只是……”
德妃颤抖着声音,视死如归一般,道:“若是有重来的机会,臣妾定然还是会答应淑贵妃姐姐,还是会去挑衅钮祜禄贵妃。”
康熙一怒之下,猛地拍向桌子,一声巨响,吓得德妃浑身颤了一下。
“助纣为虐,你竟还振振有词!?”
“皇上震怒,臣妾自知罪该万死,可臣妾只请皇上您听臣妾一言。”德妃跪爬到康熙脚前,抓着他的龙靴,被一脚踢开,又再次爬过来。
“皇上日理万机,妾身等无论如何是不敢打扰的,可臣妾日日瞧着淑贵妃姐姐因伤怀而消瘦至此,实在是于心不忍。”
康熙听了她的话,不再有动作,只冷着脸安静地听着。
德妃见状,哭得越发伤心,“臣妾因四阿哥,得淑贵妃姐姐照拂多年,如亲姐妹一般,每日淑贵妃姐姐皆会痴痴地望着宫门口的方向,一直到日头西斜,眼中的光亮也会随着夜色到来而泯灭……”
“皇上,淑贵妃姐姐只有您,您罚臣妾吧,臣妾绝无二话,只求您去看一看淑贵妃姐姐,别教她此时此刻依然等不到您。”
德妃咚咚磕着头,伴随着一句又一句“求您了”。
许久之后,她额间已泛青色,康熙才吐口:“仅此一次。”
德妃倏地抬起头,继而惊喜地磕头谢恩:“谢皇上!谢皇上!”
康熙率先起身出去,德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帕子擦额头时,嘴角上扬了一瞬,很快便又恢复如初。
承乾宫——
除了四阿哥一身孝服,淑贵妃等嫔妃、太子大阿哥等皇子女们皆着寻常素服祭拜。
“皇上驾到!德妃娘娘到!”
正殿内,众人皆回身向来人行礼:“请皇上/皇阿玛圣安。”
康熙随意地说了一句“起来吧”,便一动不动地站在淑贵妃灵柩前,神情高深莫测,教人无法猜到他内心想法。
众人皆不敢打扰他,便各自按照原本的进程,继续神情肃穆地祭拜淑贵妃。
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和九阿哥胤禟出列,皆有几分紧张地行礼,上香。
礼毕,三人退回,还未来得及松开提着的这口气,又因皇阿玛突然而出的话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胤禟,你剃头了?”
九阿哥是宜妃郭络罗氏所出,今年方才七岁,听到皇阿玛的问话,下意识应了一句“是”,随后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不、不是,儿臣是昨日午前剃的。”
那时淑贵妃尚存一口气,并未病殁。
宜妃担心皇上误会她儿子,急道:“回禀皇上,九阿哥确实是昨日巳时左右剃的头,臣妾一并命人给十一阿哥也剔了,宫中有记录。”
十一阿哥胤禌,五岁,与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乃是一母同胞,只是较为体弱,身体也更加瘦小,看起来甚至不如小一岁的十三阿哥胤祥大。
康熙严厉的眼神扫过其余阿哥们,十一阿哥胤禌立即便怕得跪在了地上,控制不住地小声抽噎。
他这般,更小的十三阿哥也忍不住压抑地哭了起来。
太子等皇子女见此,纷纷下跪,宜妃跪在后边儿,心疼不已地看着十一阿哥,却不敢上去哄他。
然而众人此状,惹得康熙神经一跳,怒而斥道:“妃母去世也不见尔等悲泣,此时却作此怯懦情态,大清皇子的脸面教你们丢了吗?”
十一阿哥和十三阿哥怕得不行,浑身控制不住地抽动,而其余年龄较小的阿哥们面上也闪过几分惧怕之色,唯独太子、大阿哥、三阿哥以及四阿哥稍好些。
众嫔妃们皆眼神担忧地看向各自儿子。
“皇上,您再尊贵,如今这后宫中,也只有臣妾全心全意地爱您,日后,便没有了。”
康熙耳中不知为何,响起佟佳氏说过的话,怒意上涌,理智全无,大声呵斥道:“你们是要教妃母不得安息吗?属实是……”不孝至极!
“皇阿玛!”
“皇阿玛!”
太子和大阿哥异口同声出言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惠妃听到大阿哥的声音,微微蹙眉,余光一扫,便看到德妃垂下头前,露出额上那一片极刺眼的青色。
而太子和大阿哥对视一眼后,太子率先向前一步,言辞恳切道:“皇阿玛,儿臣等知错了,请皇阿玛息怒。”
大阿哥也道:“皇阿玛,小十一和小十三年纪尚小,并无扰乱淑贵妃娘娘安息之意,还请皇阿玛莫要怪罪。”
康熙是帝王,此时却被两个最看重的儿子打断话,当即便连二人一同斥责道:“不知规矩!朕往日便是这般教导你们的吗?”
“儿臣知错。”两人双双认错。
然大阿哥心中,其实并不认为他们今日有何错处,甚至有些不忿皇阿玛的迁怒,眼神中便带出了几分。
康熙发现,怒斥他:“混账东西!”
他情绪激动地甩袖,未曾注意扳指脱了手,直接飞向大阿哥。
大阿哥已经看见,却并不敢躲,扳指直直地击在他的脸颊,瞬间便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哈——”惠妃慑得吸气,紧紧盯着儿子的脸。
康熙也是一惊,向前一小步,随后见大阿哥并无其他事,方才停下,头脑也稍稍冷静少许。
太子从大阿哥脸上收回视线,隐晦地劝道:“皇阿玛节哀,儿臣等实在不忍您沉湎于悲痛之中,往后思及今日,越加心痛。”
他们的皇阿玛是大清的天子,若是当众指责皇子“不孝”,皇子们的人生便会就此背上污点,再抬不起头来。
皇阿玛便是对众皇子们有所偏颇,但爱子之心不假,若是日后醒过神来,恐怕会被悔恨所左,苦痛不已。
因此太子方才不惜惹怒皇阿玛也要出言打断,只是未曾想大阿哥也与他一般,还糟了灾。
太子无疑是极了解康熙这个皇阿玛的。
康熙意识到他的情绪不对,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转身离开承乾宫。
灵堂内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而钮祜禄贵妃还未出声,惠妃便道:“莫要耽搁了今日的祭拜之礼,继续。”
祭礼重新开始,十阿哥胤俄和抽抽噎噎的十一阿哥、十三阿哥接上之前的七、八、九阿哥上前。
待到所有阿哥今日祭拜完,德妃哭着要留在此处为淑贵妃守灵,惠妃又开口对钮祜禄贵妃道:“我和德妃妹妹一同留下,贵妃先行便是。”
淑贵妃虽然是贵妃,然四妃位高,更遑论惠妃乃四妃之首,不留下守灵也不逾矩。
也就德妃不在意高位妃子的颜面,昨夜便和一众低位嫔妃在此守着,且还有继续守下去的趋势。
甭说钮祜禄贵妃,连宜妃和荣妃也是一副诧异之色,而荣妃诧异之中又带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嫌弃来。
惠妃面不改色,坚持道:“德妃妹妹到底年幼,若是有个万一恐怕担不住事儿。”
她如此坚持,钮祜禄贵妃自然不会再反对,临走之前还一并带走了赫舍里贵人,完全不在意康熙先前的怒火。
宜妃和荣妃也走了,惠妃冷淡地对低位嫔妃们命令道:“去外头跪着。”
春日的夜晚寒意深重,然众人皆不敢反驳,顺从地出去。
灵堂内除了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只余德妃的抽泣声。
惠妃冷冷地看着她跪在地上的背影,忽而抓住德妃的后颈,狠狠按下去,“咚”地一声敲在冰冷的石板上。
“啊!”德妃尖叫,“惠妃,你作甚?”
惠妃的体力,可不是她这种为了求宠而保持身段的女人能比的,抓着德妃的后颈抬起,再一次重重地按下去。
“德妃妹妹,姐姐在帮你孝敬淑贵妃啊。”惠妃在德妃耳边声音阴森道,“淑贵妃可是在看着你,苦肉计可不能适可而止。”
灵堂内刮过一阵风,烛火忽闪,德妃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惠妃却不放过她,揪起她的头至极限,蛇一般的森冷之气吐在德妃脸上,“贱人,我可不是淑贵妃这个蠢货,能教你玩儿的团团转。”
“呐喇氏!”德妃挣扎不得,眼睛瞪向左边的惠妃,咬牙,“你以为我怕你吗!”
“你倒是试试。”
灵堂门关着,看不见人却能隐约听到灵堂内的声音,众低位嫔妃们面面相觑,皆听到了德妃先前的一声尖叫。
可灵堂内另一人是惠妃,众人只得垂下头,装聋作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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