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看似稳重,实则欢快地离开了京城,奔向山西,奔向银钱。
而他如今比从前对太子更加不知客气为何物,走之前还嘱咐太子,请容歆出宫去他府上看看大福晋。
太子一一转达给了容歆,最后道:“大哥说让大嫂请娘家母亲到府里做客,可大嫂重规矩,自出府每年只请个一两次而已,请您再开导大嫂一二。”
容歆点头,替大福晋解释道:“伊尔根觉罗夫人掌家理事,大福晋应是不想给她添麻烦。”
“颂宜也不常请岳母进宫,想来亦是如此。”太子又想起额驸来,略有些愁绪道,“颂宜祖父若能撑到她出月子,我便求了皇阿玛,亲自带颂宜出宫去探望。”
“皇上想必不会阻挠。”
太子颔首,笑道:“正好最近空闲了许多,可多陪陪颂宜。”
容歆微微敛眸,随即跟着笑道:“太子妃定会更加舒怀。”
自康熙班师回朝后,立即便收回了朝政,太子身上的朝务卸下大半,不再如代政时那么忙,自然有许多空闲待在毓庆宫中。
太子未有半分不适应,更因为新商法落成,心中一块儿大石头落地,每日里怡然自得,十分惬意。
而征伐准噶尔后,康熙越发重用年长的皇子们,八阿哥也从书院退了学,连九阿哥和十阿哥也开始入朝学习。
太子的悠闲便显出几分别样意味……
“姑姑,等太子妃生产,胤礽请示过皇阿玛,咱们带着弘昭和东珠一同去遵化祭拜皇额娘如何?”
容歆自然是想去的,想想皇长孙和东珠还没到讷敏灵前祭拜过,便暂时撇开那些细小的担忧,欣然同意。
而后,太子陪着太子妃,教导皇长孙和东珠同时,也教导他其他几个孩子。
太子妃并不介意,甚至还很支持。
但太子可以是很多孩子的父亲,却只能是太子妃一个人的丈夫,这是太子妃作为一个妻子而不是单纯的太子妃的底线。
太子对此尊重并认可,两人亲密而理智地珍视彼此。
容歆全都看在眼里,浅缃等人也小心地维护着这对年轻夫妻的感情,时刻提醒着侍妾们不要有越界之心,维持着毓庆宫的平静。
容歆并未拖延,大阿哥走后没两日,她便单独出宫去大阿哥府邸探望大福晋。
出乎容歆的意料,大福晋的脸色比先前任何一次怀孕都好,容歆笑道:“看您这般模样,想必大阿哥在外当差也能少些挂念家中。”
“不瞒您说……”大福晋轻轻托着肚子,脸上散发这母亲的慈爱,“殿下走得前一晚睡在我身边,我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男孩儿叫我额娘,我后来问了穆嬷嬷她们,也都说我这肚子像是男胎。”
她的腹部只略微有些隆起,不仔细看甚至注意不到,单从肉眼哪看得出是男胎还是女胎?
容歆余光注意到大阿哥家的吉雅格格神情有几分不以为然,便故意岔开话题,并不附和那“是男胎”的话。
“险些忘了。”大福晋拍了拍脑门,懊恼地笑道,“大阿哥走前,嘱咐我跟您说一件事。”
容歆问道:“是何事?”
大福晋教丫鬟拿来一个熟悉的盒子,递给容歆,然后说道:“这是戴先生才整理出的火器相关书籍,我们殿下说……”
容歆温和地鼓励道:“您直言无妨。”
大福晋尴尬地笑了笑,道:“殿下说仁昭书院既然要独辟蹊径,自然不能拘泥于俗套,请太子殿下为仁昭书院设一门火器课,以图如戴先生这般人才源源不断。”
容歆想了想,这其实不是个坏事,遂爽快地点头道:“我会向太子殿下转达。”
“还有一事……”大福晋脸颊微微泛红,低声道,“殿下说戴先生早前曾向皇上献了一把二十八连珠火铳,想请太子殿下替他求回来。”
容歆顿时哭笑不得,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的道理?更何况东西还是在康熙手中。
大福晋似是也知道此请极不合理,连忙又道:“我只是传达,您听听便罢也无妨。”
容歆摇头失笑,“我也会传达给太子殿下,至于结果是否能如愿,与您和我便无关了,左右咱们该做的已做了。”
大福晋轻松地笑起来,“姑姑说得是。”
“若您无其他事,我这便告辞了。”容歆说着,抱着木盒起身,冲着大福晋微一福身。
大福晋扶着丫鬟的手起身,道:“我不便送您,教宝娴姐妹三个代我送您。”
“不必劳烦格格们。”
“不劳烦,您是长辈,理应如此。”
这时,吉雅格格走到容歆,挽住她的手臂,“嬷嬷,我们送您吧,吉雅也想跟您说说话呢。”
容歆闻言,便点头应下来,任由她挽着手臂走出去。
而吉雅年纪小耐心不甚足,一出了正屋便问容歆:“嬷嬷,东珠妹妹学画学得如何了?”
“东珠格格做事专心,进步飞速。”
容歆发现东珠画手铳后,便改了方向,用火器方面的书籍教她认字,又请人教她工笔画,果然十分有效,与从前的学习进度不可同日而语。
吉雅听了她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沮丧道:“为什么东珠妹妹可以学她想学的,我却不能?”
“吉雅。”宝娴不赞同地冲着妹妹摇摇头,“女子本就该贞静贤淑,额娘让咱们学的东西,也是为咱们好,许多民间百姓家的女儿,甚至没有机会学习,需得珍惜。”
“可我不喜欢琴棋书画,也不喜欢刺绣!”
“吉雅,你懂事些,额娘怀着身孕呢,莫要教额娘烦恼。”
吉雅立时收声,只神情仍然落寞。
大阿哥家的三格格完琦是个乖巧的性子,左右看了看两个姐姐,握住二姐姐的手,小声安慰道:“二姐姐,笑一笑。”
容歆早就随着三个小姑娘的争执停下了脚步,此时看着完琦格格可爱的模样,转向吉雅,笑着问:“格格想学什么?”
吉雅从她的笑容中受到了鼓励,认真道:“吉雅想学骑射武艺,想保护姐姐妹妹。”
“好志向。”容歆毫不犹豫地称赞,“格格日后巾帼不让须眉也说不定。”
吉雅听她如此说,眼神雀跃,不理姐姐的不赞同,抱着容歆道:“吉雅就知道嬷嬷和她们都不一样。”
容歆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经意地问道:“是谁说女子该贞静贤淑啊?”
吉雅撅了噘嘴,完琦奶声奶气道:“是教养嬷嬷说得。”
容歆随意地点点头,抱了抱吉雅,轻轻在她耳边道:“你阿玛不在家,格格若是实在不耐,可进宫跟你玛嬷说,没有人能规定女子务必贞静贤淑。”
吉雅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容歆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起身对三个格格笑着说道:“格格们送到此处便可。”
三人停下脚步,容歆又对她们微一颔首,方才转身离开,而她走远前,还听宝娴和完琦追问吉雅格格她说了什么,
容歆神色淡淡,心中不虞。
从前讷敏她们那一辈儿的女子,也有人称赞女子贞静贤淑贤惠大度之类的话语,但她们更常说的是满洲贵女皆在马背上长大,这才过去多少年,竟然开始要求“女子应该贞静贤淑”了……
凭什么天下女子只能有一种性格?就为了满足他们的私欲吗?
容歆一人之力微乎其微,可她不希望她曾经的努力功亏一篑。
……
回宫后,容歆见皇长孙坐在惇本殿中绷着一张脸,而东珠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拿着毛笔画画,便不解地问:“这是谁惹您生气了?”
皇长孙伸出手指戳了戳妹妹的肩膀,恨铁不成钢道:“还能是谁?”见东珠没反应,皇长孙更加生气道:“你再这样,受欺负也没人知道。”
容歆看向跟随在两人身边的宫侍,疑问道:“我出宫后,发生了何事?”
东珠的奶嬷嬷小心地看了一眼皇长孙,见他只扁着嘴却未出言阻止,便恭敬地回道:“回禀女官,午时后,长孙殿下发了火,又和格格闹了别扭。”
“长孙殿下发火?还和……格格闹别扭?”
容歆稀奇地打量着皇长孙和东珠,问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没管?”
“太子殿下和娘娘说教长孙殿下和格格自行和解……”
容歆好笑,以东珠的情况,两人能自行和解才是怪事。
“您和格格坐在这儿,不是要与我说话吗?”容歆缓步走到皇长孙面前,抬了抬手中的木盒,“若您不说,嬷嬷就先回屋去了。”
皇长孙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冷着一张小脸道:“今日阿玛要带着东珠和尔堇、尔醇读书,阿玛来之前,她们两个都远着东珠,阿玛一来,便又表现出想和东珠玩儿,但东珠不搭理她们的样子。”
容歆面不改色,反问:“您是如何知道的?有人与您说?”
“我就在外头,看得清清楚楚。”皇长孙说起当时的场景,越加生气道,“她们一有机会便缠着阿玛也就罢了,但小小年纪,心思这样多,当着阿玛的面一副面孔,背着阿玛又是一副面孔,我怎能容得她们拿东珠作伐子?”
皇长孙气愤不已,又伸手在东珠肩膀上点了几下,重重地“哼”了一声。
东珠许是嫌他打扰,挪了挪离他更远,背过身继续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皇长孙气急:“没良心!”
容歆将木盒递给宫女,然后给皇长孙倒了杯茶,塞到他手里,“您消消火。”
皇长孙一口灌下去,然后重重地磕在桌子上,没得到东珠地关注,火气明显更旺了。
容歆只得教东珠的奶嬷嬷先带她回后院,然后才坐在原先动作的椅子上,悠然道:“您啊,其实是关心则乱。”
皇长孙如今在南书房和同龄的阿哥们一同读书,所以了解不甚清楚。
原来教导皇长孙的先生如今便在毓庆宫中教导弘星一个人,另外两个格格依旧由绿沈带着,只等年纪再大些,也去和康熙的其他格格们一起读书。
唯独东珠,特立独行。
东珠的名字是康熙亲赐,鲍佳氏和索绰罗氏所生的二格格和三格格名字是太子起得,二格格叫尔堇,三格格叫尔醇,以后若是还有侍妾所生之女,皆以尔字排序。
太子没有以珠字排下去,而是另立排字,便是为了以此表示东珠与她们不同。
东珠可以由地位超然的三品女官作教养嬷嬷,可以出宫,可以学火器知识,可以连康熙都不理会……她们却不行。
这确实是会投胎带来的便利,因此有些人会因为出身而怨愤、不甘,会认为某个他们目之所及的人不如她们却能过得比他们好,世间是如此的不公平。
东珠在很多人眼中是不正常的,可她在毓庆宫丝毫没有受到冷落,反倒所有人皆宠爱她,纵容她……
小孩子哪怕再早熟,思维方式仍然很直白,东珠的生来不同,教二格格和三格格无法心生亲近,因此姐妹三人在一处,从来都是东珠一人独处,尔堇和尔醇两人凑在一起。
她们也确实会在太子面前表现出想和东珠亲近,但远没到作伐子的地步,因为东珠不给面子是事实。
倘若真是那般过分,太子这样的人精定不会看不出来,而且格格们身边跟着那么多人,几乎都是太子妃一手安排的,她也没有太大反应,是以容歆说皇长孙是关心则乱。
“您从前不介意弟弟亲近阿玛,是如何想的?”
“我不怕有人抢走我的宠爱,但是东珠不行,若不教训,放纵下去,东珠迟早会吃亏。”皇长孙双手环胸,不满道,“谁也不能欺负东珠。”
“毓庆宫就这么大,前院儿说话大声些,太子妃在后院都能听见,咱们怎么可能让格格吃亏?”
容歆弯起唇角,拉下他的两只手,边替他整理袖子边道:“知道您疼爱格格,可您莫瞧着格格不说话,便以为她性子软亦受气,格格心里其实明镜似的。”
皇长孙面上仍然带着不高兴,“那也不行。”只是到底语气软了几分。
血浓于水,太子会疼爱其他孩子们,这是人之常情,但太子绝不会教旁的儿子女儿越过太子妃生得嫡子女。
容歆清楚,如今已经七岁的皇长孙未必不明白,而他从来不在意庶出弟弟妹妹当着他的面表现,却不能忍受东珠吃一点点亏。
皇长孙其实是个好哥哥,只是有远近亲疏罢了。
“二格格、三格格求宠,是因为她们担心没宠爱,格格却不需要。”容歆为他整理好袖子,又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哪怕都是太子殿下的孩子,可你们生而不同。”
出身自古以来便是极残酷的现实,古代嫡庶之别尤甚。
大清入关前,满洲贵族中嫡庶之别便极大,那时庶出甚至在嫡出眼中不配称为血缘兄弟;入关后,正妻改为一人,便只有正妻所出才是嫡子。
等到康熙登基,敬重皇后,册立太子,并且要求其余皇子们见到太子皆要行礼,又有太子大阿哥做表率,皇族越发重嫡。
至今指婚的阿哥们,除了七阿哥未婚便在去年三月十五得了一个女儿,其余的阿哥们皆未有庶子先出生。
容歆想到太子对其余兄弟们的态度,再想到太子妃对侍妾和庶子女们的态度,语重心长道:“太子殿下极幼时,皇上便要求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您此时亦该以此要求自身。”
皇长孙受尽宠爱,一片赤诚,但只要他是皇长孙,便不够好。
。